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弘历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安颐无可替代,但安颐之外,他还将别的人放在心上,孩子是无辜的,而红颜……
弘历朝东六宫的方向迈开步子,但抬眼见送圣驾出门的千雅正站在屋檐底下,弘历的脚步收了回来,吩咐吴总管道:“摆驾宁寿宫,待朕探望过太后,再去启祥宫、延禧宫看望八阿哥和小公主。”
这话像是说给千雅听,可是千雅心里明白,皇后若不问她不会主动提起皇帝去了哪里,她垂着脑袋想,万岁爷也是多虑了,皇后娘娘如今还会在乎这些事吗?反过来说,皇上别给红颜添麻烦,还来得实在一些。
圣驾离去,千雅返回皇后的寝殿,见和敬公主坐在床榻上,皇后伏在她的怀里,她也算看着公主长大,昔日娇滴滴躲在皇后怀里的小姑娘,如今也有了可以支撑母亲的胸怀,只是她满脸的悲伤,想来能给予身体上的依靠,怕是无法填补皇后心里的空缺。
千雅没有进去打扰母女俩,站在门外将目光扫过长春宫里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这世上的事真是瞬息万变,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在长春宫里伺候花草是什么样的心境了,可她有一个念头始终没改变。千雅忠于皇后,但她依旧不喜欢这紫禁城里高高的宫墙,不喜欢这望出去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想要离开,哪怕年纪再大,也想要离开。
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不知是皇后哭泣还是公主落泪,千雅捂住了酸痛的心口,主仆一场,她还是愿意一辈子陪伴皇后,那样的心愿,只能舍弃了。
这一边,圣驾缓缓到了宁寿宫门外,这些日子里太后也是体贴,不要皇帝惦记她任何事,竟是从孩子们生病到如今大半个月,母子俩不曾见一面。正月里像样的节日一个都没过,紫禁城里如此凄凉,大概要追溯到孝庄文皇后去世那会儿。
太后病得瘦了,皇帝也万分憔悴,母子相见,太后眼含热泪,道一声:“你千万要保重。”
转眼七阿哥走了半个多月,因为太过突然,可能到现在还没缓过劲,但真要说如何如何悲伤,弘历觉得自己更多的是担心皇后挺不住。虽然短短不足两年光阴,可他们对永琮寄托了无限希望,皇后更是把对永琏的情怀转移到了小儿子的身上,比起多年前失去永琏,这一次是更重的打击,弘历几乎没有自信,能让皇后恢复到从前。
太后开口想说话,目光与一边的华嬷嬷对上,嬷嬷轻轻摇了摇头,似在示意太后不要提起什么,太后又闭上了嘴,半晌才又道:“我这儿不用你操心,有来看我的时间,多去陪着皇后,和敬也不能天天都在宫里待着,她离宫时,皇后身边不能没有人。六宫的事有愉妃和我在,她们也都有分寸眼下不是生事端的时候,你就放心吧。”
弘历谢过母亲,彼此也说不出别的话,眼下连空气都是悲伤的,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而太后冷静下来后倒是考虑了很多很多,但儿子这样儿媳妇那样,就算华嬷嬷不提醒,她也说不出口。
但皇帝一走,太后就对华嬷嬷叹息:“弘历对安颐,从来都是无条件包容一切,皇后若不振作,他也会耐心地一直等下去,可他是皇帝啊。”
华嬷嬷无话可说,太后看似无情,但对于皇室和朝廷而言,眼下这样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妻子和孩子之外,皇帝更有家国天下这千斤重的担子挑在肩头,这是他的命,也是皇后的命。
当圣驾离开宁寿宫,弘历先到启祥宫探望了嘉妃母子,他的确是想去看望红颜,又怕别人多想怕惹来是非,才先到宁寿宫和启祥宫走一圈,但他能做到的只有眼前的现实,实际的心思,怕是根本掩盖不住。
因八阿哥只是脱离危险,尚没有完全康复,太医希望皇帝不要与八阿哥相见,于是连日夜照顾儿子的嘉妃也不得与皇帝亲近。她隔着门向皇帝表达对二阿哥的悼念,可那一声声哭泣在弘历听来,没有一点诚意。而他的确不稀罕别人的眼泪,那些眼泪能换回什么?
终于离开启祥宫,可延禧宫的大门却不为他而开。吴总管恩威并施才逼得门前小太监打开门,可他们跪了一地求皇上不要进去,说是令嫔娘娘的旨意,小公主尚未完全康复,不能再让宫里的人传染,而皇上不曾出过水痘,更不可以相见。
方才在启祥宫,好歹还是隔着寝殿的门,弘历虽不见得多情愿,也做得够漂亮了,结果他最想见到的人,却把他拦在门外。满腹的幽怨痛苦正无处发泄,皇帝一时恼火待要发作,却听见娇滴滴一声“皇阿玛”,举目看过去,红颜带着佛儿走了出来,可是隔得老远,脚步止在那里再没有向前。
随着身体好起来,佛儿的精力也渐渐旺盛,绑着她只会让她不停地挣扎哭泣,现在红颜是给她套上了厚厚的手套并时时刻刻地看着,就怕她把漂亮的脸蛋儿挠花了。此刻见到父亲,小娃娃就想上前要阿玛抱抱,可是红颜拉着不许她往前,小丫头这阵子受尽委屈,这下便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喊着要皇阿玛抱抱。
弘历被孩子的哭声一阵阵催着心肝,他多希望再听听永琮的哭泣,他后悔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那个孩子,没有在他哭泣的时候呵护他哄着他……他走得那么决绝,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一个转身,就天人永隔。这样的痛苦皇后如何承受,上天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地折磨她?
“皇阿玛。”又听见女儿的声音,弘历眨了眨模糊的双眼,看到小闺女不哭了,正在朝他挥手道别,红颜把佛儿抱在了怀里,彼此的目光渐渐交融。
红颜看着身形憔悴的皇帝,他的脸上有仿佛经历了几世的沧桑,瘦得凹下去的脸颊让人心疼,而这一切的悲伤来自故去的七阿哥,红颜不敢想象皇后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眼眶发热就要忍不住眼泪,这些日子她坚强地照顾着佛儿,可是一想到故去的七阿哥,就会忍不住哭泣。但此刻她不想让弘历看见自己的眼泪,在忍不住之前,抱着佛儿朝皇帝欠身行礼,而后只留给他背影,把眼泪藏到了转身后。
“额娘不哭。”佛儿这些日子,又学会了新的话,她见不得母亲落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手来擦拭红颜的面颊。
这样的动作,弘历都看在眼里,直到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直到小灵子硬着头皮来求皇帝离开说他们要关门了,弘历才挪开了脚步,他没有看到红颜哭泣,可他却在乎红颜的眼泪。
长春宫中,公主连着陪伴了皇后三日后,被母亲要求离宫,她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不能长时间在宫内逗留。和敬怎能舍得,还是千雅劝她,说公主不在皇上才能来陪在皇后身边,想到母亲眼下最需要的人是父亲,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紫禁城。
女儿一走,弘历立刻就来皇后身边,他把政务都搬到长春宫来处理,每到皇后服药的时间,弘历必然出现。皇后劝过,但丈夫执意要这么做,她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待遇。
可是纵然睁眼就能看到弘历,纵然睡梦里有他的怀抱依靠,但醒着再也看不到儿子,梦里也不愿来相见,皇后的心依旧日夜煎熬。
曾经的富察安颐,还会承受着丧子之痛,硬撑起体面顾全大局,虽然最后伤痕累累甚至一夕崩溃做出傻事,但如今的她,已经完全不愿想起自己还是个皇后。
七阿哥的丧事,按照礼仪一项一项地圆满着,皇帝给予了这个孩子崇高的哀荣,可这一切不是皇帝想要的,更不是皇后想看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春宫里的光景毫无起色,但就连宫女太监都渐渐疲倦失去耐心,皇帝却没露出半分不情愿,他依旧温和地陪伴在妻子身边,接纳她所有的痛苦和悲伤。
转眼已是正月末,七阿哥离世满一个月了,这日弘历下了朝,照旧径直来长春宫,一路上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眼晕,可是进门看到皇后站在屋檐下修剪花枝,竟是镇住了。
明媚的阳光,华丽的衣衫,仿佛是从前平和安乐的光景,昨夜还在怀里哭泣抽搐的人,此刻全然变了个模样,她的发髻上戴了鲜艳的宫花,口含翠玉的凤凰金簪耀眼夺目,弘历微微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的疼痛让他明白这不是梦境,皇后真真实实地站在眼前。
他走近妻子,皇后将剪子放下,缓缓朝他走来,但那步伐显然虚晃着,可她一步一步走得很努力,到面前时,淡淡舒展笑容,道:“你走得这么急,额头上都冒汗了。”
她说着,拿起手帕为弘历擦去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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