宋小明忐忑不安地回复裴雪听的微信,时不时地抬起眼睛偷瞄守在办公室门口的调查组成员。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微微发烫,宋小明见对方没有向这边投来多余的目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雪听撂挑子不干的消息很快传遍特调局,不少科长当场卸任。行动科作为重点调查对象,每个人都被叫进去单独问话了。宋小明看上去臊眉耷眼的,调查组没在他身上浪费半点目光。
办公室的门“呼啦”一下被人拉开,方东青双手环抱着胸口,冷冷地斜视门口拦着他的两个人。
“滚开,爷不干了。”方东青啐道,“大不了以后靠脸吃饭。”
“方东青干员,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办公室里,陈厅眼神不善地看着他。
“什么后果,有证据你就来抓我,没证据就把嘴闭上。”方东青嗤笑道,“银藏是被裴雪听亲自击毙的,这点毋庸置疑——你们居然还要把她和黄昏议会扯上关系。”
“真是恬不知耻。”方东青摔上门大步离开了,没有人敢拦他。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被人重新打开。
“宋小明干员,请进。”
宋小明一键删除了电脑数据,低着头走进办公室。大门在他身后合上,办公室里只有陈厅和一位秘书。宋小明惴惴不安地坐下,脑袋重得像是要把脖子压断。
“你的履历显示,你才进行动科不到一年。”陈厅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盛气凌人,甚至有几分温和,“行动科的职责是抓捕犯罪的在逃非人生物,你并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你是怎么进的特调局?”
宋小明的眼神有些迷茫,“我只是看见报考这个部门的人最少,至于为什么会录取我,我也不知道。”
陈厅和他对视片刻,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无辜得有几分愚蠢。陈厅一时哑然,心想特调局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这该不会是哪个关系户塞进来吃空饷的吧?
可宋小明祖上三代直系旁系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和妖魔鬼怪的东西半点不沾边,家里甚至不乏唯物主义者。
“你入职以来,裴科长带着你出过不少次任务。她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有什么可疑的行为吗?”
宋小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可疑的行为’。裴科从来不把部下置于危险的境地里,对于犯罪分子也绝不容情。《特别调查管理局规章制度》第三部第六条写明:‘行动科科长有权决定抓捕对象是否需要当场击毙,以保护参与行动人员的生命安全及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所以我想,至少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裴科没有做过任何违反规定的事。”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陈厅,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发出一声轻笑。
“背得很熟,读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吧?你不应该掺和到这些事里来。”陈厅轻飘飘地说,“她以为她一走,特调局就要瘫痪了吗?结党营私也是违反规定的。”
“看着部下去送死,就不违反规定了吗?”宋小明直直地看着陈厅说。
陈厅有点意外,头一次正视起这个小眼镜来,“每个和犯罪分子搏斗的一线人员都有牺牲的风险,为什么别人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执行任务,檀真就不可以?因为他是裴雪听的爱人吗?这对于其他干员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不同意您说的。”宋小明鼓起勇气道,“檀真老师不止是裴科的爱人,他也是为公众牺牲过生命的人。非要界定他的成分的话,他在行动科里最多算光荣退休养老的。您会让一个满身伤疤和荣誉的人再去一线次送死吗?”
“《特调局规章制度》第七部第一条,对于有重大贡献的一线人员,应当予以生命安全保护及生活上的物质帮助。”宋小明执拗道,“规矩是你们写的,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陈厅的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出去。”
宋小明“腾”的一下站起来,夺门而去。
秘书从毕业开始就跟在陈厅身边,和她说话的人没有一个不恭谨的,今天算是在特调局开了眼了。
他有些目瞪口呆道:“行动科真是卧虎藏龙啊,本来以为这年轻人是个胆子小的。”
没想到头这么铁。
陈厅哼了一声,“你没看他出门的时候都同手同脚了吗?”
——
宋小明出了办公室的门就直奔电梯口,狂拍按钮,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马上要顶破肋骨冲出来了。电梯门一打开,他就连滚带爬地摸了进去,无力地抓着栏杆。
“叮”的一声,电梯在六楼停下。
抱着个纸箱子的信息科科长和他面面相觑,电梯门口还蹲着吭哧吭哧抽烟的方东青、脸色难看得像是出席了八百多场葬礼的司南以及笑眯眯地给白茵粘脑袋的玄武。
几个人一见是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了出来。
——
裴雪听从路边垃圾桶里翻出那只手机,感觉全身的血液从脚底冲到头顶,有点眩晕。
旁边戴着副大耳机的刺猬头年轻人扶了她一把,半是忧心忡忡,半是迫于淫威,“裴科,你别着急,这一片都是景点,摄像头不少,人丢不了。”
年轻人正是白鹭公馆的考生之一,林致。自从裴雪听轻易化解了他的拘灵手,林致大受打击,放弃了继续在京州考试的机会,回到了苏州。没等他从技不如人的残酷事实缓过劲来,本家传来消息,命他接待裴雪听。
裴雪听不讲究地扶着垃圾桶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来,抓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的痉挛。
“为什么是山塘……”裴雪听喃喃自语。
七里山塘,又称山塘古镇,白墙黛瓦,依河而建。因为东起渡僧桥,西至望山桥,长达七里而得名,是个极具水乡风情的旅游胜地。
按照裴雪听和枭的一致推断,黄昏议会如果想对檀真动手,绝不会选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只要是现代科技可以覆盖的角落,特调局就能迅速定位赶过去,黄昏议会的风险会成倍地增加。
檀真是自愿走的。
如果他有意隐瞒,就不会开着手机来到这里,再多此一举地扔下手机。把手机扔在出租车上,绕着苏州跑一圈不是更能扰人视听?
你在提示我吗?
你在等我来救你吗?
裴雪听头疼欲裂。
她怀疑特调局里有内鬼,甚至不敢相信枭,特意支开他,然后再向林家求助。
从头想起。
幕后的人一手操控了包括安乐公主、琥珀在内的檀真的“旧相识”,并将其笼络到黄昏议会里。这点不是巧合,因为安乐公主的出现实在是太像送人头了,这个人对安乐公主抱着很深的仇恨。
而且此人非常熟悉檀真,甚至可能在三千年前就一直默默注视着他。
“如果我是这个人,我不会直接告诉檀真去哪里找我。”裴雪听的声音低哑,仿佛自言自语,“我会暗示他我的身份……这符合我藏头露尾的行为风格。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万一檀真不受我的威胁,留下直白的线索给特调局,我的麻烦会更大。”
林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啊”了一声。
“檀真没有在外留过真实姓名,当时安乐公主一直在追杀我们。”裴雪听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某种痴迷的状态,“这个人是在帝都,不,是在更早以前就接触了檀真。”
不是白商陆,也不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天师。
这个人的修为很高,很有野心也很有耐心。檀真进入青铜棺让他功亏一篑,所以他足足等了三千年。
他是厉帝勒令罢黜天下鬼神之事的受害人之一。
裴雪听的瞳孔骤缩。
“青城观不在青城山,只是我师父假托大观名声取的。这样才有人来送香火钱。”
记忆深处无端冒出来这句话,闪电一般劈落在裴雪听的灵台上。
这个线索不是留给裴雪听的,是留给三千年前的烛的。
“你们家里的典籍,有记载过当地一个叫‘青城’的道观吗?”
——
檀真缓步穿过错落的民居,身后的院落里传来低低的犬吠,孤身走进了茂密的深林。
这个地方紧挨着大型自然景区,一直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就顺势发展起了农家乐。但居民也很少往林子深处走,一是从这边进入景区属于逃票,二是林子里没路,走起来并不方便。
天幕还沉浸在夜色中,檀真踩断了层层堆叠的枯枝,顺着坡往上走。月光洒落在他的衣摆出,像是一层晃动的水银。
不知走了多久,檀真的眼前终于开阔起来。
眼前是一片修筑了房屋的空地,昔日依傍在山崖边的梨花早就被砍去,道观自然也灰飞烟灭,埋葬在檀真蒙尘的记忆里。耳边犹能听闻崖下瀑布拍打在岩石上哗啦啦的声音。
朱色的小屋上挂着的金属牌摇摇欲坠,早就看不清字迹。门没关,隐约可以看见有个人站在屋子里,点燃三炷香,虔诚地对着屋子正中挂着的画像叩拜。
“几十年前,当地居民声称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道观,有人假借研究古代文化遗产的名义,修了这间研究所。其实里面根本没几个人是搞研究的,后来干脆连演都不演了,研究经费揣进银行卡,上班点卯的人也不稀罕来了。这里就这么荒废下来。”
檀真没有接话,有些呆滞地看着那张画像上的人。
画师显然精于工笔,把入画对象一颦一笑的神态描绘得入木三分。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道士形象跃然纸上,像是下一瞬就要从画上走下来,摸摸他的头。
“道观早就倒了,厉帝十二年春,我回来看过这里。瓦片全都碎了,整个道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再过几年,啊,大概是你进青铜棺那年,这里只剩下一片平地,像是从来没有过一座道观。”
屋子里那人的肩膀瘦削,身形孱弱,像是一把细柳,弱不禁风。他的声音沙哑绵长,没有听筒里扭曲过的那么女气,也没有显得阴恻恻的。他就这么娓娓道来,仿佛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你收的徒弟很有天分,可惜太孩子气,太愚蠢,做不成大事。你收下他的时候,让他拜过师父的画像了吗?”
檀真的喉结震颤,目光像是要洞穿那人的背影,“你就想和我说这些吗?”
“三师兄。”
那人转过头来,白净的面皮、细长的眉眼在月光下淬出生冷的艳来。他穿着雪白的长袍,留着长长的头发,这身行头走在街上绝对会被人围观拍照。更遑论他笑起来时,收束起来有几分柔美意味的眼尾。
“那你想我和你说什么呢,檀真?”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檀真低声说,“这是一场骗局吗?”
三师兄明安,道观里最弱不禁风的弟子,比檀真还难养活。
师父死在铡刀下之前,明安一直是个有点忧郁,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心软的人。他会细心地在冬日把檀真的手拉进大氅里焐热,也能轻易看穿檀真说不喜欢那些小玩意的嘴硬。
明安和檀真是一起入的宫,这是他们最后的活路。
檀真因为年纪小,加上师父费尽心思打通关节,进了钦天监。而明安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便罚没为罪奴,做了管理粪便的宦官,受尽欺辱。
“以为我被三皇子纵马踩死了,还是以为我被淑妃杖杀了?”明安轻笑道。
现在想来,檀真并没有见到明安的尸首。他只是听说三皇子纵马踩死了几个宦官,淑妃又发难杖毙了其余相关的人,加上后来明安彻底消失,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明安也是其中一人。
檀真想起那个冬日,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明安提着长明灯赶来,把他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
檀真不忍怀疑,却不得不怀疑,“你是故意把长明灯带到我面前的吗?”
“是啊,毕竟我没有天眼,没办法确定这是不是真的长明灯。”明安轻描淡写道,“师父一直说你是我们之中最有天分的孩子,他果然是对的。也许这就是我们后来际遇不同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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