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真是性急,便是要赏,难道只赏这一个?”陈太后捂嘴笑道,对下说,“哀家觉得这节目几分巧思,难得在人虽多,却不慌乱,只三日功夫就能如此整齐,可见识上心了。”
丽景轩众秀女福身谢太后赞赏。
“这是一整个丽景轩住的秀女?”李太后听崔尚宫报幕时也有留意,难得的开声道,“谁的好点子,竟是一个都没落下。”
秀女回头去见站在做末的王容与,王容与暗想自己也未曾与她人通过气,这个时候说不是自己反而不美,只能低头移步上前,福身回话,“是小女一点不成计算的点子。”
“后宫女子要团结和睦,你做的很好。”李太后说。
“谢太后谬赞。”王容与低头说。
“朕早就好奇你手里拎着的东西,不知为何物?”朱翊钧问,原还担心王容与上不上场,结果只见她手里拎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端坐场侧,面色肃穆正经,时不时抬手敲击一下,仿佛她击打的是多重要的一下,虽然那音也不见得洪亮优美。
先下圣母太后都夸赞她,显然用不上朱翊钧担心,他就好奇,王容与的脑袋瓜子里怎么装的这么多稀奇点子。
“回陛下,此物叫做三角铃。”王容与说。
“朕从未见过此物,它有何用?”朱翊钧问,“说详细一点,非得朕一句一句问吗?”
“陛下。”李太后轻声提醒,朱翊钧此话对初次问询的秀女太过严厉,有失君上气度。
王容与低头翻个白眼,只能徐徐道来。“三角铃取银管弯曲成三角等边,再另以银管击之,可发出银铃般的颤音,与乐章中焕发不一样的华彩。”
“呈上来朕瞧瞧。”朱翊钧说。
冯尚忙不迭走下去接过王容与手里的三角铃,在他干爷爷的交涉下,陛下还是让他出来伺奉了,这个时候第一要讨巧卖乖。冯尚把三角铃教给他干爷爷冯保,冯保再面呈陛下。
冯保是个掌权太监,面上无须却自有威严,便是面对陛下也只有尊敬并无畏惧,眼下递了三角铃给陛下,还能笑说,“奴婢也从未见过这等稀奇玩意呢?”
朱翊钧自己举银管敲打着,不由对王容与笑说,“这东西敲着还没正经银铃的声音大,朕瞧着你就是故意拿这个来糊弄吧?”
此言诛心,王容与不得不跪下回话,“小女自幼在家中惫懒无识,才艺有缺,实在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才艺可以敬献御前。陛下觉得此物敷衍,却是小女能想到最好的了。没成想还是贻笑御前,小女实在无颜侍奉陛下。”
“没有那么严重。”李太后说,“你想的好点子,把大家都展示出来,却只你自己一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
“太后说的小女惭愧。”王容与紧紧趴地的说。
“王芷溪是你妹妹,她技艺超群,你却说你什么都不会?难道你们母亲厚此薄彼只教一个,另一个却不管教吗?”陈太后问。
王芷溪闻言也出列跪下,盈盈美目泪道,“母亲一生都将一视同仁刻在心间,便真有厚此薄彼也是厚姐姐轻我,实在担不起这样的指责。”
“许是她真的对乐舞没什么兴趣吧。看她身形僵硬的,许是学不来,没这个天分。”朱翊钧有心想给王容与解围,他原想说王容与对乐舞没天分,但是与书法上颇有造诣,这人哪能什么都会呢。
“王氏长女,那你是母亲不教呢,还是你真的惫懒不学?”陈太后问。
王容与咬牙,“是小女天资愚钝,总也学不会就没有再学了。”
“姐姐。”王芷溪看她,“虽然姐姐觉得自己习的才艺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但姐姐也不能欺瞒陛下和两位太后娘娘啊。”
“家中聘有乐师两名,一名教我抚琴,一名教姐姐,是自小学的,到进宫才停的课。”王芷溪说,“只是姐姐喜好的乐器与旁人不同,我只听母亲说过担心姐姐学习的乐器会被人笑话,但是姐姐一意要学,母亲只能应允。”
“王氏长女,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可会乐器?”陈太后问。
“小女知罪。”王容与心中长叹,我不想着出风头,你非拱我干什么,你我同出一门,我欺君你有什么好处,简直是个榆木脑袋,但是此时已经多说无益。王容与可怜兮兮的抬头对陈太后道,“琴筝笛箫琵琶这类闺阁女子常学的乐器小女当真是一窍不通,只幼年听闻过二胡的声音,便着了魔的要学,母亲拗不过我请来乐师相教。可惜小女资质驽钝,学了好些年,如今也就比锯木头好些,实在不敢说自己会乐器啊。”
“二胡?”朱翊钧嗤笑出声,手中原是捧着茶盏,现在笑的捧不稳,冯保忙上前接过朱翊钧手里的茶盏,不让朱翊钧失手笑翻了茶盏玷污了衣物。
两宫太后闻听胡琴也难掩惊讶之色,陈太后捂嘴笑道,“不怪你,不怪你,要是哀家学了二胡,也是要羞于人说。”
李太后看她,“怎么就非要学二胡呢?好好的姑娘家。”二胡常用与民间婚嫁丧娶,或与勾栏地配胡舞用,女乐师学二胡的都少,何况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当真是出阁了。
王容与面有赧色,只低头不说话。
周围妃嫔秀女也有交头接耳,王芷溪低头,眼睛闪过一丝得色,她知道王容与不说自己会乐器的原因,但她就要说出来,让她贻笑大方。
“张成,去,拿一把二胡给王姑娘,朕想听听。”朱翊钧笑着说。
“陛下。”王容与再次伏身,“小女惶恐,实在怕有污圣听。”
“无妨,锯木头朕也未曾听过,只是你,可不要特意锯木头来给朕听。”朱翊钧颇有深意的说。
张成很快就拿来一把红花梨蒙蟒蛇皮的二胡,“姑娘先试着用用可称手,奴已经让教坊司快马加鞭的回去拿二胡来供姑娘选择。”
“这把就顶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大家,还要用名器不成。”王容与说,“有劳公公了。”
二胡要坐着拉,刘静知机递上一个小几上来,王容与回头对她笑着感谢,整理衣物坐下,二胡架在左腿根部贴小腹处,说是锯木头的水平,显然是自谦,王容与既喜爱二胡,怎么会潦草学之,就像书房,王容与一手字又焉能说不是经年累月练习得来。
王容与喜爱二胡,是喜爱二胡琴声中带的沧桑,辽阔,仿佛自带人生三味,回味无穷。二胡声喜庆与悲伤是极与极,在御前又不能拉太过悲伤的曲子,王容与沉思片刻,便选定了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原也是一首筝曲,筝曲自然是花团锦簇,二胡来拉,则真真是离人心思。
王容与投入其中,仿佛此刻站在江边思乡而不得归的人是她,这场景越热闹,这花越好,这夜越好,她越是凄苦,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二胡声感染力极强,等到耳听有人嘤嘤哭声,王容与连忙收敛心神,匆匆拉两小段就结尾,“二胡声凄,不和琴音相合,显的有些单薄难入耳。”
陈太后看她,“好孩子,原来你真是有高风亮节。乐以情动人,你有如此造诣,就是二胡,旁人也笑不得你,只能称赞你。”
“小女惶恐。”王容与低头说。
“陛下,这也该赏呢。”李太后对朱翊钧说。
“朕才不赏她呢。”朱翊钧说。“拉的一手好二胡,却用这个。”朱翊钧拎着三角铃说,“却用这个来糊弄朕。”
“琴箫合奏,这二胡搁在里面不搭,她也是为大局着想,陛下缘何怪她?”李太后说,“而且春日宴这样的机会,她不想着展示自己,却想着怎么帮助同殿秀女,这份胸襟便值得嘉奖。”
“陛下取妇,首重女德。”李太后说。
朱翊钧挠挠耳朵,他心里是真的觉得王容与敷衍他,觉着有些委屈,别人都抢着在陛下面前展示,就你高风亮节,就你重名利。但他也就这么一说,真要惩罚王容与他也没想过,只是被逼着奖励王容与,他又不开心。
要不怎么说皇帝心,海底针呢。
朱翊钧眼一转说,“既然你喜欢二胡,你手中这把二胡就赏给你了。”
“谢陛下赏。”王容与说。
原来妃嫔还准备了节目,朱翊钧兴致不高就没让上了,前往景仁宫升座检验秀女,秀女可回储秀宫整理仪容。杨静茹扶着王容与的手,“今天可把我吓坏了。“
刘静则说,“姐姐别怕,便是陛下不想留,两宫太后也是会必然让姐姐留在宫中的。”
王容与惨然一笑,我是真的不想留在宫中,“若是陛下不想我留在宫中,我便是留着宫中又有什么意味,不过是一年一年韶华虚度。”
丽景轩的宫女虽少,好在大家平时都习惯了互相帮忙,倒是很快就整理妥当,王容与自觉没有需要调整的,只换了一件上袄,就去帮人挽发了。
“姐姐,我怕。”有秀女握着王容与的手说,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惶恐。
“留在宫中,锦衣玉食,若是出宫,天高海阔。两者都是好的,不管是什么结果,欣然接受就是。”王容与温言道。
秀女五个一排,一次两排入殿,尚宫姑姑唱名,秀女抬头,陛下不开口,则两宫太后商议去或者留。
今日朱翊钧心情不佳,前头进去的两批二十个人,他开口要去的有十一二个,余下留下的也是两宫太后留下的。王容与等在外后候场,见前头姑娘出来就止不住捂脸哭泣,说要去的人那么多,一时人心惶惶。
王容与进殿,行礼,礼毕,低头垂手,等到崔尚宫唱名,安定坊锦衣卫千户王伟之女,王容与。
王容与缓缓抬头与朱翊钧台上对视,两宫太后都是满意的神色,朱翊钧却一脸趣味的看着她,“王容与,你想朕留你还是不留?”
“新柳拂堤飞花撒,漾漾生波逐水流。”王容与说,“小女蒲柳之姿,实在不敢奢望能伺奉陛下。”还是没忍住多说一句,盼望朱翊钧能懂她的未尽之意。
朱翊钧听了只道她谦虚便笑说,“虽然你是蒲柳,谁教朕这后宫鲜花娇柳多了,朕瞧着你新鲜。留。”
王容与只能郁郁低头。
“王容与,你忘记谢朕了?”朱翊钧说。
“谢陛下。”王容与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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