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顿了顿,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殿下若与我一道消失了,还怎么瞒?”
宋兰亭垂下眼帘,惋叹一声:“就十日,别叫我担心。”
陆温笑了笑,声音轻柔:“好。”
不知行了多久,一个鬼面侍卫,在马车外低声道:“郡主,百里卫长有请。”
陆温掀了帘子,探头瞧了一眼,几步之外,一辆大红酸枝的华贵马车已经停下了。
那是归远侯的马车。
陆温正欲起身,被宋兰亭倾身一拦,冷声对那春风卫道:“不见。”
那春风卫手心满是汗:“郡主,归远侯亦有请。”
陆温伸手,摸了摸宋兰亭毛茸茸的脑袋:“我去去就回。”
修养数日,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是往日他就不爱繁琐,出了中都,更是恣意妄为。
不爱佩簪,更不喜束冠,任由发丝披散于肩头,任谁看了,还以为是个貌美的女儿家。
他心头涌起一股蜜意,笑意盈面:“好。”
陆温下了马车,直奔后头的马车去,她上了车,马车缓缓向前行驶。
数日不见,陆衍更为消瘦了,因无外人所在,他不必再作痴懵,眉头拧得紧紧的,道:
“阿云,夜宴司传了消息来,刘连殷因捕匪之功,功过相抵,朝廷已赦免了他的罪,将他调去淮溪府做通判了。”
陆温先是一怔,旋即瞥了一眼旁侧俊美无双,银甲锃亮的谢行湛,轻声道:
“阿兄也入了夜宴司?”
“现于外通寮,阿云在何处?”
自己入夜宴司一年有余,除却三次入司考校,未曾去过夜宴司的府邸,未曾晓得夜宴司都有哪些同僚。
说到底,北弥人要的是阿兄,夜宴司,要的也是阿兄,她不过是个用以挟制他的软肋,谢行湛又怎会真正将夜宴司的秘密都告知于她。
陆温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行湛这次戴的是一张银制面具,只遮了上半张脸颊,薄唇轻启:
“春风卫。”
陆温勾了勾唇角,浮起一个自嘲的笑意:“谢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时无人再答话,四下寂静无声,周遭肉眼可见的尴尬了下去。
陆衍又将那话梢接回去:“刘连殷掳掠孩童,证据确凿,陛下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不怕有失民心?”
谢行湛淡淡道:“谁都可以死,刘连殷,不能死。”
陆温冷笑一声:“为什么他就不能死?”
谢行湛道:“刘连殷是云洲人,贩茶出身,后头生意做得大了,专供八大族吃茶,原先自己开采了一块山头,专去种茶叶园,后头走了吴同知的路子,捐了个云洲知事的官儿。”
“他背靠八大族,从政不过十年,就从九品知事,跳到了正四品知府,和他哄骗良籍女子,再将人四处送出去,以美色拉拢贿赂,无不关系。”
“刘连殷,就相当于一张网,将那大小官员笼络在一起,可以说,因为他的义女,他掌握着大多数官员的秘密,他若死了,这些秘密也守不住,所以,他们会用尽一切力量将他捞出来。”
陆温冷笑一声:“你们男人,贪恋美色,横征敛财,荒淫无度,冷漠无情,没一个好东西。”
陆衍去牵陆温的手,语气委屈极了:“阿云,我没有,我很干净的……”
他忽然想起那日大殿之上,在文武百官的眼皮子底下,自己是如何与那三名歌姬伶人,首尾相交的。
一时顿住,面色瞬间如苍雪覆盖,指甲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掌心,不说话了。
察觉到兄长心事重重,陆温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哄道:“阿兄和别人不一样。”
陆衍心头稍稍舒缓了一些,嘴角轻轻勾起:“怎么不一样。”
“阿兄……”陆温想了想,郑重道,“阿兄气宇轩昂!”
陆衍:“还有呢?”
陆温振振有词:“阿兄文是光彩夺目的状元郎,武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谋胜爹爹!”
她双眸清亮,像炙热的焰火,逐渐将他心中那些难以言道的丑恶,狰狞的伤痛,都一一照亮,一一融化,一一消解。
他的阿云,他的珍宝。
自己苟活于世,唯一的理由,就是守着她,护着她,叫她安宁一生,不必受到任何的利用,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陆衍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拢上,专心的系着带子:
“阿云小时候,不想练功了,就是这么哄骗我的。”
陆温挽住陆衍的胳膊,缠着陆衍撒娇:“西屏郡还有排行榜,说阿兄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陆衍苍白的面庞霎时涨得红通通的,瞧着陆温笑的合不拢嘴的模样,愤愤道:
“我是男人!”
谢行湛垂下眼帘,不再去看二人打闹,面具将他的神情遮了九分去,但神情可掩,心里的失落,寂寞却难以遮掩。
还有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情绪。
他嫉妒了。
不是情欲之妒,而是,羡慕她,有家人相伴,哪怕她与他是一类人,都将自身利益,看得比感情更重。
面对家人时,她仍旧是明朗而炽热的,不掺一丝虚假。
家人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太淡,太薄了。
他的性情,可以根据他面对的人是谁,而他又表露出来了什么喜好,什么情感,再揣测他之喜好,由此为自己打造一副面具。
陛下要一个忠心的能臣,他就扮一个忠心的能臣。
同僚要一个老气横秋,端正严禁的老古板,他就做一个沉闷的老古板。
面具戴的太久,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本来,是怎么样的了。
忽然起风了,随之而来的,是泼天的雨势。
他缓缓阖上双眸,浮现在自己脑海的,永远都是陆温的影子。
哪怕,人就在他的面前,他连瞧上一眼,都不敢了。
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最真实的感受,都有陆温的参与。
第一次绣荷包,第一次做饭,第一次洗碗,第一次刷鞋。
第一次,像人一样,堂堂正正的,心动一次。
他睁眼,掀开厚重的帘子,望着窗外一直跟着队伍,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已经跟了一路了。”
锦衣华盖,数千人等,浩浩荡荡向淮溪出发,哪知队伍刚出了琅琊郡,方如晦便见官道一侧密林中,似有漫漫人影跟随。
方如晦既掌北上队伍的安全,自是派了人前去探查,却见那跟随的贼人,都只是些衣衫褴褛,面颊凹陷的乞丐。
跟着他们,有饭吃。
哪怕是队伍用完饭,随手扔在地上的剩饭,都足以够他们饱餐一顿。
这些流民,都是因战乱失了家的苏凌郡百姓,一路从边郡逃亡至此,知道是南凉送嫁和亲的队伍,也想跟着队伍,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乡去。
他们一路上,是摘着野果,吃着泥巴、树叶、甚至污渠里的蚯蚓,蛇等等。
而送嫁的队伍,吃的是白面馍饼,喝的是上等的烈酒,哪怕只是休整时,随手从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点吃食。
都足以叫他们争着、抢着,脏污的脑袋,几乎要埋进泥土里去,贪婪又狼狈的舔着地上的馍饼碎屑。
陆温传了令下去,不作驱赶,偶尔,有先行营补给好了物资,沿途也接济一二。
许是初秋至,风愈大,雨愈大,已有倾注之势,随行车马,都被暴雨倾斜打得人仰马翻。
秦无疏骑着马,行至马车前,努力在雨幕中睁大了眼睛,高声道:
“雨太大了,先原地驻扎吧。”
方如晦举着一把罗伞,替秦无疏遮去雨势,也只得扯着嗓子说话:
“秦将军,前方三里就有一所客栈。”
秦无疏道:“好,那就再走几步。”
惊雷破空,雨势如瀑,偏又要经过一段山路,那山路逐渐狭隘,甚是崎岖蜿蜒。
那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随行人马的面庞上,几乎叫他们睁不开眼来。
队伍诸人早已精疲力尽,又因方如晦一言,心怀希冀,提着一口气向前赶路。
却不料,归远侯的车驾,马儿不知踩到了什么,竟前蹄高高扬起,仰天嘶鸣,似是发了狂,顺着山路疾奔。
可那山路本就狭隘,马儿带着香车,奋力一跃,竟是向山崖底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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