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为了让我安心,派我截杀三殿下时,刚给我服了解药。
所以,我还有半个月可活。
我没告诉三殿下我中过毒,毕竟,我是少主派来刺杀他的,他不杀我,也不问我是谁所派,已算是天下顶顶良善之人了,我又怎好再去烦扰他。
半个月,也行吧。
三殿下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玉清庵,暗中护卫一个人,只要保她不死就行,其他不用管。
太好了,这一次接这么轻松的任务,不用刀光剑影,不用浴血厮杀,整日就是盯着她就行。
他说叫陆温,那日她赴三殿下的生辰宴时,我正好瞧见过她。
那时我蹲在梁上,她倚在殿下怀里,人很美,裙摆上的花纹很繁琐,只是很没有骨气,身子佝偻,一颦一笑都是硬挤出来的。
我暗中嗤笑她,什么高门贵女,最后还不是要沦落成阉人妻。
我就随随便便借了个由头进了玉清庵。
和薛羡儿不同,我是自愿入庵,她是被丈夫卖给了牙婆子,牙婆子用一辆腥臭的板车,一起把我和她扔了进去。
玉清庵,说下贱也不下贱,毕竟来此消遣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只是有一点,他们大多身有残疾。
有的是腿坏了,有的是缺了手掌,有的是那物事没用,有的是性子粗暴,床榻上不怎么怜香惜玉的。
也是,若是正常人,干嘛不去揽月阁,摘星司寻欢作乐呢?
那可是一等一的青楼,地段顶级,连楼里的娘子也是顶级。
这位陆姑娘,就是一等一的青楼出来的姑娘,相貌身段,都是顶级。
我暗中盯了她几日,她就拜了几日的佛,逛了几日的景。
我说,她除了拜佛,观景,就没别的事儿干了吗?
我都快盯睡着了,终于庵里的姑子耐不住,对她下了药,我一看,机会来了。
可我后来发现,这姑娘压根不需要我护着。
她那双手,快的叫人眼花缭乱,从那个年轻的太监身上偷了件东西,因动作太过利索,我都疑心我看错了。
她成为罪妓之前,难不成是个贼?
再后来,我看清了,她杀了那个东厂提督太监。
我当时就叹,殿下啊殿下,难怪你叫我来看着她,原来这姑娘和您一样,都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啊。
要论身手,胜你不好说,但胜我,应该不成问题。
难怪老家主要培养咱们灵泉宫。
太子的对手,个个儿都是硬茬,不培养点自己的势力,的确独木难支。
我回安王府复完命,发现玉清庵被大理寺查封了。
这种肮脏龌龊的地方,一旦大白于天下,肯定是不容于世的,被查封了很正常。
但因为被查封,我的身份拔萝卜带泥儿的被少主发现了。
我以为我的易容术已算得很好了,但是少主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扼着我的喉咙,指尖逐渐合拢,说,无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肆意虐杀那些女儿家。
她们都是无辜的。
其实,以我的身手,这么近的距离,杀了他,只是一瞬之事。
但我只是因为他的话愣了愣,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杀人,是不对的么,没人教过我,这样是不对的,灵泉宫只教我杀人,没教我救人。
可我又想,我最初被喂了毒,就是因为不想杀人了。
为了不想杀人的理想,我杀了很多人。
可是,我来了少主身边,乃至太子身边,都是因为我动作利落,收尾干净,杀人很具有观赏性。
整整七年了,我不停的逃跑,不停的躲藏,不停的更换身份。
就算被其他刺客找到,押入灵泉宫受审,他也一直舍不得杀我。
不就是因为,我杀人,一直都是灵泉宫最厉害的么?
可少主却说,杀人,是不对的。
那一刻我觉得荒谬,所以笑了很久。
直到他欺身压住我,在我耳边呢喃,说想我,我与他双手交握,那一日他的力道尤其重。
我的手紧紧攀着床沿,只希望快些过去,或者快点死掉。
余韵还没过去,他又伏在我耳边,用充满情潮的声音对我说。
我在人间游荡二十年,是谁捡了我回去,又是谁授我一身武艺,谁顶住了上头的压力,只是挑断了我的手筋,并未真正杀了我。
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天大的恩情?
我早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舍不得。
我知道。
每当他说这样的话时,就是希望我能替他扫除一些障碍。
所以我很平静的告诉他,我是灵泉宫最出色的刺客,连我都杀不了三殿下,就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
他埋在我的肩头,微微喘着粗气,说,除了武力,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杀他”。
于是我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易容成“自己”的娘亲,去大理寺报案,然后做了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
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覆上最美丽的胭脂。
做死士时,需黑巾覆面,不可叫人辩出自己的容貌。
做苏细巧时,虽然美,却不是真正的自己。
而我平生第一次不用覆面,不用易容,却是化作天上神女,愚弄众生。
陆姑娘以为,是她设了计,诱我上钩,我才落于她手的。
其实,那一日,本就是我的死期,我只是坦然的走进了我的埋骨之地而已。
其实少主的想法很简单,把灵泉宫刺客之死、民女之死,通通倒打一耙,安在三殿下身上。
他们私底下叫灵泉宫排除异己,威慑朝臣,也都是这么做的。
高、林二家的姑娘,其实死的很冤,因为她们年纪太小了,根本不是我的目标。
可惜的是,他们家的长辈不太听话。
反正三殿下名声差,人也淡薄,不是很爱出来澄清谣言,什么脏水,通通往他身上泼就行了。
他以为,我只是见手下死了,惜命,慌乱逃了,所以不敢回去。
却不知道,我现在其实是三殿下的人。
所以陆姑娘跟我说,将这桩案子停在献祭就好,如果刨根问底下去,一边儿是少主,一边儿是三殿下,总是要死上一个的。
死谁好呢?
那就我死好了。
最后,是陆姑娘接住了我,她的怀抱很柔软,袍子也很干净明澈。
我挣扎要逃开她的怀抱,不为别的,只是忧心自己沤出来的血,会脏了她的袍子。
但她只是抱着我,任由脏污的血迹,沁润了她的衣袍,眼角垂下一滴剔透的泪。
来生,叫我做一只鸟吧。
在一场淋漓的秋雨里,盘旋在穹顶,只用睥睨这世间的荆棘,与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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