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女人在哼歌,曲调生涩,像是梅雨天渐渐发霉的谷物。院子里零零散散地晾挂着咸菜,地里的庄稼已经枯死了,却没有人管。
裴雪听关上窗户,不再观察那个把他们领回家的女人。她摸了一把发潮的被褥,认命地把被褥掀到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小毛毯,勉强铺出一个人能睡的床,然后对着檀真抬了抬下巴。
檀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睡吧。”裴雪听抱着膝盖在门边坐下,后背抵着门板,“马上就要天亮了,看看这些还有什么动静。你别脱衣服,这里冷,我可没有第二条毛毯给你盖身上了。”
檀真自然而然地问:“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裴雪听惊异于他的得寸进尺,“在大徵的时候,这种话发生在一对没有婚嫁的男女之间,是要被浸猪笼的吧?”
檀真认真地说:“我知道在现在这也不是正常的话。不过事急从权,以你的身手我也占不到你的便宜,对不对?而且……”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住了话头。
“而且什么?”裴雪听追问道。
檀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而且我舍不得你吃苦。”
这句话说得自然而温柔,不带一点猥亵和旖旎的意味,也不会让人觉得虚伪。裴雪听的心里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却捉摸不透。
她转而吐槽道,“我亲哥都没说过这种话,他巴不得我多挨几顿社会的毒打,好知道他才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檀真笑了笑,拍着小毛毯说,“他不是。来吧,我们两个人挤一挤,总是能睡得下的。”
裴雪听挣扎了两秒钟,还是爬上去了。不为了别的,这鬼地方确实阴冷得要命,寒气一股一股地往人骨头缝里钻。檀真隔着外套抱住了她,两个人像是暴风雨里相依偎的雏鸟。
“你居然有体温。”裴雪听闭着眼睛,喃喃道。
“因为我是人啊,”檀真握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我还有心跳呢。”
“真神奇,”裴雪听说,“那种情况是个活物都活不下来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檀真垂眸凝视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单薄白皙的眼皮。裴雪如果不说话,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普通的,长得有点漂亮的女孩子,没人会想到她跟那么多危险诡异的事有牵扯。
她本来应该是阳光下自由行走的女孩们其中一个。
檀真低声道,“是啊,真神奇……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本该是个死人。”
“他?那个把你封进青铜棺的人?”裴雪听突然睁开了眼睛,毫不设防地撞进他湖泊一般的目光中,“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檀真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记,“我是自己躺进青铜棺的。别问了,睡吧,再问下去就是陆吾不让你知道的部分了。”
——
自从开了天眼,裴雪听就不大做梦了。
毕竟她的生活就跟充斥了昂贵特效的科技大片一样,早上挤公交能看见和上班族站一起的妖怪,晚上下班能看见飘在路灯下的鬼魂,时不时还要帮脑袋满地滚的下属捡头,每天都过得特别玄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檀真的话,她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林立的书架间,空气里充斥着墨的香气。
她的面前是一扇推开的窗户,窗外开着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像是白雪压枝头。所有的光线都从那扇窗户来,气质出尘的少年坐在窗台上,忽然转过来对着她伸出手。
那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他的嘴唇张合,说了什么。
裴雪听还没听清,就猛地被人拉出了梦境。
昨晚把他们俩领回来的那个女人,殷梅,正在外面推门想要进来。但昨晚睡觉的时候,裴雪听从背包里拿了根三棱军刺把门闩上了。殷梅推不开门,便把门拍得震天响,裴雪听都有点担心这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被她拍塌了。
檀真已经松开那个抱着她入睡的姿势坐了起来,仅仅一晚上的时间,他的脸色就差得不行,像是一夜之间流失了所有的血气。
裴雪听看了他一眼,下床给殷梅开了门。
殷梅拍门的动作落了空,差点整个人摔进裴雪听怀里。裴雪听扶了她一把,摸到她冰凉光滑的皮肤,像是蛇。殷梅像是被她的体温烫到了,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是来叫我们吃早饭吗?”裴雪听问。
“早饭?”殷梅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像是在听什么难以理解的天书,然后慢慢地说,“没有早饭。”
裴雪听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不仅早饭,连饭都没得吃了。裴雪听看她呆,索性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来。殷梅看上去二十多岁,形容干瘪,脸色苍白比檀真更甚。
“晚上,去山神庙祭拜。”殷梅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都是一家人,家里每个人都要去。”
裴雪听也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反而问:“村子里什么地方都能去吗?”
“都是一家人,都可以去。神庙,不可以去,只有祭祀的时候可以去。”殷梅一板一眼地说。
裴雪听领悟了什么,得寸进尺道,“我可以烧个火吗?屋子里有点冷。”
殷梅的脸色变得很凶,“不可以烧火。”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裴雪听凑近了她的脸,真诚地询问,“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不可以?”
殷梅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她还是说:“一家人,可以。烧火,不可以。”
裴雪听了然,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知道了。”
屋子里,檀真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裴雪听看过去,他裹着防寒外衣靠在墙角,低垂着脖颈,长发如瀑般垂落。感受到裴雪听的视线,他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唇色浅淡得没有一点血色。
“昨天让你走你不走。”裴雪听叹了口气,靠过去拢住了他冰凉的手,“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檀真的手被她捂出了一点温度,眼底带着笑说:“司南说,你从来不跟人握手,也不让人碰。”
“这不是以前被人坑过吗?”裴雪听漫不经心地说,“有个神通广大的混蛋和我握了一下手,从我手里窃了气运,害死了很多人。”
檀真状似无意地问:“他人呢?”
“特调局头号在逃通缉犯,不知道在哪。”裴雪听把他的手搓热了,像爷爷拍孙子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走了,出去看看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即便已经是白天,林子里的雾还是没有散。
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无论是人声还是家禽家畜的声音一概没有。年代久远的土墙瓦房分布得很散,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土腥味和来源不明的霉味。裴雪听走到桥头,看见了那个守桥的男人。
他像根棒槌似的杵在那里,手上倒是换了一把锄头,一点余光都没分给两个游手好闲的人。
裴雪听手欠地扯了一团杂草去砸他的肩膀,终于换得他瞟自己一眼。
“都是一家人,放个行?”裴雪听说。
“不能出去,”男人平静地说,“没有人能出去。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永远在一起。”
“一家人”对殷家村来说好像是个意义不明的密码,裴雪听也还摸不明白这个密码的具体作用。但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是一句“都是一家人”忽悠不过去的。
檀真旁若无人地开了口,“是活死人。”
裴雪听瞳孔微震,转过去看着他。
这个猜测她也不是没有,但委实太骇人听闻了。
从字面意思上理解,活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的人。跟植物人那种生理意义上的半死不活不同,活死人仍然保留着活人的呼吸和心跳,但他们的行动、反应已经和活人完全不一样了。
现代文明社会,活死人的罕见程度和现代化城市里东北虎有的一比。这么大规模地炼制活死人,等同于在陆吾脸上踩来踩去,一边踩一边笑骂“你小子几十年白干了”。
“不对啊。”裴雪听忽然反应过来,“这里的人看上去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人,谁在那个时候炼出这么一大批活死人,还不出去给陆吾添堵?藏在这里有什么用,展览也不能卖门票啊!”
坏人做坏事也是有成本的,把一整个村子的人炼成活尸,却偷偷摸摸地藏在这里不让进也不让出,这不符合坏人的行为准则。
“如果幕后黑手只是想单纯地折磨这个村子里的人呢?”檀真提供了新的思路,“也许在他看来,让这些痛痛快快地死了是便宜他们。”
裴雪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特调局的通缉名单,摇摇头,“有这么大的本事炼这么多活尸,却只是为了折磨一群普通人。我不认识这么小肚鸡肠的大变态。”
两个人大声密谋,压根不把守桥的男人当人。男人听见了也不往脑子里去,跟块石头一样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
裴雪听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村民是因为变成了活死人,没有想过要出去,那毕方是为什么出不去?”
毕方跟司南那个网瘾少年不同,能自己单独出任务,他是有两把刷子在身上的。如果他连这些村民都摆脱不了,那他可以直接卷铺盖从行动科滚蛋了。
檀真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座石桥上。
这是殷家村和外界唯一的通路。
裴雪听显然也想到了,她从身上摸了一张卫生纸,折成一只小青蛙,点了它一下。小青蛙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往桥头走,守桥人眼神冷漠地看着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假青蛙。
青蛙往上一蹦,下一刻就要跳到石桥上。重力像是突然眷顾了它,啪的一声把它死死摁在了石桥上。桥下密密麻麻的手又爬了出来,伴随着孩童的笑声,把石桥摇得天翻地覆。
卫生纸青蛙的身体一点点被鬼手撕裂了。
裴雪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桥上那些苍白浮肿的鬼手看得她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檀真按住了想要伸出的手,突然警觉地抬头。
屋舍里有村民阴恻恻地探出头来询问:“有人想逃出去吗?”
檀真神色平静,“没有。都是一家人,谁会想着要逃出去呢?”
这句话像是搔到了村民的痒处,他们满意地点点头,又回到了院子里。檀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村民,他们有的动作迟缓地锄地,有的在翻晒架子上的蔬菜——即便蔬菜已经枯死,这里也没有太阳。
“他们是不需要吃饭的,”裴雪听低声说,“所以自然也不需要种地。村民维持着这些‘正常’的行动轨迹,是背后的人想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
——
回到殷梅的家,她对两个人去了哪里毫不关心,甚至都没有转过来看他们一眼。
裴雪听神情恹恹的,从背包里翻了两盒自热米饭出来。檀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半截蜡烛,捏了个符点着了。
塑料盒子里,自热米饭的水咕噜噜地翻腾着。裴雪听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床上,烛光把她长长的睫毛阴影投在眼下,像是两痕浓重的墨色。
“生而开天眼的孩子都过得很辛苦。”檀真忽然说。
裴雪听抬头静静地看着他,檀真头一次回避她的目光。檀真的眼里映着淡淡的烛火,这一瞬间裴雪听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裴雪听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祸国天师身上的诡谲和神秘。
“因为太早看见了世界的真相,别人又不能理解他,所以往往会被认为是疯子。而他们身上复杂的因果,往往也注定了,他们将终生游走在正常人庸碌的幸福之外。”
裴雪听试图打破这正儿八经的氛围,干笑了一声说:“特调局这种岗位,也就是为我这种人准备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力那么小,别人羡慕还来不及……”
檀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转头看向了灰扑扑的墙壁。
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也过得很辛苦?
他在心里轻声问。
总是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明明和哥哥感情那么好却要分开住,随时随地准备去收拾某个非人物种闯的祸。
“你好像很感同身受似的。”裴雪听好奇地看着他,“你也是生而天眼的人吗?”
“是啊,”檀真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现在我的天眼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能是过了保质期吧?”
裴雪听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现在已经学会现代人的冷幽默了,很不错。相信不久以后你就能独立行走,不需要我这个冒牌监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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