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不由自主就垂下脸,心中暗叹太皇太后慧眼,等她回过神再假装若无其事地笑,已被太皇太后嗔怪:“你们几个以为我眼花耳聋,就真的每天只管傻笑乐呵?”
岚琪立到她身边,毫无底气地说:“您又玩笑了,臣妾哪儿敢。可真没什么事呀,皇上不是挺高兴的,昨天还说,今年各地收成极好是个大丰年。”
太皇太后不理她,叹一声道:“我如今耳朵眼睛都不好使,所以一些不要紧的事,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可你们几个心里稍稍有些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越是瞒着,我便越是知道个中轻重。”
岚琪看着太皇太后,她苍老的布满褶皱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一如当年初见她时所看到的目光,那样威严神圣,那样睿智英明,她不禁心内一颤,就是太明白这件事个中的轻重,忙与太皇太后道:“皇上不知臣妾心事,臣妾也不知皇上心事,臣妾本该与皇上心意相通毫无隐瞒,可是太皇太后,这件事您能不能答应臣妾,千万千万,不要对皇上提起?”
其实岚琪说完这句就后悔了,又何须她来提醒太皇太后,还有谁能比老人家更明白这里头的利弊?
当太皇太后听说那日将贵妃神不知鬼不觉从咸福宫一路带到慈宁宫,唯一可以让路上往来之人都不察觉的方法,就是把她塞进太子的暖轿中,虽然这只是一个怀疑,而真若是太子所为,他们兴许是忽略了那天没有其他人坐着轿子从那条路走,又或许一如既往的,作恶之人明白他们所做的事,在寻常人眼中都不可思议不值得怀疑,才会肆无忌惮。
相反,寻常心善之人,稍稍有些坏心思,就担心所有人都会发现,战战兢兢终日不安,大部分熬不过这份痛苦,就会努力去弥补赎罪,以求心灵的解脱,自然也不乏熬过去变了心的,从此走上不归路。
话说回来,不知若是太子所为,这一次的经历对他究竟是折磨,还是驱使他走上那条不归路。
“也许不是太子呢,而今只是查出这一可能,您不要伤心,臣妾觉得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要来伤害您的。”岚琪轻轻抚摸太皇太后的胸口,想要为她顺顺气,太皇太后却捉了她的手道,“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最担心我走后你无法面对的事,还是让我看到了。”
“太皇太后……”
老人家深深皱眉,瘦削苍老的手极用力地抓住了岚琪,一字一字郑重地告诉她,“皇室传承,从来都不能寄托在一人身上,太子不过是传承的象征,他还不是皇帝。”
这两句话的分量,沉重得让岚琪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可太皇太后却继续道:“记着我从前对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要站在玄烨的身后,无论将来皇室和朝廷是怎样的局面,你都要站在玄烨的身后。”
岚琪声音颤抖,但坚定地应了声是,而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他年轻,面对天下叱咤风云威风凛凛,可将来老了,眼下的祖孙情、兄弟情,甚至是父子情都会离他远去,他就只是个孤独的帝王。我的孙儿很可怜,降临人世就得不到亲情呵护,不要让他临了再孤独地离去。”
“臣妾记着。”岚琪用力地点头。
“要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太皇太后的眼神锐利如刃。
“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岚琪重复她的话,而说罢这句,太皇太后迫人的气势骤然散去,老人家仿佛耗尽最后几分力气,软软地瘫在靠枕上,阖目欣慰地笑着,“将来你老了,会不会也对孩子们说这样的话,真想看看你到时候是什么模样,真想看看呐……”
岚琪努力说些轻松地话,笑着道:“皇上说他看准了臣妾将来硬不起心肠教导儿媳妇,更不要说儿子了,皇上让臣妾将来做个富贵闲人,每天傻乎乎跟着他就好。”
太皇太后果然笑了,却又意味深长地说:“儿媳妇是一定要教的,不是苛求她们什么,而是要把现实的残酷展示给她们看,她们都是深宅大院的金枝玉叶,几时知道天下的疾苦,但是跟着丈夫若想有一番作为,必然要经历风雨。”
岚琪笑应:“臣妾听您的。”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又慈祥地笑着:“可别学惠妃,她都弄出些什么勾当来,我都替她恶心。”
岚琪唯有安抚:“您别想那些事儿了。”
可太皇太后却又云淡风轻地看着她,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就听见说:“如何培养一位国母,不只是恩威并施,你要让孩子觉得幸福,幸福的人才会有开阔的足以容纳天下的胸怀,就好像你一样。”
岚琪呆呆地望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笑着拍拍她的额头,旋即别过脸闭目养神,再也不说话了。
在太皇太后跟前呆了好一阵,岚琪觉得有些话似乎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再三取舍后,决定不去多想不去深究,那些字眼听过则以,她还是做原本的乌雅岚琪才好。
太皇太后阖目养神不久,便睡过去了,难得一刻安眠,岚琪吩咐可信的宫女在跟前伺候,便辗转来苏麻喇嬷嬷的屋子,老嬷嬷那日和太皇太后一起摔到地上,闪了腰至今还不能下床活动。
嬷嬷看到德妃来,心疼地说:“看您挺着肚子走来走去,奴婢的心就一直悬着,好娘娘,您且歇一歇,让奴婢安生半天可好?”
岚琪笑悠悠说:“这小娃娃乖得很,前阵子清闲时天天和我闹,这几天许是知道额娘要忙了,乖得不得了。太医说我和孩子都好,脉搏强健平稳,您不要担心,而我这样多动动,生起来也容易。”
昔日初产,什么也不懂的小妇人在苏麻喇嬷嬷的陪同下九死一生地产下四阿哥,那份恩情岚琪一直都记着,苏麻喇嬷嬷如今想来,也恍惚觉得就在昨天,可是现在的德妃娘娘已经十分能干,生儿育女也不再值得她害怕。
“盼着是个小阿哥,主子一定高兴。”苏麻喇嬷嬷轻轻碰了碰岚琪的肚子,也不敢用力摸,德妃月份大了,怕过多抚摸会刺激胎儿引发早产。实则嬷嬷心里竟真有这么一个念头,她希望德妃能早些分娩,心里隐隐地害怕,怕太皇太后等不到那天。
两人说说闲话,提起这阵子惠妃病重,但大福晋愣是不进宫伺候,且不管宫内有什么事,她都推病不参与,很显然儿媳妇在躲着婆婆,因为惠妃不能随意出宫,大福晋躲在外头,就能避她一辈子。
“闹到这地步,真是难看极了。”苏麻喇嬷嬷叹息着,随口便说起,“皇上为太子挑了几个侧福晋的人选,这下要搁置了,太皇太后原本可期待了。”
提起太子,岚琪心里一颤,可不想对苏麻喇嬷嬷再说一遍,默默按下了心思。
这会儿的乾清宫,皇帝正负手立在窗前,听李公公战战兢兢说罢几件事,皇帝手里本捏着一串珠子,此刻珠子与珠子之间似乎被很用力地摩擦,那叽叽咯咯的声响,刺得李公公心颤,老公公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把他的脑袋也给砍了。
“这件事,还会有谁知道?”可皇帝还是出声问。
“奴才觉得……”李公公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说,“奴才觉得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敢张扬,兹事体大,宫里娘娘宫外大臣,个个儿都是聪明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行事。”
玄烨手中的劲道,几乎要把好好一串珠子捏碎了,一点点把心中的恨发泄到这些力气中,脸上除了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红,神情上毫无变化。他明白,只要自己不动声色,其他人就不敢贸然行动,但他稍许露出不满,就一定会有人将矛头指向毓庆宫。
太子最大的支持,不是赫舍里一族有多强大,不是他本身有多优秀能干,太子最大的支持是他的父亲,是玄烨自己。皇帝一旦要抛弃太子,谁也帮不了他。
“你年纪大了,恐怕在宫里的日子,也没多久了。”玄烨冷幽幽地出声。
“是,奴才早就该退了。”李公公这会子倒是淡定,平静地说,“奴才与太皇太后说好了,将来为太皇太后做守陵人,好把您和天下的事儿,时不时都告诉她。”
“做个与世无争的守陵人之前,再替朕挑选培养几个得力的人来。”皇帝的声音,仿佛从深渊而来,沉闷压抑地叫人有窒息的恐惧,李公公紧张地听着他说,“那几个人,要十足得可靠,从今往后太子每日一言一行,都要密报让朕知道。”
“是……”
珠子依旧叽叽咯咯发出声响,可皇帝的话语却比这尖锐的声音更刺耳,“朕会另外安排人监督他们,他们若有异心,随时随地都会丧命。”
李公公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却突然又听见皇帝一句透着深深无奈与悲伤的话。
“朕,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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