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片刻过后,葭儿伸手,以衣袖轻拭着他眼角泪痕,力度极轻,生怕惊扰他分毫,可越却于梦中猛然抬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指骨极为有力,握得人生疼,葭儿缓过神后欲意挣脱,奈何那紧握着她的手却愈发有力,且他神情苦楚,双唇微颤,呓语依旧,所执念的仍旧是那两个字。葭儿闻之,原本挣扎着的身子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抬眸,于幽光之下瞧着高越此时之状,心下好奇不已,极想明白他所心念的究竟乃何人,方俯下身子侧耳凑近,欲听清他所唤之名,奈何此时,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眸。
狭眸微醺,其间似有泪光闪烁,突然醒来的他盯着葭儿瞧了好一会儿,待秋风进殿,传来丝丝凉意,许是回了神,他方才松开了紧握着葭儿的手,于榻间起身,垂眸暗掩着失落之绪,喃声唤道:
“葭儿······”
此时,只见小葭儿神情诧异,不解的凑上前去,睁圆了杏眸望着高越那冒着虚汗的脸,问道:“仪止哥哥这是怎么了?自打入秋以来,哥哥便一直心神不宁,常于梦中呓语且虚汗不断。”言罢,葭儿伸手,擦拭着他额前所冒的汗珠。
“呓语?”越眉宇轻蹙,缓了一回神,又喃声问她道:“那······葭儿可曾听见哥哥于梦中都说了些什么?”
“未曾听清,只知哥哥呓语模糊,仅低唤着二字,那二字似是一人之名。”葭儿道,她轻抚着高越的面庞,瞧着他那怅然失落之情,心中愈发不安,只得接着忧声道:“哥哥近来反常,可是逢秋动了敏感心思怀念起了昔日某位故人,因此而伤心?”她如是说,高越听罢,眸间怅然之色更甚,痴怔了半晌一句话也未曾说,葭儿见他愁眉仍未展,不禁以指尖轻抚,且切声道:“仪止哥哥······你究竟怎么了,可是病了?”
眼前少女面庞稚嫩,一双杏眸满含担忧急切之色,越终于抬眸,缓缓望向无辜的她,心中徒然升起愧疚之情,他一把握住那为自个儿擦汗的手,紧凝着她,略有迟疑,方才沉声道:“葭儿,哥哥过去······做错了许多事,也身负了许多罪业,转眼经年,往事虽如烟而散,奈何你哥哥却从不是洒脱超然之人,祸事虽了,但那往日所种之孽却如何也无法从心间抹去,肩负至今,也没个解脱寄思之法,遂只得将往日之结暗藏于心,平素尚好,冬去春来,花开花谢,犹不能唤起哥哥心中之愁,奈何到了这寂寥之秋,那愁绪便徒然而起,叫哥哥白天夜里皆不得安生。”
“哥哥过去·······究竟历了何事?”夜风进殿,帷帐轻舞,榻间,两人拥衾而坐,小葭儿仰首望着面色苍白的高越,轻声问道。
“过去之事,牵扯甚多,葭儿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越垂眸,暗掩着眸底之绪,对于此细微之举,葭儿反倒未曾留意,见他不肯道出心中所思,也并未多心,只单在听罢他所言之话后,展颜露出灿笑,一如往常那欢快无忧之态,抬手扯着他的衣袖慰声道:“葭儿与仪止哥哥乃于东城深山中所识,料想哥哥乃皇家之人,若无因,又岂会独居于那山下石室过着乡野村夫般的日子,遂哥哥从前定是于这宫中吃了极多的苦,不过现下有葭儿在,往后,纵使宫廷冷寂,也都有葭儿陪在哥哥身边永不相离。”
她所言之语,甚为诚挚,可若这不谙世事的少女有朝一日知晓了那往日之事明白了他心中所思,那么,她还可愿如此这般、对他许下终身不离之诺?越骤然心痛,定眸望着葭儿,心中亦忧亦喜。暗夜之下,纱帘轻舞,炉中青烟渐止,余香暗溢。他既罪孽深重,如今,又如何能再连累无辜之人?那过往之事,能瞒她一时便算一时,若是能瞒她一世,也是甚好。如此想着,良久,高越抬手,将眼前少女轻拥入怀,其状甚为宠溺,见他愁眉舒展,葭儿心中甚喜,只于他肩头抿嘴轻笑,却听他此时于她耳边轻声道:
“此生有你,足矣。”
夜风四起,乌云闭月;竹梢头上,有雀鸟扑棱而起。南墙脚下,枝影渐消;空庭园中,海棠花依旧。
秋雨如绵,田野乡间积水成川,纵横阡陌之上,人迹踪绝,皇城郊外唯见雾蒙一片。燕宫墙头,梧桐叶落,庭院之中,海棠花落了一地,中和宫故土上所植的红梅花树,经一年的生长,又历风雨,愈发显得茁壮了起来。广灵宫内,一片宁寂,长廊道中,宫人默守在侧。身着披风的越缓步行进庭中,瞧着满院深秋之景,心中不禁倍感沉重,尚子举伞跟于他身后,瞧此状自是明白主子心中之思,方低声对越道:
“自打封妃以后,蓉儿便终日守在这广灵宫中不肯踏出宫门一步,也不愿于宫内各处走动,上月素妃娘娘生辰托人来请了几回她也以照料小公主为由婉拒了。”
越听罢,暗思片刻,方才应声道:“蓉儿同水寒一样,不喜同人交道,如此也好,倒免了许多是非,由她去罢。”
“若仅如此,倒也还好,可奴才听说蓉儿如今虽为祺妃,但放着宫里的下人们不用,万事皆亲力亲为,如此岂不是要被阖宫之人笑话了?”
闻他此话,高越缓凝了面色,快步上了庭阶,往大殿行去。殿中檀香轻燃,烟雾缭绕,又有纱帘垂掩,朦胧似幻,让人瞧不清里头之况,唯闻其间玉漏作响。越行于此,空殿之中,垂帘轻扬,不见半个人影,他心下好奇一路只往寝宫行去,却见那纱帐垂掩的榻间似有一个人影,静听也才听得那轻哼的催眠小曲。至此,越方沉了那悬着的心,轻舒了口气,迈步朝那榻前走去。
宫殿宁寂,耳畔的曲调之声愈发清晰,他轻脚上了殿阶,透过垂帘望着那匍匐于榻侧的倩影,狭眸沉静异常,待抬手撩起眼前纱帐,便瞧见未曾上妆的蓉儿肩披长发,身着薄衫半卧于榻侧,正悉心哄着小公主入睡,眉眼温柔至极。此景,太有闺阁风情,竟让他回想起了儿时偷窥楚服盘发梳妆的模样,不禁心中情思暗动,可还未来得及好生欣赏一番蓉儿便已惊觉他的到来,她猛然于榻上起身,脸色煞白,凝目怔望着高越,想到自个儿衣衫不整蓬头素面面见君王未免失礼,心中发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素手整了整身上的薄衫。
越见此状,心知她胆怯,便收回眸光转眼瞧向熟睡的小公主,而后挥衣俯身于榻侧,轻抚着小公主的脸颊,轻声问她道:“凉儿近来可好?”
听他一问,心惊的蓉儿缓过神来,方暗平了心气,应声道:“好······凉儿公主近来极好······已学会蹒跚走路了。”
其音断续,暗含心悸之感。越闻罢,为凉儿掖好被衾方起身向蓉儿行去,见她此时正低眉顺目立于榻角,鬓角碎发垂下略显散乱,他方抬手欲为她将乱发抚于耳后,未曾想她却神情惶恐,猛然后退一步,越微怔,方收回悬空的手,继而恢复素日淡然之色,背转过身,对她道:
“看着公主确实长大了不少,亏得你的悉心照料,一切才能这般顺遂,近来秋雨不断,凉意犹盛,你且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切莫着了寒凉。”
“谢大王······”踟躇良久,蓉儿方才低声应道。
“还有······如今你既已为妃,宫中大小事宜大可交给宫人们去做,你若不放心,则在一旁看着便是,万事不必亲力亲为,否则,该要被宫人们说闲话了,曾经水寒便是如此你皆也瞧在眼里,现下时过境迁,轮到了你,也该改改往日之性了。”
言罢,越冲她淡然一笑,而后便独自转身离去。此番话,一如当年他对水寒所道那般,言语轻柔,字字在理,皆是为她着想,这般多情俊美的男子,对久居深宫的女子而言犹如暖阳春风一般,直进人心,使人毫无招架之力,不觉沉醉,至此,她终于明白,为何当日水寒为妃多年,却仍旧对他念念不忘;又为何当年高居后位风华绝代的楚服会为他犯下辱母失贞双重罪,甚至为保他而死······蓉儿立于原地,直望着他缓步离去的背影,回味着他方才所言之语,眸底竟多了些复杂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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