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听一进门就踢到了地上圆滚滚的小东西。
小麒麟本来在门边扒拉墩布,被裴雪听没轻没重地一踢,四脚朝天地滚进了屋子里。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的檀真不甚在意地把他拎起来,放回了沙发垫子上。
“居然变回小时候的样子了。”
裴雪听薅过晕头转向的麒麟,和他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片刻。小麒麟没有太多记忆和智力,但本能地亲近她,哪怕后颈皮捏在她手里也要晃悠着去蹭她。
“啧,看你这智力欠发育的样子。”裴雪听嫌弃地把他放回沙发上,抄起桌上尚有余温的盒饭大口吞咽起来。
宋小明甩着手上的水珠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乍一看见裴雪听,不知道是该先抱着她的大腿痛哭,还是先找个地把自己给埋了。他像个发条卡住的木偶,进退两难地杵在门口。
“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汇报。”裴雪听拧开矿泉水瓶,扫他一眼。
宋小明这才放松了一点,走近了一板一眼地说:“我们翻阅了所有在案发前后进入过纳西古寨的游客资料,开花第一天有大概二十个游客,第二天——也就是案发当天,不包括前一天的人在内,有五十多个游客。”
“所有人都接触过那棵桃花树?”
宋小明点点头,“目前所有游客都在医院隔离,已经发病的有六十三个,还有十几个没有任何异常。”
“其他人没有感染的原因是什么?”裴雪听吃得一手油,被檀真抓住了慢慢地用纸擦干净,“距离不够近,还是身上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距离。”宋小明掏出平板放到裴雪听面前,调出五花八门的照片,“我对比了所有人发布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所有患者无一例外,都近距离地接触过桃花树。”
裴雪听扫了一眼,照片上的年轻人们笑容灿烂,在桃花树下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快乐得没心没肺。
仰阿莎也提过要把桃花树烧掉,她似乎觉得桃花树是蝶蛊的寄生处,但裴雪听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如果烧掉一棵树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一出闹剧根本没有必要。
“我看过网上对纳西古寨的评价。”裴雪听调出来另一个页面,是某个知名旅游APP,“评分很低,多半是说当地人不友好、项目单一、设施不齐全什么的。”
宋小明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她。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裴雪听直白道,“纳西古寨也不是重点宣传的旅游景点,当地人不会去,外地人不认识——那么第一天去跑去古寨,还‘碰巧’遇见反季桃花的游客,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宋小明恍然大悟,抱着平板道,“我马上去调查网络上流出来的第一张反季桃花照片!”
裴雪听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边上的没精打采的小麒麟“噌”的一下爬起来,蹦到他身上。宋小明是个弱柳扶风的体格,小麒麟这一砸差点把他掀翻到地上去,好悬才站稳。
“带着他一起去,就在我们隔壁,别乱跑。”裴雪听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纽扣大小的黑色物体,抛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宋小明呆呆地问。
“有监听和追踪功能的小东西,会实时更新你的地理位置。除非你让人掳到沙漠里去了,不然去哪里我都能把你刨出来。”裴雪听漫不经心地警告他,“离分局的人远点。”
提到分局,宋小明便低下了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抱着平板和小麒麟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裴雪听和檀真两个人,聒噪的电视机里正在重播今天下午发生在市医院的火灾。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玻璃上倒映着流动的灯光,像是破碎在水波里的月光。
裴雪听靠在窗户拉开的一点缝隙里,点了根烟。檀真走过去把烟拿下来,摁灭在窗台上。裴雪听也没恼,只是脑袋抵着墙壁,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檀真问。
“分局有点问题。”裴雪听吐出一口气。
“因为司南?”
裴雪听摇摇头,“虽然他们试图开枪射杀司南的行为非常让我怀疑他们的脑子,但不是这个原因。你还记得银藏吗?”
银藏,行动科前任科长,因勾结黄昏议会被裴雪听亲手射杀。
檀真点头。
“银藏是从西南分局提拔到总局的,他的老家就在纳西古寨。总局里基本没人知道这件事,谁也不会闲着没事打听人家老家。”裴雪听轻声说,“但是我和陆吾知道。”
这也是总局一开始就把此次事件视为黄昏议会手笔的理由之一。
“他死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会和他有关吗?”檀真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
裴雪听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
——
裴雪听十七岁的时候相当叛逆,但是叛逆得很有水平,从来不直接顶撞家长老师。她把阳奉阴违那一套玩得很熟练,嘴甜地把老师哄得晕头转向,实际上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陆吾把这么个人领进行动科大门的时候,所有干员都扒着行动科的大门观察——有没有夹过领导脑子的痕迹。
这群妖魔鬼怪自以为温柔体贴地收起自己的尾巴犄角和鳞片,却不知道自己在裴雪听眼睛里跟裸奔无异。
裴雪听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忍耐着被当成猴子围观的怒火。
“你就是陆吾领回来的小姑娘?”微凉的声线扫走了夏日的暑热,无端叫人心里一静。
窗外浓密的树影投到地板上,闯堂而过的热风撩动裴雪听的发丝。
她抬头,看见俊秀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男人穿着烟灰色的衬衫,长发用五色丝线编成一股垂在颈侧,眼瞳是温柔的银灰色。他的唇角总是无意地上挑,给人一种时时微笑的错觉。
“吃个冰淇淋吧。”他把一盒冰淇淋放在裴雪听面前,“怎么年纪这么小就跑来特调局啊,执行官考试过了吗?”
裴雪听左看右看,确认面前的确实是人,才拿起勺子挖了一口草莓味的冰淇淋塞到嘴里。
“我是今年执行官考试的第一名。”裴雪听的尾音上扬,有点得意的意思。
“这么厉害。”银藏说话的声音有点含混的笑意,像是字句都含在喉头滚过,带着温热的气息,“陆吾让我来带你,我叫银藏,以后是你的老师。”
窗外的蝉躲在树叶底下使劲地叫,高温扭曲着远处的景象。
空调打得很足的办公室里,裴雪听没有搭新老师的话,只是用勺子挖冰淇淋盒子的底。裴雪听从舔得干干净净的银勺里端详银藏,只觉得他看着就是个心软的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裴雪听当时还不知道,银藏会在她的生命里留下那么深的刻痕。
银藏是个蛊师,所以不喜欢和任何活的物种亲近。
但裴雪听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裴雨颂得知她跑到特调局,气得三天两头找陆吾的麻烦,他白天忙着创业,晚上回家就找机会把裴雪听锁在了家里。
裴雪听撬锁跑出来,又没地方可去,只好强行借住了银藏的家。
银藏心情复杂地看着窝在自家沙发上的一大团,重重地叹了口气。
“别叹气嘛师父,”裴雪听没规没矩地喊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帮我收拾你儿子就算了,至少收留我一下吧?”
喜当爹的银藏捏着鼻根,只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二十岁,无奈道,“睡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要进地下室。里面都是蛊虫,有的很危险,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好嘞,”裴雪听的声音清脆有力,“我可听话了。”
“你最好是。”
特调局里是个活的都知道,行动科科长收的学生是当女儿养的。每天给带早饭不说,第一次出外勤也是银藏亲自盯着,捅出天大的篓子也有银藏给她补,从来没有一句重话。
裴雪听有什么功绩,大家会对着银藏挤眉弄眼“孩子有出息了”;裴雪听闯了祸,大家也会心照不宣地替她遮掩——看在银藏的面子上。
她进行动科两年,受的最重的罚就是去档案科整理卷宗。
这一整理,就出了事。
“京州市一中连环车祸,疑似天命教邪教徒为献祭所制造。”
裴雪听看见那张旧报纸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像是灵魂与肉体分离,魂魄飘到半空中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抖出所有资料,逐字逐句地读完。
天命教是一个成立时间不明、中心人物不明的邪教,以挑唆信徒做出各种极端行为来达到某种暂时还不清楚的目的。
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那起惨烈的车祸,还有母亲把亲生子女反锁在房屋内活活烧死、丈夫将怀孕的妻子诱骗到悬崖上推下,等等突破人类伦理底线的案件。
裴雪听手脚冰凉地把卷宗整理好,送去了会议室。
银藏接过资料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指尖,皱起眉看她一眼。裴雪听脸色苍白地扯起嘴角笑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收拾个资料就委屈成这样?”银藏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孩子脾气。”
“师父,这次行动我可以参加吗?”裴雪听低声说,“求你了。”
银藏翻着资料的手指一顿,眼神晦暗不明,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好。”
——
“针对天命教的逮捕行动分为三组进行,银藏是指挥官。”裴雪听感受着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似乎把心脏里滚烫的血也冲冷了一点,“我们抓到了几个信徒,一无所获。”
檀真从背后搂着她,搏动的心脏紧贴着她的后背,“没有人怀疑他?”
“没有人怀疑他。”裴雪听难掩痛苦地摇摇头,“你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没有弄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他在我们面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那后来,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
“听听,你为什么要来特调局?”
特调局对天命教势在必得,再三扑空后,制定了剿灭的总计划,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力。这一次,他们锁定了天命教核心人物的所在地,滴水不漏地日夜看守。
行动前夕,银藏坐在办公椅里,拎着一罐冰啤酒问她。
“师父你还会喝酒啊?”裴雪听没大没小地往办公桌上一坐,含着颗糖含含糊糊地说,“因为陆吾说,我这种人是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的。”
银藏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裴雪听以为他不懂,耐心地给他解释,“他说,我已经看过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就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你想啊,以后人家牵着帅气的男朋友站在我面前,我眼睛里看见的都是这妖精的尾巴。”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没心没肺的,“这妖精说不定都可以当她爷爷的爷爷了,多尴尬啊?要是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更好一点。”
银藏笑了一声,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心蹭了一下,“说得真好,要是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过得更好一点。愚蠢有时候也是幸福的一种资本。”
裴雪听没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坐会自己的位置上组装枪支去了。她的枪法也是银藏在训练场上教出来的,是银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百发百中。
银藏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没再说话。
行动当天,陆吾亲临现场担任指挥官。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一场爆炸,裴雪听从坍塌的烂尾楼下爬出来,和行动组失去了联系。通讯器碎成一把残渣,裴雪听每喘一口气都觉得有金属从肺上刮过去。
她艰难地爬起来,看见了远处的一幕。
银藏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折断了一名干员的脖子。他脚下的蛊虫浩瀚如赤色的浪潮,覆盖过那具倒下的身体,转瞬只剩白骨。
更远处,是睁着眼睛、七窍流血的老道,发黑的血泊里泡着碎裂的紫水晶——那是裴雪听从网上十块钱一斤买来忽悠他可以转运的。
素日里强调自己是樱桃小口的鲛人王尾巴僵直,嘴角一直裂到太阳穴,赤色的蜈蚣从他的嘴里爬出来。蜈蚣爬过的地方留下细密的伤口,像是一把活的刀刃。
“听听……”纸人的残骸从空中飘落,微弱的声音落到裴雪听的耳膜里,“快跑。”
“银藏,”裴雪听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她曾无数次凝视的背影,“你在干什么?”
银藏脊背挺得笔直,一如他把裴雪听挡在身后,承受陆吾的批评、家属的责怪。他站得太久,以至于裴雪听生出了他在犹豫、挣扎的错觉。
良久,他回过头来看着裴雪听的枪口,那点模糊不清的笑意终于明晰起来,亮得刺眼。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银藏摊开双手,他的手上没有枪,但脚下都是蛊虫。
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掉下来,然而裴雪听端着枪的手却很稳,像是磐石。
“为什么?”裴雪听咬着牙问,“是有人逼迫你吗,你有什么苦衷吗?你说话啊,银藏!”
“开枪,”银藏淡色的嘴唇开合,“别让我看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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