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的天气,燕逾整个身子却是僵冷麻木的,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只有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愈发明晰。
“醒了?”
这声音并不熟悉,他从未听过,却透着刺骨的冷厉。
卫迟在他身前悠悠站定,负在身后的手中是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玄铁长剑。
“舌头既然还在,为何不会说话?”
燕逾忍了又忍,似乎实在觉得他吵闹不堪,终是开口问道:“你是谁?”
他有许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了,声音低哑的厉害,隐隐有几分嘲哳。
卫迟听着他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似乎也觉得难听,当即皱了皱眉。
但很快他就笑了,在这阴暗的地宫委实不算吉利,只能听得他凉凉地道:“燕迟,听过没?”
他第一次说出自己这个名字,却不觉得陌生,好似已伴随自己多年。
燕逾目露凶光,他脸上亦有鞭痕,瞧着似乎有一道还是新的,那血几乎浸润到了眼敛,这会做出这个表情难免显得凶煞,低喝道:“我燕家从来没听过你这号人物,哪来的黄毛小儿,今日是误打误撞来看笑话的不成?”
卫迟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将他激怒,见他露出凶煞模样也分毫不惧,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皇叔从来没见过我,当然不记得我了。”
他这句皇叔一落地,燕逾表情立即变得十分精彩。
他当先是有几分茫然,而后十分意外道:“你是燕祁的儿子?”
说完这句,他便自顾自先否认了,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燕祁的儿子早就没一个活在这世上了,你今日特意到我面前来说这句话,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本身以为来的这人是盗墓贼,可他身上的穿着实在太好了,哪里有丁点地方能和盗墓贼扯上关系?
瞧那张脸,倒像个京城来的贵公子。
难道真的是燕祁从前认识的什么人得知了他还活着的消息,特意跑来找他算账的不成?
不不不,这也不可能,眼前这个人也就及冠模样,那燕祁死的时候这人出没出生都不一定,怎可能真的和燕祁有什么交情?
卫迟也不想和他打马虎眼了,凤目微微眯起,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二十年前,归月山庄,雷雨夜,我是燕祁和冯后最后一个儿子。”
燕逾的神色霎那冷沉下来,自然也是从他口中说的事情想起了什么。
“你真的是燕祁的儿子?”
他脑中思绪转得飞快,很容易就想明白其中关窍。
他知道当年归月山庄冯后诞下一个死婴之事,却没料到她这么多年瞒得这样好,眼前这个人怕是当年就被偷换出来了,如今竟已长得这样大了。
也是,都过去二十年了。
见他终于想起来了,卫迟也不再遮掩,凤目里含着杀意地问道:“你为何要出卖父皇?”
燕逾闻言只是轻飘飘笑道:“我如今倒是信了你真的是他的儿子,一样的固执且...不知死活。”
他竟然还有心情来指责他,那一双浸润了鲜血的眼敛愈发显得幽沉,透着诡谲的暗红。
他话语里的不敬太过明显,卫迟身形快若修罗,转瞬就扼住他的咽喉凌厉道:“你闭嘴!我问你为何要出卖他?”
燕逾咳了咳,苟延残喘道:“你想杀我?给你那个父皇报仇吗?”
卫迟皱眉,凤目更加凉薄凌寒。
“是,我是他的亲弟弟没错,可我就是见不得他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从未生过和他抢夺帝位的心思,他登基的时候我也是真的为他高兴,可他很快就变了。”
“谁稀罕做劳什子端王,他分明说只要他在位一天,天下间就没人敢动我,可我只不过是犯了点小错,他就对我露出那样的眼神,还日日跑来指责说教我,说我变了,我看变的人分明是他。”
“你知道吗?他最是道貌岸然了,分明是我喜欢的女子,他后脚就收进了宫里,这不是和我作对是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我也有和他一样的血脉,为什么我不能坐上那个位置?啧,只是可惜我没有兵权,我就去找了宁渊。”
燕逾说到这里已十分气喘,似乎还要再沿着记忆好好想想,卫迟便缓缓松开了手。
“你说的那个女子是谁?可是我母亲?”
卫迟思绪异常清醒,反复琢磨思量他说的话,而后快速问道。
燕逾一顿,有些浑浊的双眼微微瞠大,居然没有矢口否认。
卫迟便更加气怒了:“你这模样竟然还想肖想我母亲?”
这等心计深沉手段又阴毒损辣的人,他光是听他说的话就想杀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探寻当年的一些细节,哪还能容得下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燕逾也被他激怒了,口不择言道:“凭什么只有他燕祁配我就不配?你又没有见过他!”
“你今天来找我无非就是为了报仇!我告诉你,燕祁他不是我杀的,那分明是宁渊带的人做下的事!我只是...我只是杀了你的哥哥,谁让他无意间听见了我和宁渊密谈的内容,我自然不能留下他。”
卫迟红着眼眶复又掐上他,厉声叱道:“那么小的孩子你都下得去手,燕逾,你果真不是人。”
他听卫敞说过,自己上头还有个哥哥,是父皇和母后的第一个孩子,自小便聪敏得人喜爱,他原先以为这个哥哥的死也是宁渊下的毒手,未料今日在这里听到燕逾这个畜生亲口承认了是他做的。
燕逾见他眼中恨意愈发疯狂,只低头轻笑了笑,再没有多言了。
他知道无论他今日说什么,卫迟都是要杀他的,索性便省点力气。
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找人折磨他,为她的夫君报仇,他原本以为他最后会死在那人手上的。
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卫迟见他闭着眼满脸从容赴死的模样,当下也不再犹豫,将一直垂地的剑尖缓缓抬起,对着他的胸膛当胸贯入。
血色的花喷洒在地上,映照在他漆黑的眸底,却并没有多么畅快,只是当完成任务一般。
过了一会儿,卫迟又来到燕祁灵位下,俯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儿臣不孝,这么晚才来看您。”
他又对着燕祁的灵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尽数都是关于自己的,只在最后极认真地说了一句希望他能保佑冯氏身体康健无病无忧。
做完这一切,他就转身朝着外头走去。
他终于了却了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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