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院穿行到西二苑,还得走上好一阵子。
顾清语有些乏累,脚步也慢了下来。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小翠轻轻开口:“姑娘仔细脚下,这里台阶多。”
顾清语隔着盖头看不到人,却能感受到搀扶自己的手在微微用力。
陪嫁丫鬟原本只有香茗一个,顾清语又多要了一个小翠。
香茗以前是顾清欢的丫鬟,个子很高,算有几分姿色。
用顾清欢的话来说,香茗见过世面人也机灵,跟去侯府最是妥当。
香茗的确聪明,聪明到天天想踩着主子往上爬,先做通房,再抬姨娘。可惜,周檀绍死得早,她没算计到人,钱倒是贪了不少。
香茗自从早上见过顾清语发癫,便不敢靠近侍奉,一路小心跟随,话也不说半句。
顾清语本可以不带着她的,但想到香茗眼尖嘴利,仗势欺人的嘴脸,留在侯府也许还有点用处。
新房终于到了。
新娘子一进门,周围立马响起此起彼伏的道喜祝贺。
顾清语端坐床边,静候周檀绍。
他再怎么讨厌她,也得过来掀盖头,喝合卺酒。
不过,比二爷周檀绍先来的是烧得炙热的金铜火盆。
屋里本就温暖如春,人又多,再多加了一盆火炭,热浪滚滚,催人生汗。
周檀绍体虚畏寒,哪怕外面春光明媚,屋里的暖炉也是从来不断的。
再次出现的他,脸色还是苍白如纸,呼吸也有些喘,明显已经体力不支。
周檀绍没什么耐心,匆匆一把扯过红盖头,随之看到了一张含羞带伤的娃娃脸。
不是说十六了么?
这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
让周檀绍意外的是,顾清语半边脸颊微肿,嘴角带伤,分明是刚刚挨过打的样子。
顾清语天生肤白,脸上的掌印虽能用脂粉遮掩几分,但嘴角的血痂还是瞒不过人的。
周檀绍看见了,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自然也看见了。
其中,有人抑制不住地倒吸一口气,没想到顾家如此粗鲁无礼,连出嫁的女儿都打?
作孽啊。
“混账!”
周檀绍剑眉深蹙,低呵出声。
他心里本就有火,再看顾清语的脸,怒到极点。
她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
顾家人敢在今天打她,就是打自己的脸,打侯府的脸!
卑鄙!
明面上没胆子和侯府翻脸,背地里耍手段,看来顾永康的仕途是不想要了!
顾清语料到周檀绍一定会生气,惶惶抬眸。
黑曜的眼,削薄的唇,高挺的鼻梁……
恍若前世,一模一样。
此刻,他的眼神凶得想杀人了。
这一巴掌没白挨,她算是帮顾家彻底得罪了永安侯府。
顾清语抬眸又垂眸,睫毛颤抖,眼角泛起晶莹,做足了一副小可怜的委屈模样。
喜婆子见二爷动怒,二奶奶又要哭,心道不妙,忙堆笑上前缓解气氛:“吉时已到,金玉良缘。二爷,二少奶奶,该喝交杯酒了。”说完,小心翼翼地奉上红漆托盘,上面盛着两杯金盏酒。
周檀绍怒目而视,哪有心情喝得下,恨不能一甩袖把酒全扬了。
谁知,顾清语先伸了手,葱白玲珑的手指轻拿酒杯,望着他糯糯开口:“二爷的身子可以饮酒么?”
怯怯的少女音,满含关切。
她就不信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周檀绍能不喝这杯酒!
周檀绍虽然心里有气,也不愿发作在她的身上,皱眉没说话,伸出长臂一勾,挽过那截玉白纤细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身前带,不顾她的慌张,自顾自地低头抿酒。
顾清语忙也一起喝了,顺势垂眸瞥见周檀绍那只修长枯瘦的手,他的手背青筋凸起,虎口处还覆了层薄薄的茧子。
顾清语心中疑惑渐重。
他明明是练过武的,身强体壮,却活不过二十五岁,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前世楚氏对她儿子的事,讳莫如深,她想问也不敢问,只听说是心病……
酒是刚刚温过的,清净如水,几乎没什么酒味。
洞房花烛,喜床合卺,该有的都要有的。
喜婆子们又是一番道贺,将准备好大枣桂圆花生悉数往喜床上撒。
周檀绍阴沉着脸,顾清语垂眸低头,虽说两人总算是坐在一处了,但各自的神思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二爷,二奶奶,吉时礼成,两位可以安寝了,奴婢们祝二爷二奶奶锦瑟和弦,多子多福。”
这一句多子多福,让顾清语心中冷笑。
她一个人可是生不出孩子啊。
婆子丫鬟们忙得大汗淋漓,齐刷刷行礼准备出去,忽听顾清语软软开口:“翠儿,快拿赏钱给大家吃茶。”
香茗明显一怔,小翠倒是听话,忙掏荷包看赏。
丫鬟婆子凑过来谢赏,又说了好多吉利话。
顾清语轻声细语:“你们平时照顾二爷有功,该赏。”
周檀绍闻言,眼底的深邃有了些许波动。
他转眸看向顾清语,恰巧,她也转头看他,红彤彤的娃娃脸,缓缓绽出一抹得体的微笑,看着乖巧又坚强。
周檀绍一瞬别开视线,不想多看她那张带伤的小脸,反倒是他身边的绿裳丫鬟悄悄瞥了顾清语好几眼,遂瞧准机会开口:“奴婢先侍奉二爷沐浴更衣吧。”
周檀绍淡淡嗯了一声。
说话的丫鬟唇红齿白,模样清秀,是周檀绍身边的大丫鬟巧心。
人如其名,心眼子也多得很。
顾清语见周檀绍起身要走,再次开口:“我同二爷一起去更衣吧。”
他想走?没那么容易。
周檀绍身上乏累,心思也乱,这会儿见她像和自己撒娇一般的粘人,意外之余,更觉烦闷。
娶妻当娶贤,他却娶了个稚气的娃娃!
周檀绍皱眉摇头,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不必了,我身子不便,今晚歇在书房。你早些休息,明早再一起过去请安吧。”
果然如此。
他又要留她一个人。
且不说生不生病圆不圆房,他就这么扔下她一走了之,便是不给她在侯府留脸面。
顾清语眨一眨眼,计从心来。
“夫君……”
她故意含着几分哭腔,小手轻扯周檀绍的绣金红袖:“夫妻本是一体同心,怎能分房而睡呢。夫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要一个人。”
刚出嫁的闺阁女子,居然能说出这样露骨直白的话。
周檀绍诧异的目光在顾清语的脸上流转,见她眸底细碎流光,委屈欲哭,不禁皱眉沉默。
顾清语心里拎得清。
不管周檀绍再怎么讨厌,眼下他也是她在侯府唯一的依靠。
侯府之中,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只靠自己是出不去的,不拉拢他也是不行的。
周檀绍生平第一次被人唤作“夫君”,难免恍惚片刻,顾清语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随即又道:“夫君,你我今日之姻缘,乃是承蒙皇恩浩荡,宫中的贵主子们可都记挂着咱们呢。”
她得让他知道轻重。
周檀绍只是病了不是傻了。
这门婚事是姐姐一手操办的,承蒙皇上口谕落定。
如今好事成了,他又嫌弃了,这是打谁的脸呢?
“夫君?”
顾清语又唤周檀绍一声,继续观察他的反应。
周檀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轻咳两声,随即摆手示意巧心退下。
他今晚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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