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须守卫名唤霍秋,从军已有四十余年,干了一辈子朱雀营里的伙夫,攒了一辈子的银子。
临老了,白发苍苍了,总算用这存银开了路,谋得了个戍守城门的缺儿,自然是想在大人面前露脸的。
只是这露脸,也不可漏的太直接,毕竟,那丫头的户籍,是苏刺史亲自保下的。
万一查出来,那盛氏女真是鼹人,要连坐,谁能连坐了这大名鼎鼎的父母官?
于是,霍秋喉咙上下一滚,又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那女子既与大人您有旧,合该大人亲自瞧瞧去。”
霍秋心忖:真不真,假不假的,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刺史大人您,我这边儿,可就没一点过错了。
于公,我发现她的异状,上告给了大人们,要抓还是要怎么的,大人物自己做主就是。
于私,我发现了她的异状,是先来告诉的您,至于是抓是放,也就大人您一句话的事。
苏宛挑了挑眉,两指轻叩书案:“你知道她在哪儿?”
“知道,知道。”霍秋低声道,“说起来,和大人您也有些关系呢,那妖女在梵音寺,支了个摊儿,正评比公子榜第一呢!”
苏宛不解:“什么公子榜?”
霍秋哎哟两声:“大人,就是玉树临风公子榜,听说还有什么美人榜,风流榜……乱七八糟的。”
一个农户之女,采药为生,哪有这些见识,遍识天下俊杰?
一个农户之女,见多识广便也罢了,怎么不在闺阁里好好待着,还点评起男子的相貌来了?
他愈发肯定,那女子身份有异。
苏宛点点头,神情平淡:“这件事,你都和谁说过?”
霍秋背后霎时沁出冷汗。
这句话,是在点他。
无论盛女是不是南凉的鼹人,她得了苏刺史作保,就绝不能是。
他扑通一声,又伏跪在地,颤颤巍巍道:“卑职谁也没说过,卑职发誓,要是告诉过旁人,就下十八层地狱,拔舌,滚油锅!”
“起来吧。”
霍秋站起身子,硬着头皮:“大人,那卑职……”
苏宛道:“下去罢。”
霍秋又噗通一跪,拜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残阳斜江,霞光灿灿,苏宛将公务处理毕,骑着马,点了二十府兵,向梵音寺而去。
除去章行知与吴金牙竞着价,又多了其他几家富商,加码越叫越高,到了后头,已有人出资二十万两,只为博一个名头了。
太阳刚刚落了山,刺史府的人马,便赶来了梵音寺。
陆温耳力颇好,早已听见马蹄猎猎的声音,便猜得因聚了众,叫周边商贩红了眼,去衙门告了她。
现下,是衙门来抓她投机取巧来了。
于是,陆温收起装银票的三只黑漆木盒,准备三十六计,溜为上计。
偏偏苏宛一来,周边百姓,乌乌泱泱的跪了一地,若她不跪,倒硬生生显得她不合群了。
她忖了忖,将银票盒子放回了小摊儿的底部,一步步,缩去最后头,将自己埋进了人潮里去。
苏宛下了马,眸光幽邃,往前进一步,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便直发为他让出位置,他一步步走到陆温面前,俯身,紧紧盯着陆温:
“鸾妹妹,你可叫我好找呀。”
陆温的面颊略略抽搐了一下,不答话,埋着头,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人群开始嘀嘀咕咕起来:“这什么情况?”
虎子则是心中舒爽无比,连脖子都比旁人梗得高了些。
他伸出手,扶起陆温:“鸾妹妹,现下美人榜榜首,是谁?”
陆温向来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但她这会儿,趁着来了个陌生的地方,将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天下美人榜首位。
这得多不要脸,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人群中有人答:“是宫里的昭惠妃娘娘。”
她虽不要脸,却还是要点脸皮的,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
“苏大人怎么来了。”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陆温,唇角噙着一抹顽劣的笑意:“本官是来,助一人,登上美人榜榜首的。”
他说罢,面对着百姓,悠悠然的从袖中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这一万两,本官就买这位盛飞鸾盛姑娘,为当前榜首。”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苏大人莫不是疯了,花一万两,就为买个虚名。”
“你们懂什么,这还看不明白,苏大人这是对这位姑娘有意思,洒万金,博美人一笑呢。”
他一步步走来,绛红官袍裙角摇曳不止,领口白如霜雪,一双漆黑双眸深不见底。
他凑得近了,唇角微微弯着,只叫人觉得他的骨子里,都是纯良温和的气息。
“现下,鸾妹妹是第一了。”
陆温拱了拱手,神情淡淡:“多谢。”
苏宛神情落寞:“鸾妹妹,你如此冷淡,莫非是还在记恨我,前些日子,对你言辞凌厉了些?”
语气亲昵,姿态轻挑,他二人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陆温约莫明白,她从南凉来,身份是件隐秘,若她露了破绽,连带这个为她办理户籍文牒的刺史大人,也要被临松问责。
现下,只有将这些难以言说的种种破绽,都在百姓面前,化作风情艳事,百姓才会忽略,原来,灵台府还有一个被全城通缉的鼹人。
陆温不卑不亢,平静道:“民女与苏大人并不相熟,还请苏大人,莫来再来烦扰。”
说罢,转身便走。
苏宛拽住她的胳膊,凑到她的耳畔,用仅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道:“你回刺史府居住,安全。”
“不必。”
他眸色一暗,又道:“你知道的,我并非为抓你,才出了那告示。”
陆温淡淡道:“我知道。”
“你回府,我替你治眼睛。”
“不必。”
他眼中略有湿意,指尖微蜷,似乎发着颤儿。
“我……从未想过要取你的性命。”
陆温点头,平淡道:“苏大人若不杀我,我可以走了么?”
苏宛抿了抿唇,面色苍白:“郡主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才肯随我回府。”
陆温颇有些唏嘘,轻叹一声:“怎么,我不回府,你就杀了我?”
“郡主。”苏宛抬眼,神情真挚,“我说过,我从未想过要取郡主的性命。”
陆温笑了笑,推着自己的木轮推车,已经往前走去:“既不杀我,告辞。”
苏宛向前追了两步,仍旧隔着帷帽,语气柔软,再次问:
“鸾妹妹,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陆温极自然的开口:“等我气消了,自然会来找苏大人。”
苏宛还欲再追,脚边却忽然窜出一只爪牙尖锐的猫儿,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嗷呜嗷呜的朝他嘶叫着。
待他回头,陆温早已头也不回的走了,虎子也抱着几只黑漆木盒,跟在陆温身后,迤迤然而去了。
二人踏着暮色,推着木轮板车,缓缓行走在回客栈的青石板路上,街灯昏黄,袅袅身影,在月下被拉长。
虎子在旁叽叽喳喳的:“阿云,苏大人堂堂一个四品官,怎么对你言听计从的,是不是喜欢你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由远及近,马蹄滚滚,尘土飞扬。
一位身着一袭玄衣劲装、面容严峻的斥候,骑着一匹高大宛马,如同疾风掠过,手中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高亢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寂寥夜色:
“喜报,祁州破,主将俘。”
“喜报,祁州破,主将俘。”
祁州……破了……
如同晴天霹雳,陆温浑身猛地一颤,抱在怀中的招财,险些脱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唇紧抿,心中五味杂陈。
惊愕、焦虑、愤怒,难过,无能,悲叹……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斥候背影。
祁州,再一次破了。
整个南凉,最为优秀,也最是忠诚的将领,秦无疏,也被北弥人俘虏了。
南凉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日暮途穷的时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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