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一愣,可这的确是姐姐会说的话,他点了点头,竟就算是答应,对妻子道:“所以你更要好好的,不要再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如茵凝视着丈夫,这个给了她全部人生的男人,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不安,说不上哪里奇怪,可眼前的人绝不是昔日的富察傅恒,不是她日夜相对的丈夫,傅恒到底哪儿不对劲,他到底怎么了。
此时有下人送饭菜来,傅恒便道:“我饿了,陪我吃些东西可好?”
如茵应着,随他到餐桌旁,健壮的男人吞下两大碗粥,胃口那么好,吃得那么香,可如茵还是觉得奇怪,她禁不住喊了丈夫的名字,可四目相对看到他空洞洞的眼神,如茵还是不敢问了,只温柔地一笑,“慢些吃,别噎着。”
吃过饭,傅恒便说他要去一趟大宅,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有个交代,如茵本想随他同往,可被丈夫要求在家静养,傅恒说:“将来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眼下不着急,眼下……也没有什么大事了。”
如茵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出门去,本以为丈夫归来,她悲伤得几乎游离的魂魄终于可以回来,没想到傅恒却让她生出更多的不安,还有他一回来,劝自己好好保重,是为了能继续帮红颜,他说这样的话,如茵该站在什么角度去想?她知道傅恒绝不会有非分之念,绝不会对不起自己,她就怕自己有一天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她不能忘记最后对皇后说的那些话,切莫毁了自己,更毁了所有人的幸福。
这日夜里,傅恒归来时依旧看似一切平常,福灵安从宫里回来,带着福隆安一起与阿玛额娘共进晚膳,傅恒听福灵安说些书房里的事,考了他几句诗词,儿子背得好好的时,傅恒的目光忽然变得黯淡,虽然很快就恢复精神,但没有逃过如茵的眼睛。
而福灵安是懂事的孩子了,不像福隆安还不懂生死的痛,他忍不住就哭:“姑姑要孩儿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像阿玛一样顶天立地文武双全的男人,阿玛,我一定会用心念书努力学骑射,一定不辜负姑姑。”
傅恒揉揉他的脑袋说:“头一件要学的,就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姑姑不愿看见你哭,你的眼泪难道还没流尽吗?”
福灵安倔强地抹去眼泪,连连点头,还是如茵道:“都快吃饭吧,饭菜要凉了,改日福灵安不去书房,让阿玛带你出去逛逛。”
傅恒则愧疚地对妻子道:“留你独自照顾整个家照顾两个孩子,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如茵心里不安,面上则温柔地笑着:“多少年了,突然想起这些话?怎么的,这是怕我太辛苦,要找人来为我分担?”
傅恒嗔道:“当着孩子的面儿,胡说什么?”
一餐饭总算吃得顺心,夜里如茵本劝傅恒去书房睡,她还有病在身,傅恒哪里肯。夜里并肩而卧,如茵伏在丈夫怀里,她已经许久不得好眠,虽然此刻仍忧心忡忡,但丈夫在侧到底不同,两人说着话便渐渐睡去。
沉沉的一觉,如茵醒来时,觉得身体空荡荡,睁眼就发现自己睡着前抱着的人不见了,床榻的一边空着,早已经冷了,傅恒不知几时走的,不知走去了哪里。她心里好一阵不安,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不见人,出门想喊下人来问,却见门外台阶上,空荡荡的院子里,傅恒独自孤坐。
如茵稍稍走近,就听见哭泣的声音,她忐忑不安地再往前走,借着微亮的天色,看到丈夫手里握着一卷书。不知是那书太旧,还是傅恒太用力,卷着的书已经皱巴巴不成样子,更仿佛随时会被他捏碎。如茵想起晚膳时,福灵安背诗背得好好的,做阿玛的却突然目光暗沉,仿佛是那几句诗触动了傅恒的心思,可那首诗并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教人贤德之道,不关乎男女情爱,更不……如茵一个激灵,她记得傅恒说过,他的启蒙先生是皇后,他自小一笔一划都是姐姐握着他的手写的。
再想想,能让把男儿有泪不轻弹严格约束在人生里的傅恒躲在这里哭的,还能有谁?如茵后悔自己多想了,后悔她甚至怀疑丈夫的心,他是太悲伤太痛苦,不知道该如何宣泄纾解,他一回来就说那些话,是皇帝交代他说的,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刻板地做着分内事,做一个好臣子,做一个好丈夫,可他再也做不了一个好弟弟。
然而过去这些年的姐弟情分,傅恒的一再冷漠,此刻想来,不啻是利刃剜心的痛,谁都会后悔,后悔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对待自己珍惜的人。
如茵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傅恒的身子,傅恒浑身一颤,轻微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听如茵说:“傻子,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不能让我看到你流泪,我是你的妻子呀,再多的苦再多的难,我们都要风雨同舟,你是我这辈子的依靠,可我也是你的依靠呀。傅恒,你心里难过,你就哭出来,你忍着做什么……”
傅恒心如刀绞,这些年重叠的记忆里,他对姐姐说的不外乎那些无情的话,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曾冷静地给了姐姐一个拥抱,可那时候他真的是在为姐姐着想吗?至少有一半的心思是为了红颜,他为什么就不能多对姐姐好一些,现在天人永隔,他再醒悟又有什么用?
如茵感觉到傅恒的颤抖,比刚才更悲伤的颤抖,她紧紧环住了双臂,紧紧靠在他的悲伤,含泪哽咽着:“姐姐不会怪你,你是姐姐最疼爱的弟弟啊。”
这一句话,如茵是指因为红颜,而让傅恒对皇后说出无情的话做出无情的事,但皇后绝不会怪他,冷静下来,如茵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有什么资格代替皇后原谅傅恒呢,在傅恒的面前,她应该依旧对所有的事一无所知。
好在丈夫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深想这句话,一场不再压抑的哭泣,比他在沙场上杀红了眼更好地纾解的心中的压抑和痛苦。两日后,如茵身体好转,而丈夫也变得和从前一样,那种令如茵看在眼里就浑身不安的气息从他身上消息了,她更明白眼下不是自己矫情有没有害皇后落水的时候,比起自己的内疚自责要人排解,丈夫失去骨肉至亲的痛和后悔,才更需要她来安慰。
如茵再进宫时,是皇后三七的日子,皇帝依旧隆重地完善着大行皇后的身后事,如茵随富察家族人举哀祭奠,与红颜不过是遥遥相望,只等礼毕众人退出皇城,她才再一次进宫,被红颜请去延禧宫。
而彼时红颜听说温惠太妃身上不大好,便在宫道上等候如茵,要与她一道转去寿康宫请安。眼下两人都是面对伤心痛苦的丈夫,她们同时站在了守护自己男人的位置上,本有无数的话要说,但宫里人多眼杂,不宜在外头说私密的话,便只是规规矩矩地往寿康宫去。半路上,却遇见大阿哥福晋,带着两个宫女挎着食盒,也是往寿康宫走。
大阿哥福晋伊拉里氏,已在双十年华,大阿哥早早开衙建府,她料理主持家务事,早已不是当年瞧着的孩子模样,此刻向红颜行礼,也是温婉有礼进退得宜,而所有人都知道,大阿哥永璜与三阿哥永璋,遭皇帝斥责并下旨终身剥夺继承资格,大阿哥府的荣光一落千丈,他那生母哲悯皇贵妃纵然有万千哀荣,也惠及不到他身上了。可怜大阿哥福晋瘦弱憔悴,这些日子必定也寝食难安。
大阿哥膝下已育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绵恩更是很得皇帝喜爱,可想想他都是给皇帝生孙子的人了,竟在那种时候说那种话,也正因为有了孙子,弘历会隐隐生出危机感,试问历代哪一个皇帝不怕自己被取代,谁不想一生一世稳稳地坐在帝位上?
当时当刻弘历的痛心,红颜能理解,但眼门前可怜的年轻人,也实在叫人心疼。
她们一同去探望了温惠太妃,太妃感慨皇帝如今也是做祖父的人,她明白大阿哥福晋好好的突然来关心她,是另有用意,可是对于大阿哥的遭遇,她爱莫能助。
不久皇帝来了,如茵不便在一旁,便与大阿哥福晋一道退了出来,但她与红颜越好回延禧宫等候,皇帝之后并不去那里,与大阿哥福晋走了一段路,竟看到她忍不住哭了。
如茵忙劝:“眼下皇后大丧,福晋掉眼泪没什么,可往后的日子……”
大阿哥福晋凄惨地说:“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日子进宫了,大阿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算哪门子的福晋呢。”
如茵心里惴惴,不知大阿哥眼下什么光景,但她是做母亲的人,也实在想不明白做父亲的皇帝,怎么能对儿子那么绝,可怜生在帝王家,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命运。
寿康宫里,红颜去茶水房为皇帝和太妃泡茶,弘历与太妃独处,他便说了些心里话,说到那日在宁寿宫里向太后道君无戏言,说红颜此生不会为皇后。弘历无奈地说:“其实那是红颜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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