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松开手,淡淡道:“别费劲了,一群乌合之众。”
他面色青白,捂着喉骨剧烈咳嗽,待缓过气来,仔细一看,才发觉自己带来的几十余手下,不知何时,最前头架着的弓弩箭矢,都被削去了尖头。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打着哆嗦。
这名女子,能眨眼间便削去他们眼前的箭矢,又何曾不能削去他们的头颅呢?
姜流双膝一软,立时跪了下去,哭嚎道:“我的祖宗,我的姑奶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姑奶奶,还求姑奶奶绕我一命。”
陆温淡淡扫他一眼:“我说了,再近,必定剜尔双目,你是自己挖,还是我来剜?”
她心下暗自腹诽:三殿下和谢御史,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德性,和他们在一块儿待久了,自己也学了个动不动就剜人眼珠的毛病了。
这是病,得治。
他若不想剜,就算了,反正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他胆颤心惊,连连磕头不已:“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小人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冤屈,这才落草为寇啊!”
“不剜,也行。”
她蹲回树下,替少年捋了捋被雪浸湿的发,将果子递到他的手里:
“不是怜你有冤,是需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少年仍旧阖着双目,双手捧着翠果,试探似的,轻轻咬了一口。
陆温笑意盈盈:“笨蛋阿兄,还不睁眼。”
少年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入目所见便是一只巴掌青果,新鲜翠嫩。
他嘿嘿笑了笑,捧着果子,欢欢喜喜的吃了起来。
“姑奶奶尽管吩咐,小人绝不推脱!”
“去西屏郡梧桐巷的谢府,送一件东西,再从后院牵一匹马来。”
姜流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姑奶奶是要送什么东西?”
姜流的部下早已奔逃而散,陆温叹了口气:“这人话太多,就不该留他,该留个话少的去传话。”
他大惊失色,连忙又道:“就这去!这就去!”
他方起身,又听面前人说:“等等。”
他又瘫回地上,面如土色,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饶命啊!”
“林中可有山泉?”
“正前五里有一处山泉。”
“带路。”
他不敢违逆,连连点头,见少年郎腿骨折断,难以行走,这位狠辣的姑娘又只是个女儿家。
自告奋勇,背起少年,往前行了,再不敢生一丝一毫的歹念。
刚一近了山泉,姜流连忙将人搁置在地,他心里急着要逃,又怕被看出什么来,啜嗫着问:
“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血液粘稠,贴在身上始终不舒服,她走到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洗脸,边洗边道:
“割了他们的鼻子,是我不对,诊费,你便去西屏郡梧桐巷的谢宅去取。”
他一愣,仿佛舌头都打了结:“姑娘……不介意弟兄们抢了你的钱财?”
她的头发遭鲜血粘的脏污纠缠,她索性解了高高的云髻,将一头如瀑青丝沉入泉中。
阴寒湿凉的泉水叫她浑身一颤,她胡乱揉了揉,便抬起头,任由泉水飞溅。
“想吃饱,又有什么错呢。”
那人白了脸,嗫嚅道:“都怪小人一时……一时……才白白害得弟兄们没了鼻子。”
她梳弄着手中湿润的青丝,又道:“所以你们扮作流民,实则是专门守在道途中央,见人便劫财?”
姜流摇头叹了叹:“这世道,无家可归的,可不都成了流民么!我带着弟兄们,先前是只劫富商的。”
“只是方竹村到底偏僻了些,一月也见不到什么人,我又有百十个弟兄要养,后来没法子,哎。”
“你们在此多久了?”
“两年了。”
“日日都在那佛堂里么?”
“正是。”
她又问:“五日内,有无见过一个姿容皎皎的男子来过佛堂?”
姜流掂量了半晌,小心翼翼道:“容貌好的,就见过姑娘一个……”
陆温眉梢一挑:“我说那男子,我可是认得的,若叫我晓得你是在骗我,小心你的舌头。”
这一刹,她那如桃花似的粉面上,好似笼了一层凶戾的气息,激出他后背一身冷汗,他瞬间伏跪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姜流不敢欺瞒姑娘,这佛堂里头都是流民乞儿,若是有个衣饰尤为打眼的,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陆温垂下眼眸:“若他穿的,就是一件褴褛的破衣呢。”
姜流敛眉,低下头去,思索良久,双手一拍:“流民里头,还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
陆温宽慰一笑,拍拍他的肩头:“仔细想想,莫有错漏。”
“我们都叫他元哥儿,生的好委实漂亮,身段儿也好看,只是他不是近日来过的佛堂,而是一直都在,约莫……”
他一阵思索,缓缓又道:“约莫……约莫来了也是一年有余了,只是他在佛堂乞讨的时间不多,听他说,大部分时候都在西屏郡里头抢粥喝,大概是饱了肚子,心气高,也不愿做咱们乌山拦路劫财的行当。”
“他几月来一次?”
“这个嘛,有时来的勤,一月好几次,有时,又几个月才来一次。”
“他每次来,都做什么?”
“送些干粮给大家,说是西屏郡的贵人们心善,赏他的。”
陆温语气生冷:“他与我阿兄,可有什么交际?”
姜流喉间紧了紧:“说起来,那个傻子谁的话都不听,倒是对元哥儿唯命是从。”
她缓了缓语气,又问:“我观你功夫尚可,为何不投边军,偏去做贼?”
他压低了声音:“未入乌山前,我也曾是威名赫赫的苏凌边军,只是后来遭人陷害,埋没了才干,被乱棍赶出来了!”
闻听此言,陆温眉梢一挑:“苏凌边军?在哪位将军帐下?”
那人拍了拍胸脯,得意的勾起唇角:“自然是西北三大营之最的苍隼营、怀远大将军陆大帅帐下了。”
陆温将目光挪去泉边只泼着水玩儿的陆衍,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哦,是陆衍帐下?”
他心下一急:“你这小女,怎可直唤陆帅姓名……”
他甫一出口,又觉大事不妙,生怕这位女修罗心怀芥蒂,遂急忙改口:
“陆大帅一生忧国恤民……咱……咱这些受他荫蔽的百姓,合该敬重些……”
陆温嫣然一笑:“都说他是叛国的狗贼,你不信?”
他答:“那都是放屁!就算西北大将军没忍心看北弥的百姓受苦,一时迷了心窍,犯了错事,可那又关陆家小将军何事?”
“出事时!咱们苍隼营还在西蜀奉命征讨呢,更何况!原本西蜀离祁州,整整三十日的路程,陆帅一人一骑,脱离了队伍,竟只用了十日,就割了那前锋营首将高斛的脑袋!”
“如此少年英才,叛国?我不信!你就是去问我那乌山里的任何一个兄弟,谁会信?”
“天爻谷时,你还在苍隼营?”
“可不是嘛,征讨西蜀逆贼,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你前头说是遭人陷害,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便说来话长了……”
陆温微笑:“那就慢慢说。”
一番攀谈下来,姜流自觉松缓了不少,大着胆子又问:
“姑娘这番身手,哪怕是当年的广信娘娘也犹有不及,不知师从何处?”
戚氏门第极高,震北王戚无涯只一子一女,长子从文,后入朝为官,高至内阁宰辅。
爱女习武,天赋奇高,十八替父领军,九阻鞑靼,将雁门关外虎视眈眈的胡人,揍得闻风丧胆。
因战绩彪炳被封为广信将军,可惜天妒英才,母亲逝去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她眉间掠过一丝暗色,声音却是端庄温和的:
“师从无名小辈,怎好比肩广信娘娘。”
姜流瞧她语态,再不似先前狠绝凶戾,又因两次烦扰姑娘,害得弟兄平白没了鼻子,心中又愧又怄,只一心去替她办成这件事。
“天色不早,我也该去替姑娘送信了,烦问姑娘一句,去了谢宅,找谁?”
他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和乞丐又有什么区别。
万一去了谢宅,人家只当他是沿街乞讨的,把他打出来,可怎么办?
她平静道:“梧桐巷谢府,找元哥儿。”
姜流一脸惊愕,复问一遍:“……找谁?”
陆温整了整衣袍,正色道:“找元哥儿,就给他捎四个字。”
本还想传信给他,告知他,她已知第三关,便是寻她兄长的踪迹。
可如今,她就只有一腔愤然。
早知踪影,还瞒了她这般久。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衣……冠……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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