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调几个人来, 在命妇院里外守着,这一家子,气性都大得很,没人, 咱们可压不住。”月芙一边往命妇院去, 一边转头嘱咐身边的侍女。
“正是了, 奴也还记得呢。”素秋很是赞同,赵夫人刻薄势利, 又心高气傲, 即便如今身份地位已如天翻地覆一般颠倒过来,如此本性也难更改, 连忙催一位年纪小, 跑得快的侍女先回少阳院再调人来。
月芙想了想,又道:“还是再派几人出去, 一个看看咸宜公主, 知会她一声,再有就是杜侍郎,他南下多时,这几日大约已回来了,兴许还在衙署中呢。郎君那里也说一声, 是他阿姊的家事,得提早告诉他。”
素秋知道怎么做, 也不假他人之手, 亲自带着两个人匆匆离去,留下桂娘等人,跟着月芙一道往命妇院去。
一行人还未进屋,就听里头传来崔氏带着哭腔的声音:“母亲, 您可不能心软,否则,家里恐怕就要没有我与阿翎两个的位置了……”
接着又是赵夫人的声音:“我知道,大郎也是我的儿子,他为了家里,为了大魏,年纪轻轻就去了,你是他的媳妇,阿翎是他的遗腹子,我便是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你们两个!”
月芙听了这话,心中立刻猜到几分,赵襄儿嫁给杜燕则后,一直不满杜家的爵位要传给阿翎,落不到杜燕则的身上,堂堂驸马都尉,真正的皇亲国戚,连一个爵位也要拱手让人。想来这一次,是和崔氏母子正面对上了。
眨眼工夫,她们便进到屋中。
赵夫人正气得脸红,一听见动静,连忙带着红了眼眶的崔氏母子起来,冲月芙恭恭敬敬行礼。
“二位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月芙如今坐不到榻上,遂让多备了坐具,此时在坐具上慢慢坐下,含笑看向这三人。
面对昔日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儿媳,赵夫人总觉得拉不下面子来,前几次有意放低自己的姿态,却没讨到好,实在觉得丢脸。
可与在赵襄儿那里受的气相比,这点膈应反倒显得不算什么了。
她咬咬牙,站到中间,道:“殿下,我今日,实在是气不过,才贸然入宫来,只请殿下给我家的孤儿寡母做主!咸宜公主是千金贵体,下嫁我家,的确是委屈了些。可我杜家再如何卑微,也是出过两名忠烈英豪的,当年,还得过陛下的亲自嘉奖。我儿燕林为国捐躯,只余下一对孤儿寡母。可公主却对他们口出恶言,甚至动手打了小儿。忠烈之后,岂容如此欺辱!”
说完,她将崔氏和阿翎拉到面前,指着阿翎的脸道:“请殿下看看!”
月芙没想到赵襄儿这一次不但是口出恶言,竟还动手打了人,不禁皱眉看了一眼,果然见阿翎红着眼别过脸。
观那泛着红微微肿起来的样子,应当的确是被下了重手打过的。
崔氏也赶紧道:“阿翎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公主竟也下得去手!”
她性子和软,平日不大与人争锋,在赵夫人手底下时,唯唯诺诺,也未与月芙有过龃龉,此时唯一的儿子受了委屈,这才难得硬气一回。
忠臣烈士之后,的确不能随意责打。
月芙知道今日这事当真已闹大了,恐怕不好收场,不禁叹一口气,摆手道:“阿翎既伤了脸,赶紧先让奉御来替他瞧瞧,敷些药吧。我已让人去请公主与杜侍郎,一会儿,等他们二人来了,再说不迟。”
崔氏一味哭,听她这话直点头,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赵夫人倒还留了个心眼,想着要先探探月芙的口风和态度,遂道:“那是自然,我如今在气头上,说话难免有失分寸,殿下等贵主过来,问明了才能处置。”
说着,悄悄打量着月芙的反应。
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有去官府,请官府的人断案,而是直接来了宫中,便是赌官府的人摄于公主的身份,必有偏私,而太子妃过去与咸宜公主之间积怨颇深,又正是要立威信的时候,想来不会偏私。
月芙听出她的试探,也不露声色,只笑了笑,一面示意人将她们扶下去坐,一面淡淡道:“等问明了,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不一会儿,奉御过来,替阿翎看过脸上的肿处,敷了一层药。又过半炷香的工夫,赵恒也匆匆赶到。
他进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目光直直盯着坐在正中间的月芙,等到她面前,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并无异样,整个人完好无虞,这才定了定神,在她身边坐下,沉着脸看向底下的三人。
“怎么回事?”
赵夫人和崔氏都未想到先赶来的人竟会是他,连忙起身行礼,又将方才的话重述一遍。
话才说完,外面又是一阵动静。
赵襄儿和杜燕则两个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皆是一副冷脸压抑着怒意的模样。
“你们,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要告我的状,竟告到我的娘家来了!”赵襄儿先进来,睨着赵夫人与崔氏两个,一点儿也不心虚。
“贵主恕罪,我们也是走投无路罢了。我信两位殿下都是明理之人,不会坐视贵主打了阿翎不管!阿翎虽是个无知小儿,却也是忠臣烈士之后,他父亲为大魏捐躯,留下他一个,可不是为了挨贵主打的!”赵夫人亦是宗亲,说起话来,也有崔氏不曾有的一股底气在。
“我打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若不是他行走之间,不够稳重,冲撞了我,使我侍女手中一只才得的翡翠盏摔碎了,我也不会与他一个小儿置气。”赵襄儿冷笑一声,瞥一眼旁边有些害怕地朝母亲身后躲的阿翎,“那只翡翠盏也是御赐之物,损坏御赐之物,难道不该罚吗?”
“贵主何必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们?不过是嫌我儿占了梁国公的爵位罢了。可我儿的爵位,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我们母子两个,也只这点念想了,贵主何必非要抢去?”崔氏哭哭啼啼地接过话,将一家人吵了许久也没结果的由头说了出来。
窗户纸被轻轻捅破,赵襄儿也不掩饰,昂首道:“是,我的确不满小儿占着爵位。照本朝旧例,梁国公的爵未传到过大郎的头上,父兄过世,应当由二郎承袭,留着传给小儿,才是不合礼制!”
眼看她们就要在命妇院中争吵起来,从进来后就僵着脸一言不发的杜燕则忽然直挺挺跪倒。
双膝触地,发出一声闷响,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二位殿下,贵主金枝玉叶,龙血凤髓,理当配以高门大户,尽心奉养。臣家小门小户,又人丁凋零,本高攀不上。蒙圣上宽容,贵主不弃,方成就这一场姻缘。然而,相处一载有余,臣与家慈、长嫂却屡屡引得贵主不快,实在无言面对贵主。而今,臣自知过去的自不量力,已幡然悔悟,不敢再拖累贵主,故请与贵主和离!”
他低垂着眼,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着实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襄儿最为震惊,瞪着双眼低头看他,不敢置信地问:“二郎,你方才说什么?你、你要同我和离?”
“求贵主恕罪。”他抿着唇,没有否认,一向温润的面庞也显得冷硬不已。
赵夫人只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欣喜,连忙附和儿子的话:“二郎说得不错,杜家的门户实在配不上贵主,不该拖累贵主。”
从前,她一心怂恿儿子收敛脾气,紧紧攀着咸宜公主这棵大树,只盼着将来废太子能荣登大宝。可一年过去,朝局已然大变,原来并不起眼的八王成了新太子,而咸宜公主与太子夫妇的关系却有恶化的趋势。
这样一来,她的存在,不但不会给杜燕则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成为他仕途上的阻碍。
赵襄儿仍有些恍惚,转着眼珠将杜家这几人一个个看一遍,后退两步摇头道:“你们家,真是忘恩负义啊。寻常的水部郎中,不做上七八十来年,根本没机会再升上去。二郎借着我才得舅父的提拔,未满三十,便官至侍郎。如今官也升了,用不上我了,便要将我赶出去。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几人站的站,跪的跪,一时间气氛僵硬不已。
月芙坐在正中,冲赵襄儿问:“这么说来,公主是不同意与杜侍郎和离的?”
赵襄儿咬牙冷笑,面对月芙的问话,一下便想起当初自己是如何逼她和离,又让她在御前下不来台的,越发感到颜面尽失,恨声道:“是,我可不是你,没那么软弱,我不会让他如意的!”
赵恒听她这样对月芙说话,不禁蹙眉,沉声道:“阿姊该注意言辞。”
月芙却不在意赵襄儿明里暗里的讥讽,而是转头看向仍然跪着的杜燕则,平静道:“杜侍郎,公主的话,你可听到了?你是已和离过一次的人了,应当明白,和离和离,首要一事便是‘和’,夫妻双方皆无异议,方能称‘和’,如今公主不同意,你一人说了不算,便是去官府交了文书,也无济于事。”
杜燕则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时移势易,当初她要和离,他屡次阻挠;如今他要和离,她则坐在上座冷眼看他的挣扎不得。
无奈,是自己亲手给自己戴上的镣铐,又岂能轻易解开?
一旁的赵夫人有些急,左顾右盼一番,几乎要将“休妻”二字脱口而出。
赵襄儿跋扈,不敬姑嫂,不侍夫君,放在寻常人家,的确够了休妻。
可赵恒却敲了敲手边的坐具扶手,淡淡道:“不错,和离不得。阿姊又是当朝公主,与杜侍郎之间,亦夫妻,亦君臣,休妻自然也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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