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日,早上五点。
几个医生提着急救箱急匆匆地跑进来,冲进了审讯室。
裴雪听转着杯子,无动于衷地听枭给陆吾打电话报告这件事。枭大概没想到,陆吾一个神兽也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大领导被下属一个电话叫醒,怒而喷了他一头一脸的唾沫。
裴雪听忽然觉得有点累,她想,檀真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摩挲着手机,给留守在医院的毕方打了个电话。
电话立刻被接通,快得不正常。
裴雪听的心里隐隐不安。
“老大,你快来医院一趟吧。”方东青急促地说,“檀真不行了。”
裴雪听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对这个信息作出什么反应,就听见审讯室里传来枭低沉的警告声。她本能地抬头看过去,枭的后背上张开了七尺长的单翼,黑色的羽毛飞振。
越过枭的肩头,裴雪听看清了审讯室里的情景。
姜文远的手腕上已经不见手铐的踪迹,只有两道焦黑色的血痕,几乎可以看见骨头。审讯室里一片人仰马翻,姜文远一只脚踩在翻转的桌子上,手里细长的刀刃抵着医生的颈动脉。
“看来第一个人已经赴宴了。”姜文远欣赏着裴雪听的表情,“我们提醒过你,你的时间不多。”
这是一场奇门局,宴会上的每个人都是门。
“时间在提前。”裴雪听咬牙切齿,“你们……”
“我们充分相信您的能力,裴科长。”姜文远人模狗样地对她行西方古代宫廷的礼仪,“欢迎加入黄昏议会。”
“坎位。”裴雪听断喝道。
枭在她出声的瞬间弹射出去,姜文远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坎位上,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颈动脉大出血的医生。枭只犹豫了片刻,那个医生就被姜文远当头砸过来。
枭接住医生,同时被溅了一身的血。
裴雪听的眼睛微微闪烁着细碎的光,她的眼中,四盘在姜文远脚下徐徐展开。姜文远的动作快得不似人类,随着他的身位移动,铁质的桌椅破碎成凶器朝枭喷射出去。
枭下意识地用单翼护住了身后的人,也挡住了冲出去的裴雪听。
特调局的墙壁上坍塌出一个巨大的洞,长风直入。姜文远站在洞口,对抬枪射击的裴雪听比了一个飞行员的敬礼手势。
七声枪响炸开,裴雪听在短暂的几秒里打空了弹夹。身形闪烁的姜文远向后倒去,像是坠入风中的蝴蝶。
“追。”裴雪听冷冷地说。
——
方东青在医生充满遗憾的摇头中收到了特调局的信息,他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先去看白布下的檀真,还是看手机。他手脚冰凉地在原地杵了半天,才翻开手机信息。
【A级通缉令:姜文远】
下附一张证件照,证件照上的男人长了一张书呆子的脸,一看就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看一眼的类型。但男人偏偏染了一头桀骜的白毛,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这种时候发通缉令,这个人是白鹭公馆十三号的始作俑者吗?
就这种小白脸?
医生还在和他陈述檀真的病情:“病人的心脏忽然出现不明原因的严重破裂,进而整个身体的机能都崩溃了。我们已经尽力,请节哀。”
“心脏破裂?”方东青的脑子有些木,想起来檀真坐的那个位置上摆着的资料,那个医生也是死于心脏上的伤口。
“是的,如果您还有疑虑,可以申请医疗事故鉴定或者法医验尸。”
“不,不用了。”方东青说。
他明白了,这场轮回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但轮回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
如果檀真是第一个死亡的,那下一个就是坐了五楼那几个人位置的人。
——
脏乱差的巷子里塞了一个小诊所,玻璃门上糊着“无痛人流”等小广告,把外头透进来的光都遮住了。唯一的一张病床用帘子料做遮挡,和外头两张供输液的人休息的沙发隔绝开来。
姜文远咬着块纱布靠在墙上,脖子上几根青筋炸开。给他处理伤口的人则淡定很多,轻描淡写地挖出来几块弹片,扔在旁边的盘子里。
“你真是命大,七发子弹,落到你身上只有四发。”医生是个皮肤黑黑的矮胖子,幸灾乐祸道,“那位行动科的科长不好对付吧?”
“执行科那只死鸟才是想要我的命。”姜文远倒抽凉气,疼得全身的肌肉都罢工了,“裴雪听真是个心黑手狠的祖宗,怪不得银藏死她手上。要不是我体术也修得好,真让她打成筛子了。”
“你知足吧。”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她会加入我们吗?”
“难说。”姜文远摇了摇头,“我觉得她身上有股感觉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如果不能拉拢她,那就杀了她。”医生举重若轻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皮时,十几辆雪佛兰把这条巷子、巷子周围街区的每个路口都堵得水泄不通。悬停在街区上空的“鹰眼”缓缓张开,凝视着这片路灯逐渐熄灭的建筑群。
天要亮了。
副驾驶座上,裴雪听突然按着车窗大口喘息起来。
她用力的喘息着,却无法获得一丝空气,只觉得肋骨包裹中的肺被挤出了所有的空气。窒息使她的大脑缺血,她昏头转向地瞟了一眼大声呼喊她的枭,枭的声音像是隔着十几米深的水传过来。
这种感觉……是溺水濒死。
她在重演余湖的自杀。
裴雪听的视野一点点黑了下去。
——
九月四日,晚上七点。
裴雪听循着尖叫不止的手机铃声往前走,她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长街上,随着她走过,身后的路灯一盏盏暗下去。天上没有下雨,地上却有很深的积水没过她的脚踝。
水声哗哗地响,裴雪听一直往前走。
她忽然有些迷茫。
前面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往前走?
背后有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在喊。
“烛。”
裴雪听忽地顿住了脚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但她就是停下了。她想要回头,前面却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留着过肩的长发,细细地用五色丝线编成鞭子,捋到胸前。他的眼睛是罕见的灰色,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似有若无的三分笑意,却不会让人觉得假。
“银藏。”裴雪听听见自己说。
“雪听,还站在哪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你开会。”银藏对着她歪了下头,“快过来。”
裴雪听看见自己一步步走近他,每靠近一步,水就深上一点。但银藏全然不像站在水中的样子。裴雪听像是失了魂魄神智,不能自制地朝他走去。
银藏的背后出现了更多的人。
含羞带怯地收敛了一口獠牙,生怕吓到新同事的鲛人之主;学了东方道法,又跑去参悟西方炼金术,所以在道袍外头挂着成串水晶的老道;研究当代时尚风潮、一个月给自己换一次脸的纸人。
他们对着裴雪听微笑。
裴雪听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
“裴雪听!”
这道声音振聋发聩,像是一榔头敲在了洪钟大吕上。裴雪听猛地一震,彻底清醒过来。
她回头看去,光亮一点点涌进黑夜。
意识回归到身体里,裴雪听只觉得疼,好似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拆下来又装回去了。她抬头看着这间装潢典雅的书房,目光落在那尊石膏像上,才缓缓拉回来,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檀真。
这次不是在白鹭公馆十三号的大厅,而是在六楼书房。
“你一直没有醒。”檀真松了一口气,“幸好。”
“刚刚是你在叫我吗?”裴雪听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我刚刚一直在叫你。”檀真浅浅地笑着,“我们又回来了,这一次是宴会结束之后。按接下来的流程,你是不是应该杀了我?”
“不,”裴雪听捂着脸深呼吸,空气流畅自如的感觉让她恢复了思考,“我们之前已经试过了,没有用。你们死,我死,都没有用。”
檀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被汗浸湿的指尖和睫毛。
这是一场奇门局,有死门,就一定有生门。
“如果生门不在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一定在当年没到场的第十三个人身上。”裴雪听喃喃自语道。
“什么,”檀真皱起眉,“这是一场奇门局?”
“对,执行科抓获了黄昏议会的成员,是他一手操纵了这起轮回。”裴雪听简明扼要道。
“那就说得通时间提前这件事了。”檀真点点头,“奇门局之内,四盘皆在他手。但只要你在,天眼可破四盘运转之势,他没有再动手的机会。他把你踢回这场局里,是想脱身吧?”
“是,他跑了。”裴雪听吐出一口气,“不是我孤陋寡闻,这样的奇门遁甲,我还从来没见过。”
檀真也摇了摇头,“先去找你说的第十三个人吧,你们有什么线索?”
——
京州此地寸土寸金,而慈爱医院地理优势极好,刚废弃没几年就被开发商连同周围民居一同拿下,改建成了新商圈。红男绿女在昼夜不停歇的灯光里穿梭,骄傲地展示年轻的资本。
五个考生在出租车上挤成一团,张又南的脸顶在玻璃上,摊成了一张面无表情的煎饼。
司机师傅非常能侃,从他们的衣着断定这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于是大谈经济形势和育儿心得。
“我说,我们为什么非得跟过来?”刺猬头痛苦地把自己的身体和车门做了个短暂的分离,又被师傅一个急转弯甩了回去,“裴科长不是让我们爱上哪上哪去吗?”
“我现在是不敢回家了,刚刚以为轮回解除回了家。结果凌晨打游戏,打着打着血滴键盘上了。”陈启明压龇牙咧嘴,低了声音说,“这次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道理我都懂。”张又南眼角直跳,“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打两个车?”
“因为这该死的不知道是阵法还是奇门局的东西,它不回复手机电量。”兰措抱着白喻坐在副驾驶,回过头低低地怒骂道,“而我们五个人的现金只够打一个车!”
白喻干咳一声,调大了和师傅聊天的音量。
出租车“吱呀”一声停在商圈中心,几个人几乎是滚下车的。他们进了商场没先找裴雪听,而是找个店面给手机充电。
兰措划着手机,嘟嘟囔囔地说:“慈爱医院旧址,现在应该在商圈中心的那个商场里。怎么会有人在医院旧址上建商场?”
医院是生死交织的地方,同理,阴阳也在此交叠。在常人眼中,因为这里充斥着病痛、苦难、悲伤,所以怨气也同样重。
“因为是于浩以远低于市场价格,把慈爱医院的地皮卖给开发商的。”白喻说,“这件事在当年还有报道,媒体说他断送了父母留下的商业版图。”
角落里扫了个充电宝的张又南率先起身,走出了商店。
——
裴雪听在天台上找到了余濛。
地缚灵永不得解脱,不能离开被困之地一步,除非灰飞烟灭。余濛被困在这里十几年,只能在那些明亮的灯光下穿行,被人流穿过自己如水如空气的身体。这样孤寂漫长的生活,他居然没有变成厉鬼。
“看来我赌对了。”裴雪听看着仿佛要融进远处灯光里的那个身影,说。
“你是来找我的吗,”余濛惊讶地说,“你也能看见我?”
“也?上一个看见你的人,是一个白头发的男人吗?”裴雪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
“嗯。”余濛点点头,“他说带我去见我哥哥,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你不想他吗?”裴雪听心说还好你没答应,不然看见你哥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还不得原地从小白兔变身厉鬼?
“我已经死啦,”余濛笑起来,“但我哥哥还活着。他心里记挂着某个人,怎么能往前走呢?”
裴雪听看向他空荡荡的胸膛,“你是死在慈爱医院的吗?”
“嗯。”余濛点点头,口吻平淡,“我自杀没成功,抢救之后转院到这里,我的养父在ICU里拔了我的氧气管。”
“你好像一点也不生气。”裴雪听的心也平静下来,随口问。
“就当还那十年养育之恩了,我跟他们两不相欠。”余濛轻描淡写地说,“你来找我,是要杀了我吗?”
裴雪听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得心尖发麻,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余濛死的时候十八岁,还是能被人当小孩子宠的年纪。司南都还要挂在裴雪听脖子上撒娇,求她资助点钱买游戏装备,余濛却已经能平静地和人讨论、交易自己的生死。
“看起来我猜对了。”余濛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裴雪听直视他明澈得一尘不染的眼睛,看见了束手束脚的自己。
“不问。你看起来是个有原则的好人,”余濛跳起来,踩平衡木一样踩在天台边缘上走来走去,“我相信你是被坏人胁迫的。”
风穿过他的身体。
“来吧。”余濛说,“下手快一点,我怕疼。”
裴雪听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来电。
“裴科长,很高兴你找到了生门。”姜文远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一个孤魂野鬼换五个前途无量的考生、四个行动科的科员和两个考官,很划算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裴雪听的瞳孔深处像是结着冰,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超度他,送他往生。不过这样一来,这扇生门就变成死门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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