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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紧闭多时的太极宫门终于得以重开,百官重回衙署,议事理政,不敢有分毫懈怠。

赵义显在两仪殿中单独召见尚书令王玄治。

无人知晓二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宫整整两个时辰,  从清晨至晌午,  出来时,脸色灰败,  神情萎顿,  仿佛才痛哭流涕过一阵。

他并未回府,而是转道去了邱思邝的宅邸,  入内又是近一个时辰的工夫,  近天色昏暗时方离去。

第二日,宫中又下圣旨,  准了王玄治辞官的请求,  尚书令之位空下来,由开府仪同三司的邱思邝暂代宰相之职。邱思邝已至花甲之年,本就临近致仕,此“暂代”,自然是真的“暂代”。

其余自请辞官或降职的官员,  各自有不轻不重的处置,好歹未再有大的变动。

在三司审问废太子的结果出来之前,  先行处置朝官,  也算给他们留足颜面,稳住朝局了。

又隔两日,至元月下旬,三司的官员日夜不休地调查、审问,  终于将上元日的逼宫谋反案理清前因后果,汇成详实文书,上达天听。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却已受处置的,其余皆按律法,从严处罚。

听闻,皇帝哀痛不已,一连数日不离病榻,将政务之事尽交于三省官员,每日只于傍晚时分留半个时辰令邱思邝择国中要事禀报一番。

又闻,废太子怀悯与废太子妃崔氏携故东宫臣属在侍卫的押送下离京那日,引得长安数十万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竞相围观议论。

一时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马冲撞,禽鸟鸣飞,混乱不已,金吾卫将半数轮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调来值守,方勉强维持住秩序。

废太子年近而立,即便当初皇帝龙潜时,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视,也仍旧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从未有过这样披衣散发,戴着沉重镣铐,被数十名官吏侍卫押解着,从无数百姓面前经过的狼狈时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对自己的结果怨恨不已,满腔愤慨皆化作一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逢开年便出这样震惊整个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议论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头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却仍旧平和静谧。

赵恒自上元从太极宫回来后,便着人往衙署中告假,一连多日,皆不理会外面的事。

起初那几日,皇帝的惩处未下来,他尚能躲个清净,趁闲时,带着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给她母亲杨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亲王氏。

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

“现下已过年了,宽儿当算七岁了。都说小儿长得快,几日不见就变了样,如今咱们回长安已有两个月了,也不知宽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掖着被角,趴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喃喃低语。

他盯着床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她在耳边的絮语,搁在被衾底下的手轻轻抚着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逐渐阖眼入睡时,才恍惚听见一声低叹。

“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好啊。”

月芙困极了,再睁不开眼,心里却记住了这一声叹。

他应当很想回到那里,继续做个无拘无束的宗室亲王。

可世事弄人,现下再要自请离京,恐怕有些艰难了。

二月里,天气一点点回暖,萧条了整个冬日的长安,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枯黄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为万物染上鲜亮的色彩,好似作画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饱蘸染料的画笔。

废黜太子的风波看似暂时得到平息,皇帝终于恢复清晨的朝会。

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开了朝会,也须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们再坐不下去,纷纷上奏,请立储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众。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却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分明看见了,也并无其他中意的人选,却偏又对一切置若罔闻。

朝臣们一时疑惑不解,反复揣度、商讨过后,一致猜测,是上元那一日,皇帝与八王父子之间的一番争执,还未和解。

细想来,近一个月的时间,父子两个未曾见过,自然没有缓和的机会。

一个是才承受过长子的背叛,卧病在床的天子,一个是才立过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缓和,实得寻个和事佬。

思来想去,唯有暂代宰相之职的邱思邝最为合适。

邱思邝素来敢于出头,此时担着宰相的重任,丝毫没有犹豫,当日午后,便往太极宫中单独面见赵义显。

其时,赵义显才歇过午觉,在大监亲自服侍下饮了汤药,令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旧围着冬日厚重的披风,半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来越显虚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适,恐怕撑不住太久,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邱思邝本也不是会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说场面话的人,见状一点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声道:“臣此来,是受诸位同僚的嘱托,特来求圣上,早日定下储君人选,以稳社稷。”

赵义显的脸色灰白,一双与废太子赵怀悯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眼眸隐隐闪现几分阴郁,与平日的温和仁厚大相径庭。邱思邝的话一点也没让他惊讶。

他冷冷牵动嘴角,语气平淡道:“朕知道了。你们可是要劝朕,立八郎为储?”

邱思邝并不忌讳表明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以为,楚王恒品性正直,为人谦恭,行事有度,亦心怀黎民与社稷,实是担此大任之不二人选,想来诸位同僚与臣皆是这样想的。”

赵义显听他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脑袋中一阵嗡嗡响动,待恢复平静后,方道:“你们这样想,有何用?八郎无心政务,不赴朝会,不理公事,任外头天翻地覆,皆只顾带着王妃闭门谢客。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旧会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还没死,你们这样着急,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将储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这几个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亲子教养的嫡长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样子,偏这个小的,日日说着无心权位的话,却成了众望所归。这便是天意吗?

他这番话说到后头有些急,才说完,便捂着口咳起来,直到脸庞涨红,才停下来急喘几声。

邱思邝连忙将方才大监留下的巾帕递上去,又斟了一杯温茶,奉至案边。皇帝的话,自不能直接反驳。但他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好似在与儿子置气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个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却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头服软,放下面子主动求取。

依他看,此举到底有失天子风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促成立储之事,既然皇帝这一头难走得通,便无须多费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扰了圣上歇息,实是臣的罪过,臣这便退下。”

说罢,在赵义显的摆手中,起身离开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书省中,好几位官员正聚在一处,一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问:“邱相公,圣上如何说?可准了相公的恳请?”

邱思邝肃着脸摇头,在厅中坐下,沉声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稳,又无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请八王出府,重归朝堂才好。”

几位官员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可八王近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句不该说的,要见他一面,倒比见圣上还难了,这要我等如何去请?”

邱思邝垂眼细想了片刻,轻声道:“八王恐怕也难说动。不过,八王妃这里,兴许可以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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