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珩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出那句话,只觉得内心鼓动着,非要把那句话说出来不可,只是说完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的紧。
表面上的他的步伐只是比寻常快了一些,实际上说完那句话后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可是刚踏出殿门外,帝王的步伐又倏然恢复寻常。
他清咳了一声,从容地上了御辇,在瞥见一旁太后宫中太监手里的荔枝时,身形又是一顿,须臾后才声音如常道:“把荔枝送进去。”
“回紫宸宫。”
他需要静一静。
说着他无意识地捏了捏那依旧空荡的香囊。
外头的宫人恭送帝王,那太监提着一篮子荔枝进来,躬身笑道:
“容华,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您的,特意叫陛下顺路带过来,这可是今年的第一批呢。”
清雪立刻把那一篮子荔枝接过放在了小几上,一颗颗硕大的红果堆在一起格外诱人。
虞亦禾眼眸一亮,她虽然在幼时随父亲去南方上任时吃过不少荔枝,但回到京城后也多年没有吃过了。
“劳烦公公代为传达,明日我带着宁宁亲自去寿康宫中谢恩。”
“是,定为容华带到。若是无事,那奴才便回去和太后复命了。”
扶娥极有眼色地送上荷包,送太监出去了。
太监甫一走,虞亦禾就让宫女先拿一盘子洗净,又叫清雪把在耳房的清霜和女儿换过来。
清霜抱着宁宁进入内室,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的一碟荔枝,惊讶道:“荔枝!好些年没吃过了。”
扶娥清雪赵毅等人讶异地看向清霜,清霜边把宁宁放下来,边红着脸解释:“幼时随小姐到南方居住过,那儿家家户户都种荔枝。”
宁宁一落地立刻跑到了娘亲的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上的荔枝,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哪里见过这种水果?
望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神,虞亦禾莞尔一笑,亲自剥开了一颗,送到了宁宁的面前。
白润的果肉没吃到嘴里便散发着香甜,宁宁当即就着虞亦禾的手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开来,小家伙吃得开心,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好吃吗?”
宁宁边嚼边重重点头,虞亦禾便又拿起了一颗荔枝,还没剥,伺候宁宁的夏荷便道:“容华,让奴婢来剥吧。”
虞亦禾这才看向站了一圈的宫女太监,在她们眼中多多少少都看出了好奇,当即道:“这一篮子先捡出来三碟子,剩下来的你们便分了吧,也一起尝尝味。”
几个宫人喜不自胜,“谢容华赏赐。”
一个个动作起来,很快三碟子荔枝便特地挑出来,剩下来稍微次一些的后殿九个宫人正好一人分得了两颗。
扶娥倒是猜出了虞亦禾的意思,她轻声道:“容华,这些分出来的荔枝可是要送与旁人?”
虞亦禾点了点头,鬓边的发丝像是一层青纱遮住了她的眼眸,叫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一份送到中萃宫,一份送到的福宁殿。”
即使她们的姐妹之情再单薄,也要做做样子,她得了这样的赏赐,必定瞒不过旁人,不如散出去为好,也省的旁人说三道四。
可这人向来不好做,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鸡蛋里挑骨头一般挑你的刺。
“赵毅,你去福宁殿。”
“红俏,你去中萃宫。”
“是。”
两人齐齐应答,各自捧着碟子出去,可刚拐过正殿宫墙,红俏便瘪起嘴来。
这还是正午,太阳这么大,叫她去送东西,中萃宫还比福宁殿远,不由得抱怨道:“等会午膳又没得吃了。”
赵毅离她有两步远,闻言,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忍不住道:“便是吃不上尚食局的饭,容华也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红俏瞪了他一眼,“那都是容华吃剩下来的,你做什么这么感激?”
赵毅觉得此人简直无可救药,宫里头像他们这样的宫女太监吃什么?
不过米饭,时蔬,混点肉渣罢了,再得一口蛋汤,勉强温饱罢了,味道那肯定是平平。
容华撤下来的菜呢?再怎么也是鸡鸭鱼肉,又是尚食局手艺好的女官做的,比他们吃的好上一大截!
他可就等着主子每日撤下来的饭菜点心打打牙祭呢。
赵毅不欲与她多说,收回视线直往前走。
红俏却觉得赵毅没什么意思。也没见他得了主子什么赏赐,就忠心耿耿的跟一条狗一样。
再想到之前见过的姐姐们,红俏愈发不平,人家跟在主子面前的二等宫女穿的可比自己敞亮多了。
红俏轻哼一声,加快步伐端着盘子走到了赵毅前面。
中萃宫中
宫人刚把午膳从桌上撤下去不久,岳才人便来正殿侍奉,她被宫女伺候着坐到小圆凳上,一抬眼就瞧见虞昭媛接过宫女剥好的荔枝送入口中。
那一碟子红艳艳的荔枝叫她十分眼热,艳羡道:“娘娘可真是受宠,陛下昨晚刚来过,今日就叫人送来了。这才是刚能吃荔枝的时候吧?”
却见倚在贵妃榻上的昭媛顿时停住了咀嚼的动作。
岳才人心下一跳,就见那虞昭媛把口中荔枝咽下去才慢声道:“这是姐姐送来的。”
这宫中能叫虞昭媛私下还叫姐姐的唯有一人,岳才人当即讪笑道:“虞容华和您真是姐妹情深,得了赏赐也不忘娘娘您。”
虞昭媛却没有应答,摇头拒绝了茴香剥好的下一颗荔枝,只觉得嘴里这一颗也没那么甜了。
她想起了刚才送荔枝的小宫女,宫女伏在地上说,“这是陛下去容华处带来的,说是太后娘娘的赏赐。”
可现在虞亦芙不禁怀疑了起来,这真是太后娘娘的赏赐吗?太后为何无故赏赐姐姐呢?会不会是……
不过这些怀疑她都没对外人道,淡淡一笑道:“自然,我们是亲姐妹,姐姐自然念着本宫。”
她必须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姐姐是和她一条船上的人,姐姐是她的附庸。
可心里还是被岳才人那一句无心之语刺的不舒服,没过一会儿虞昭媛便道:“茴香,分半碟子荔枝给岳才人拿着。”这便打发了岳才人回去。
等岳才人走后,虞昭媛支在贵妃榻上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茴香,你说本宫是不是失宠了?”
茴香不禁笑道:“娘娘,您说什么胡话呢?陛下昨日不是还来了?”
可是虞昭媛还是笑不出来,因为陛下昨晚和她闲聊了几句,问了问她幼时的事情,当时还觉得陛下是关心她,现在想来,她三句里面哪里少的了姐姐呢?
她们姐妹终究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
愈想着这些,软榻上丝薄的绸缎愈被虞昭媛抓紧,她不禁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会的……自己比姐姐年轻,姿容也不比姐姐逊色,又陪在陛下身边五年,陛下怎么会更喜欢姐姐呢?
这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对,只是一时新鲜。
虞昭媛深呼一口气,问起了另一件事,“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闻言,茴香觑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没有。”
“废物!”
……
长春宫中
淑妃对着铜镜梳理秀发,听着宫人汇报消息,知晓太后赏赐虞亦禾荔枝后,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不过是荔枝罢了,谁还缺这口吃的……英华宫那边怎么说?”
半秋犹豫了几息才道:“纯贵嫔似乎是有孕了……那边的人废了很大力气才得到了一些药渣,太医瞧了,说里面有几味合在一起可以保胎。”
梳理着乌发的手倏然顿了下来,淑妃把银梳掷在桌案上,好半晌才道:“本宫就知道她这么老实肯定有鬼,原来是有了,怪不得一直老老实实的闭门不出……”
半秋低着头不敢说话,很快淑妃便又把梳子拿了起来,继续梳头,镜子里的女人眸色深深,良久粲然一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一月之期,她总是要出来的……”
没等半秋说些什么,外头来的小宫女急声道:“娘娘,娘娘,不好了,皇子又发烧了!”
那把银梳再次被掷到桌上,淑妃迅速站起身,披着秀发就往侧殿快步走去。
“都是废物!这么多人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
收到荔枝唯一高兴的也就是奚昭仪了,她含着笑叫赵毅代她向虞亦禾致谢,待赵毅退下后当即叫宫人洗了荔枝给惠安郡主吃。
“看,这是什么?”
惠安郡主扑了过来,“是荔枝,我最喜欢吃的荔枝!”
奚昭仪亲自剥开送到了惠安的嘴里,又道:“这是宁宁娘送来的,下次也要好好和妹妹一起顽哦。”
她细心叮嘱着,眉目间闪过一丝忧虑,若是不叫惠安再有些旁的助力,待她年老去世后,惠安该如何自处?
惠安又不是惠贞那样的先太子遗孤,能帮她的人太少了……
赵毅回灵和殿禀报,虞亦禾颔首点头,就听赵毅又提了一嘴,“奴才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兰嫔娘娘。”
虞亦禾顿了一息,这才想起了入宫第一日扶娥对她说过的话,她倏然想起,转首看向扶娥,“我自入宫以来请安好像都不曾见过这位……”
扶娥点了点头,“对,兰嫔娘娘自三年前小产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陛下早就免了她的各种请安,所以她一般也不出居处。”
虞亦禾却敏锐地问了一句:“三年前?这位兰嫔是景和二年和昭媛一起入宫的?”
扶娥算了算日子,点点头,“确实如此,是和昭媛娘娘一起选入宫中的,同年的还有荣妃娘娘。”
虞亦禾敛下眼眸,心道景和二年这一届秀女倒是人才辈出,三位都成了高位嫔妃。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她就放在一边了,叫赵毅下去用膳。
转而对刚进门的清雪道:“我要的东西,大总管给了吗?”
清雪立刻上前一步,把小匣子奉了上来,“就是这些了。”
……
傍晚,夕阳西下,用完晚膳的卫景珩刚站起身就听到李福海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如早些休息?”
帝王侧首睇了他一眼,走向了御桌,哪有这个时候便休息的道理?
可刚批完重要的红色奏章,他甫一停手,又听李福海念叨:“陛下,晚上折子少批,伤眼,剩下来的不重要的折明日再批也是来得及的。”
卫景珩被念的烦,估摸着还是太后在他背后叮嘱,索性遂了他的意,起身道:“那就去……灵和殿吧。”
想要静静的帝王在静了一下午后还是顺着心意选择了灵和殿,大总管了然一笑深藏功与名。
当帝王微抿着唇踏入室内时,虞亦禾察言观色贴心地没有再提上午的事,给他上了一碗早就备下的酸梅汤。
“陛下,用些饮子吧。”
还没到夜里,依旧有些燥热,卫景珩端起了抿了一口,莫名松了一口气时就瞧着他的容华施施然走出了内室。
他没有叫停,默默饮着酸甜的酸梅汤,反正她定不会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
虞亦禾也确实不敢把帝王一个人撂在这里,她去耳房拿了准备好的东西便回到了殿内。
卫景珩刚放下碗,就瞧见她把一个木匣子推到了他的面前,于此同时是她微弯的唇角,他顿了一刻,拿起了匣子,只是那匣子举到半空中就已能猜出其中之物——一股浅淡的香味从匣子里逸出。
几乎不用猜,他就知道这里面是何物。胸中倏然悸动,帝王蓦地转向了那正弯眉浅笑的女子。
“陛下,怎么不打开?”
她柔声问道。
卫景珩回了神,他的凤眸敛下,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是用纱缝制的香包,熟悉又新异的味道扑面而来。
依旧有着沉沉的香味,但比之龙涎香又轻了不少,也淡了不少,又多了些许苦味,像松,像竹。
他又看向那个温柔浅笑的女子,她依旧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眼前这个香包就是最好的证明。
卫景珩也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亲自把香包塞了进去。
直到床笫间,他才显露出他的欢喜。
这一晚,虞亦禾直到下半夜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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