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灯火微闪,两人的身影都透着些冷清落寞。
卫敞见他气血上涌,忙不迭就要来扶他,被卫迟摆手拦住了,口中急切道:“你怎么样?”
“父亲,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那样的画面。”
他清贵的侧颜有些苍白,在摇曳的烛火下愈发莹白如玉。
卫迟将目光再次落到那幅画上。
冯后脸颊温柔,如同一匹温和的绸缎,历经数年仍旧没有褪色,眼下好似知道他心中感怀,她唇边噙着的淡笑也让他觉出了一丝苦涩来。
他自小读过一卷书,不知是不是卫敞有意让他看的,里头说前朝冯后是后宫中的一代传奇,也是宫中女子的典范。
她居六宫之主,不骄不纵,倡行节俭以身作则,乃是燕祁发妻,帝后恩爱,常常相携而行,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书里说冯后性喜自由,为了燕祁学做这后宫琐事,椒房殿盛宠不衰,冯后诞下的子女燕祁将其视为掌上珠宝,呵护有加,朝政不忙时,他还会带着冯后微服出游,博其欢心。
冯后喜爱吃放了桂花蜜的羹汤,京城里每每到秋日,便能看到宫中禁卫满城打马奔走,只为了替冯后多采摘几篮新鲜的桂花。
便是到深秋城中桂花少了,燕祁也不惜代价找人于晨间去远些的翠云峰上再去搜罗。
帝后感情,可见一斑。
卫迟不禁在心中想,倘使宁渊没有发动兵变逼宫,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是整个大魏朝最受宠的小皇子,有父皇教导母后慈爱,兄长呵护皇姊关心,朝臣和百姓也都敬重他,就像冯后临终前说的那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做个闲散王爷也是自在一生。
燕祁不喜自己的儿子为了皇位争夺的头破血流,自小教导他们兄友弟恭,互相帮衬,皇室中极为和谐,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可偏偏他做到了。
在这样的皇室中长大,应该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吧。
可惜卫迟没有法子体验了,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即便是他的名字,都是一个“迟”字,就如冯后说的那句话,一切都太迟了。
他有些想要流泪,心中的情绪也复杂到了极致。
他没法再过那样的生活,可眼前的人、身边的人都没有做错什么,卫敞给了他一个家,虞氏待自己同卫玄也没有什么差别,他在这个卫府,亦是被所有人都放在心上长大的。
如果没有他们,他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身落黄泉。
他有一个待他极好的哥哥,自小两人一起练武,有什么好的东西卫玄都会想着他。
即便是外头有些人说卫家的次子比长子还要出众,卫玄也从来不会和他闹红脸,只会想着怎样能够待他更好些,同父亲一样,只要自己受了称赞,他们也会觉得与有荣焉。
不对,按照卫敞的话来说,应当是他比卫玄还要大上一日。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在保护他,他不能因为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去责怪任何人。
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也没有倘使和如果。
还有,蓁蓁。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遇到宁云蓁,可是她偏偏又是那样的身份。
她今晚在国公府望着自己眼眶通红的模样,心头纠结折磨了两日才将这事告诉了他,是做好了准备他可能会同她就此分开吗?
卫迟不知往后会如何发展,仇自然是要报的,可是宁云蓁,他也不想放她离开自己身边。
“明光,今日我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卫敞抵着唇咳了咳,心中似乎十分紧张,充血的眼仁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问道:“你...可有意于那个位置?”
外头轰隆一阵雷响,倾盆的大雨终于泼洒下来,卫迟抿了抿唇,任由口中的血腥味又四散弥漫开来。
“你想做什么事情,后头父亲再和你商量,今日我便只问你一句,你可有意皇位?”
他是名正言顺的前朝皇室血脉,燕祁的第七子,如果想要君临天下,也是无可厚非的。
毕竟前朝的血脉,恐怕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而复仇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宁渊的法子再加诸给他,让这个皇朝再次倾覆,重新回到燕家人的手上。
陆洵所希冀看到的,不就是这样吗?否则他何必在东宫潜藏这么多年。
只是若这样的话,免不了又要死伤无数血流成河,还有顶着朝臣和百姓的指责谩骂了。
卫敞今日问出这个问题,在心中挣扎酝酿了许久,可以说他在这个书房等他,最后要问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是否想要夺回皇位,是否想要复仇,如果是,卫家也会全力支持他。
这些年,他和虞氏私底下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在担忧着这一天,他们一早便下定了决心,如果卫迟想要做这个乱臣贼子,那卫家仍旧会是他身后最有力的盾。
也算能全了这么多年他心中对燕祁的愧疚,还有偿还他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父亲,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喜欢,只有厌恶。”
卫迟抿了抿艰涩的唇,继续道:“我的确想要复仇,这份仇怨,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宁渊。”
宁玠是无辜的,宁云蓁是无辜的,甚至李眉也是无辜的,如果杀了他们,他自己也很难过自己心中那关,往后每个午夜梦回也会受到心中谴责。
卫敞喉咙发紧,手中紧紧捏着案上的一捧竹简,心中几乎椎心饮泣。
明明听他这样说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可是为什么,他心中反而觉得这样酸涩呢?
这个孩子是他养大的,虽性子冷了些,却最为纯善,如今这样可会太过委曲求全?
“你再考虑两日,今日这事你知道的太突然,可能心中还没有做好准备,两日后再...”
“父亲。”卫迟打断他,望进他眼底道:“我的确厌恶那个位置,如果为了复仇就要委屈我自己今后坐到那个位置上,手中染着自己从前最觉肮脏的无边皇权,反倒惹得自己不快。”
他今天得知了这样大的事,心中的确悲愤填膺,可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一直都很清楚。
卫敞怔怔望着他,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好,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为父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卫府也永远都是你的家。”
外头风雨大作,卫敞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今夜心中唯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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