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湛闻言,却是极轻极淡的笑了笑,有怅然,也有……畅然。
原来,她是爱着他的。
原来,她那么恨自己,那么想要自己的命,也是因为爱他。
有爱,才会生恨。
时至今日,他终于听到了她剖析自己的内心。
她爱的,不是什么宋兰亭,不是什么三殿下,一直是他,一直都是他啊。
他的心脏,好似塌陷了一块儿,浑身柔软得不像话,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听不到她说的要与他划清界限,听不到她说要与他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他只听见她那一句,败给他了。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梦。
但如果是梦的话,他好希望,这个梦,可以长长久久下去。
他撑起力气,站起身,将她拉入怀抱,一上一下的,温柔的抚着她的背脊,喃喃道:
“云儿,我愿意的。”
陆温绷紧下颌,不愿被他抱着,却也不想挣开他的怀抱,只能侧过脸,不去看他。
“愿意什么。”
他拥着她,颤栗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我注定……会死,而我想,最后,是死于你手。”
陆温鼻尖涌上酸涩,又想哭了,抽了抽鼻子,推开了他,漠然道:
“谢大人,我不要你的命,此后,好聚好散吧。”
说罢,她伏地一跪,双手交叠在额前,郑重的拜了拜。
“恩是恩,过是过,谢谢你,大人。”
雷鸣轰隆,雨夜沉沉,晨光初开之时,船终于靠了岸。
祁州现在真正的主人,是薛雅之,又或者说,是“风”。
风的样貌,气度,与谢行湛近乎六分相似,尤其是儒将的气度,拿捏得十分到位。
船一靠了岸,他便礼乐相迎,郑重其事的接待了南凉的使臣“淮安郡主”。
十日将过,春日已至,春雪却未停止。
她仍旧宿于震北王府往日的闺阁之中,外间的皑皑白雪,将她的庭院染了一片雪色。
她手上,是一封离鸢千方百计递来的书信。
昭和郡主前身秽乱不堪,先为娼妓,又为阉人寡妻,作为淮安郡主,却是长公主嫡女。
因而,宋兰亭受命于天,成为太子之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便是册立盛飞鸾为太子妃的诏令。
即便如此,朝中亦是反对之声哗然一片。
而今,她被幽禁于祁州,成了笼中鸟,自然也成为了北弥威胁宋兰亭的筹码。
北弥派出使臣,前往西屏郡,言之准太子妃淮安郡主,以及三百将士的尸骸,如今都在祁州作客。
而宋兰亭要无条件的,撤出驻守汝阳的军将,将汝阳,拱手割让给北弥。
并且归还北弥青龙部,因邗江之水命陨西屏郡的十万烈士。
而北弥,作为回报,将分批次的,将天爻谷所遗留的五万忠骨,一次次,运送回西屏郡,交由兵部,统一安葬于西屏郡乌山之巅的忠魂林。
一座城,十万遗骨。
换一个美人,与五万将士回家。
她作为昭和郡主时,成了两国开战的导火索,她成了淮安郡主时,成了南凉割让一城的红颜祸水。
一世间,她被天下人指责、唾骂,人们甚至为她编写了几出折子,骂她妖狐转世,骂她狐媚惑人,骂她祸国殃民。
谢行湛答应送她回祁州时,她就有所怀疑,因而还与他争执许久。
将官道换作了羊肠小道,将三百箱笼换作商旅货物,走的尽是些险峭崖壁,皑皑雪山,尽量不惹巡防的北弥将士注意。
待入祁州,再甩了谢行湛,走水路入汝阳,却没料想,是她低估了谢行湛,也高估了自己。
但其实,她心中明白,她只是谢行湛与宋兰亭之间,用来谈判的筹码。
若换作往常,她会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只与她一墙之隔的院落,一刀杀了谢行湛。
可现在,她只想笑。
爱她是真的,利用她,也是真的,只是男女私情,终究比不过四海一统,家国大业。
她被幽禁于震北王府,往来侍女,都换成了北弥的人。
近乎月余的谈判,南凉朝廷,争论不休。
一个是以二殿下为主的主战派,誓死不退,捍卫自己的主权,坚守自己的领土,主张一座城也不能丢。
至于女人,该死就死,误了老祖宗的江山,才是千古罪人。
一个,是以宋兰亭为首的主和派,已遣派户部百人,匠人万余,在乌山之巅,修筑了五万碑林,只待遗骨归家。
这一日,已经暮春三月。
她虽受困,人人知她身份不俗,不敢薄待,侍女一大早抬来早膳。
她用得不多,只食了几口蜜螺酥,便听林玉致与外间的仆妇吵吵嚷嚷。
陆温唤住林玉致:“外头怎么了?”
林玉致道:“外头有个老婆子,风尘仆仆的,还带着个孩子,外头的婢女怕是南凉的鼹人,来传递消息的,就给人打出去了。”
“但我总觉得,是虎子姐姐来了,一定要让姑娘见上一面,就跟人吵了起来。”
陆温困守月余,心中总算生出一二悦然之意,疾步来到前院,对守在甬道的奴婢道:
“你既是北弥人,也该知道我的身份,你若今日不应我,我便是杀了你,谁也不会因这院中,莫名少了个婢子而怪罪我。”
那婢女连忙跪伏于地,浑身哆嗦:“奴婢也只是个下人罢了,如何做得了主,郡主何必为难奴婢呢……”
陆温缓缓抬眼:“你既不允我见,也不允我出门,便折中罢,我去门口,与我阿姐见上一面。”
她说罢,掉头就走,疾行而去。
虎子抱着孩儿,已在门口等着了,她认不得那府衙上头金边描着的“震北王府”四个大字。
只知道这儿阔气,威武,门口还有一众寒光凛凛的将士看门儿,十足是个顶顶尊贵的官家小姐住的地方。
见陆温出来了,一时没想那么多,不顾自个儿满身污泥,立马眉开眼笑:
“阿云,是我来了。”
一旁的北弥守将搞不清楚情况,满心以为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冷着一张脸,高声道:
“好大的胆子,见了南凉太子妃,还敢不行礼?”
说罢,竖立两侧的朱雀卫长戟高抬,齐齐坠地,扬起一片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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