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迅速警醒, 二话不说,披衣起身,拉开屋门,接过信件快速浏览起来。
月芙也睁着迷蒙的睡眼, 晕乎乎爬起来, 裹着一件外袍, 趿着鞋履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候从京中送来急信, 想必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屋里没点灯, 黑漆漆一片,只有送信进来的侍从手里提了一盏, 昏暗发黄的光线像一层古旧的纸, 蒙在赵恒的脸上。
他的表情原本只是有些严肃,可看到信的内容, 眼神一下凝重起来, 甚至隐隐有几分忧虑和懊恼。
“阿芙,”凄冷的夜里,他捏着信纸的手轻颤两下,嗓音里透着沙哑,“咱们收拾东西, 明日一早就回长安吧。”
月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等着他的下文。
“是苏将军的府上送来的信, 将军上月外出骑马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如今,怕是要不好了……已请示过圣上, 允我回京。”
赵恒说完,一个人走进内室,紧抿着唇开始穿戴。
上月便摔了,今日信才送到。他不必想,就知一定是将军念着他还在征战中,不忍他因此分心,直到局势将定,才让府上的人送信过来。
月芙一听,心也跟着凉了一截,随即将隔壁屋里守夜的侍女叫起来,带着人急匆匆收拾东西。
照惯例,大战得胜以后,会先留在此地处理后续事宜,待受波及的百姓都安抚妥当,与敌国的谈判也告一段落时,才会受到朝廷的召唤,回京面圣。
可现下苏仁方病重,他们不得不立刻离开。
苏仁方是赵恒的养父,与他亲近宛若亲生父子,月芙知道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一点也不愿耽误时间。
人上了年纪,经不起一点波折。哪怕是苏仁方那样,一生征战沙场,看似无坚不摧的人临到老来,也脆弱如秋日枯枝。
府中一下忙乱起来。
月芙在屏风后更衣,另有几名侍女替两人收拾行囊,后厨的方向,也早早升起袅袅炊烟。
急着走,又要赶远路,没法带太多行囊。侍女们只替两人各自收几件冬春两季的衣物,又拿上月芙的妆奁,便算妥了。
朝食更是用得简单,两块胡麻饼便对付过去,随即上路启程,连州府都只能让人去知会一声了事。
凉州至长安,相距数千里,又逢寒冬,昼短夜长,路上走得有些艰难。
赵恒虽一心想尽快回京,可又不舍让月芙吃苦,只好行得不紧不慢。
月芙看出他的为难,头一日夜里便认真道:“郎君,早些抵达长安要紧,路上累,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回了长安,等苏将军的情况有起色,再好好休息也不迟。”
信里虽说苏仁方恐怕要不行了,但身为晚辈,依然希望一切还有转机。
赵恒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怎的,才过去一天,他的脸庞就像染了一层挥不去的颓然的风霜一般,有些萧索。
“好。”过了许久,他点头答应了,“明日行快些,你若实在受不住,也不要勉强。”
第二日,天未亮,他们便又踏上回京的官道。
这一次,果然日夜兼程,少有停歇。
月芙在马车里被颠得脑袋发晕,浑身仿佛要散架一般,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咬牙坚持着。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随着逐渐靠近长安,月芙亦能感觉到赵恒越来越寡言。好几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她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溪流边眺望远方,目光彷徨空茫。
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
她知道,他既想尽早回去,又害怕回去后,听到不好的消息。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长安。
这一日,天空中飘着雪花,彻骨的寒意被包裹在空气里,自四面八方袭来。赵恒在朱雀大街上停了停,目光望着苏仁方府邸的方向,犹豫一瞬,终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让月芙先回王府更衣,自己则往太极宫去面圣。
君臣父子,是他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月芙心里觉得难熬,回府匆匆梳洗更衣,挥去满身尘土后,便先往苏仁方的府邸去了。
苏府的人自半个月前就开始日夜期盼赵恒回来,每日都留了人在坊门口等消息,因而今日赵恒一入城,他们便知道了,早早守在门口,见月芙的马车驶近,连忙迎上去。
“殿下入宫拜见圣上去了,不久便会赶来。”月芙自车中下来,便跟着府中的管事径直往里走,“将军眼下情况如何?”
管事的叹一口气,将她引到内院寝房门外,低声道:“方才宫里的御医才来看过,恐怕没几日了……那日雨过天晴,骑着马出去,走过一片泥泞,马蹄滑了一下。将军过去身强力壮,莫说是马蹄滑一下,便是背后中箭,也有法子稳住,可如今年岁大了,在河西那么多年,还留下来腿脚不便的毛病,就这么一下,便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回来后没多久,便连日高烧不退,人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府里上下都急坏了,一早便想给八王去信,却被苏仁方拦住,他说什么也要等捷报传来再告诉八王。等了那么多日,眼看他日渐衰颓,管事的没忍住,偷偷让人先将信送了出去。
好在,信送出去没几日,河西军大胜的消息便传到长安,总算让老将军高兴了些。
“王妃先去看看吧,这两日,将军也时不时念着王妃,似乎有话要同王妃交代。”
管事的说着,替她将屋门打开,自己则带着两名仆从侍立在门外。
半年前,还是初夏,也是在这间屋子外,月芙与赵恒一起,陪着苏仁方坐在院子里饮茶、吃点心。
那时,院子里草木繁盛,处处生机勃勃,这间屋子亦敞亮通透,温馨惬意。
而如今,适逢凛冬,草木凋零,一片萧肃凄冷,屋子里虽放着炭盆,却因窗户紧闭而显得昏暗陈旧。
月芙忍住心口忽然涌起的酸意,换上温柔的笑容,这才缓步入内。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半坐着个年逾花甲的病弱老人。
他的发丝灰白粗糙,略显蓬乱,面容也消瘦了一整圈,沟壑愈深,面色发黄,憔悴不堪,与半年前那个虽然腿脚不便,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判若两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双眼,尽管浑浊,尽管无力,却依然有神,看见月芙进来的时候,很快便露出温和的笑意。
“阿芙啊,你来了。”苏仁方艰难地咳嗽两声,胸口起伏,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月芙站在床榻边,向他恭恭敬敬行礼,“郎君方才入宫去了,一会儿就赶过来。”
“好,好,八郎还没急昏了头,有分寸,好。”他低着头,一手扶着胸口,尽力放缓语速,“恰好他还未来,我有些话同你说,等他来了,便说不了了。”
月芙跪坐在脚踏边,像侍奉父母长辈一般,倒一杯温水,双手奉上:“将军,先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再说吧。”
她猜,苏仁方要说的,大约便是拜托她将来一定要好好对赵恒,他对赵恒这个养子,实在情深意重。
苏仁方就着杯沿喝了两口,平了平有些急促的呼吸,慢慢道:“孩子,你去替我取一样东西吧,就在屏风后的橱柜底下,最下一层,有一只上锁的木匣。”
月芙一时有些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起身,绕过屏风,拉开橱柜的柜门,在最底层摸到一只木匣。
匣子大约巴掌大小,用的是金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带着极淡的香气。木面光滑圆润,保养得极好,应当已有些年头了,侧面挂着把精致小巧的铜锁,锁面上隐约刻着一个年份。
昭明二十一年。
这是赵恒出生的那一年。
月芙双手捧着盒子,重新跪坐到榻边,心中渐渐有了点猜测:“将军,取来了。”
苏仁方拿着巾帕吃力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钥匙,递给她:“你打开看看吧。”
月芙依言接过钥匙,打开那把铜锁,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封边角卷起泛黄的信,信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荷包。
“这是八郎的母亲在临终前几日写下的信,信中写明八郎当初被送到我身边的种种内情与波折。”
苏仁方说着,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月芙,示意她将信拆开。
月芙听罢,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宛若千斤之重。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到的赵恒沉默孤寂的样子,和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生疏与隔阂,她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将军,信中的事,郎君可知晓?”
苏仁方憔悴的脸上隐现出遗憾和感慨的神色,摇头道:“他幼时倒是问过我两次,我不答,他便没再问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告诉他真相,只盼他这辈子都不要知晓。如今……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近来,因贺延讷忽然被押送至京城,河西又起了战乱,不少朝臣对太子颇有微词,对圣上将此事压下,始终不曾了结也疑惑不已。
他虽病着,却日日留心边地战况,每日都让人去打听送来的消息,知晓一切进展顺利。这几日,更是捷报频传。
一向不起眼的赵恒,似乎在短短几个月里,吸引了朝中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位从前默默无闻的年轻皇子,似乎已一战成名。
这样的局势,是苏仁方过去许多年一直想避免的。
可躲了二十年,终是到了这一天。再要收敛锋芒,已然不可能。
他左右不了朝局,左右不了圣意,更左右不了天意,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在他神思游离时,月芙捧着那封信,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
泛黄的脆弱纸张上,是一列列娟秀流畅的字迹,运笔之间,如行云流水,观之便能让人联想起一位温婉美丽的妇人。
月芙的紧张不安几乎一下子就被一只温柔的母亲的手抚平了。
她沉下心来,细细阅览信中内容。
洋洋洒洒近千言,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一一述来。
从偶然有孕,胎相不稳,到入寺祈福,路遇疯道,再到拼尽全力,生下幼子,月芙看得宛若被一朵浪花推着,一会儿飞上云巅,一会儿坠入波谷,心情几度起伏,最终忍不住泪湿衣襟。
信中,王氏虽未对今上赵义显横加指责,可字里行间,分明透着难以消解的郁结与失望。
难怪赵义显对赵恒这个幼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平日,父子之间的相处,亦透着微妙的猜疑。
众人口中仁慈良善的君主,独独对亲子如此残忍,只为与母亲作对,便对一疯道的心口之言耿耿于怀。
这一切,对一无所知的赵恒来说,太不公平。
幸好,信的末尾,是王氏对苏仁方的千叮万嘱,要他一定照顾好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幸能平安长大,将来定不要让他涉足朝堂政事。
母亲尚有拳拳爱意,临终之前,亦为之计深远。
月芙一边落泪,一边将信仔细收好,再打开那只香囊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缕长约寸许的头发。
“那是八郎的胎发。”苏仁方低声道,“阿芙,好孩子,我时日不多,恐再不能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唯有将这只匣子交给你。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会替他守着的,对吗?”
月芙连连点头,将锁重新锁上,紧紧捏在手里:“我会的,请将军放心。”
苏仁方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他始终不知,便永远也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了……就让他看看他母亲的信吧,总归还有人疼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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