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常下雪,并不常下雨。这还是天步随三殿下回到平安城后遇到的第一场夜雨。
长夜飞雪,自有它的静美,然冬夜的雨,淅淅沥沥,落地生寒,却无所谓美不美,只令人觉得烦忧罢了。
天步候在外间,透过茶色的水晶帘朝里看,见三殿下靠坐在一张曲足案旁,那案上已横七竖八排布了七八只空酒壶,天步不禁更忧虑了。
今晨,照惯例,三殿下领着烟澜公主去小江东楼喝茶。趁着三殿下有事下楼,烟澜找她说了会儿话。烟澜问她,这些时日,私下里三殿下可曾再提起过红玉郡主?天步自然摇头。烟澜有些欢欣,但兴许也知道此时欢欣不合时宜,唇一抿,压平了微勾的嘴角,细思一番后,又试探地同她道:“先时见殿下画红玉的那幅画,我还道殿下或许对红玉……可如今殿下归京,知红玉去国远嫁,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可见我之前是想岔了。不管红玉如何想殿下,”说到这里,语声略带嘲意,“可殿下对她却是没什么心思的,从前与她那些,也只是消遣时光罢了,你说对吗?”
天步自幼服侍连宋,能在挑剔且难搞的三殿下跟前一听用就是两万年,说明她不是个一般的仙,论知进退和懂分寸,唯太晨宫中东华帝君跟前的重霖仙官能将天步压一头。这样的天步,自然明白烟澜的那些小小心机和小小试探,故而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公主问奴婢殿下的心思,殿下的心思,奴婢并不敢妄自揣测。”
未从她这里得到连三确然对成玉无意的保证,烟澜有些失望,静了一瞬后,轻声自语:“乌傩素苦寒艰辛,早前去往彼地和亲的公主们俱是芳年早逝,踏上西去之路,基本上已等于送了半条命。红玉西去,殿下若想将她换回来,自会有办法。想当年长依身死锁妖塔,殿下散掉半身修为,也要保她一命,可如今,却任红玉去和亲了,说明红玉还是没有办法和长依相比。”说完这篇话,她还想了会儿,大约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面上容色重又好转回来。
可当真是如此吗?
此刻站在外间守着扶案醉饮的三殿下的天步,却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骗烟澜,私下里,连三的确从没提起过成玉。初回平安城的那一段时日,甚至连她都以为,三殿下从前待郡主的不同,都是她的幻觉。但半月之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她才发现自回京后,三殿下竟然夜夜都无法安睡,几乎每一夜,都是在房中枯坐到天明。当然她无法肯定三殿下夜夜失眠一定是为了成玉,可若不是为了成玉,她也想不出他还能是为了谁。
失眠的夜里,三殿下并没有主动要过酒,酒是天步自作主张送过去的。酒能解忧。她的初衷是希望三殿下能以酒释忧,忧愁释了,便能入眠了。可谁知道一开了饮酒的口子,三殿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夜夜十壶酒,直要喝到大醉才算完。醉了他也不睡,反要出门,且不让人跟着。天步也不知道三殿下每夜都去了何处,料想应该不远,因为第二日一大早他总能回来。似乎太阳升起时,他就正常了,便又是那个淡然的、疏冷的、似乎并不将成玉的离京放在心上的三殿下了。
子夜已过。天步又觑了眼室内,见那曲足案上又多了两只空酒壶,料想时间差不多了。下一刻,果见三殿下撩帘而出,天步赶紧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去:“殿下带把伞吧,今夜有雨,恐淋着您。”
三殿下却似没听到般,也没接伞,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天步试着跟上去再次递伞,却分明听三殿下冷冷道:“不准跟来。”
天步抱着伞站在廊檐下,看着步入雨中的三殿下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更。
连三自睡梦中醒来,只闻窗外冷雨声声。房中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之中茫然了一阵,微一抬手,房中便有光亮起。妆台梨镜,青灯玉屏,芙蓉绣帐,次第入眼。是女子的闺房。十花楼中成玉的闺房。他又来到了这里。
三殿下失神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无论白日里如何压抑自己,一旦入夜,万籁俱寂之时,所有关于成玉的情思便无所遁形。自第一夜大醉后在十花楼中她的绣床上醒来,他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喜欢她得多,否则夜夜失眠的他,怎会只在躺于十花楼中她的绣床上时方能得到片刻安眠?
但这又如何呢?
他探索过她的魂体多次,得出的结论都一样:她只是个凡人。就因了他对她的喜爱,他便要诱一个凡人爱上自己,然后让彼此都走上万劫不复的前路吗?他不能。不是不敢,不想,不愿,而是不能。
就让她做一个凡人好了。做一个世世轮回的凡人,固然也会有种种磨难,但比起仙凡相恋她需要承受的苦痛和劫难,为凡人的磨难,着实算不得什么。他们就当从没有认识过好了。
三殿下缓缓地坐起来,揉了揉额角,觉着是时候离开了。然,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方才于安眠中偶得的一梦忽然自脑海中掠过。他又停下了脚步。
其实是个没什么逻辑,也没什么道理的梦境。
梦里,他和成玉并没有闹到现今这地步。她依然很是依赖他。大败北卫率军还朝后,他第一时间赶来十花楼看她,侍女却不知为何将他带到了她的闺房中。他便站在她的绣床前等她,就如此时他站在此处。
彼时,他站在这里,很快便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噌噌噌地落在木地板上,像是一头小鹿轻灵地奔在山间。接着,门被一把推开了,她亭亭地立在门口,大约是跑得急了,还在轻轻地喘着气。
他望进她的眼中,看到她的眼里仿似落了星星。下一刻,她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像一头小老虎似的。他因毫无准备,被她扑得倒退两步,坐在了绣床边沿。她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咯咯地笑了两声。
然后,她停了笑,双臂爱娇地圈住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右肩上,声音软软地朝他撒娇:“连三哥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而且也没有书信回来,我因为担心,特地住进了宫里,就为了从皇兄那里打探一点你的消息。住在宫里真的好闷,我又好想你。”
言语幼稚,然一字一句,饱含眷恋,令他的心软作一团。他柔声回她:“是我不好,下次出远门,一定日日给阿玉书信。”
但即便他这样保证了,她也并不满足,离开他一点,站直了,低头看着他,不高兴地抿着嘴。
他圈住她的腰,将她拉近:“怎么了?”
她微扬起小下巴,大约是想做个傲慢的姿态,却又想看到他的脸,就垂了眼睫。表情矛盾,却显得很是可爱。
她抱怨:“我都说了很想你了,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也很想我?”她狐疑地蹙眉,“难道连三哥哥出门这么久,竟一点都不想我吗?”三分刁,七分娇。
他被她逗乐,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说呢?”
她一本正经:“要你说出来才可以。”娇娇地催促他,“你快说啊。”
“嗯,很想阿玉。”他回答她。
她有些满意了,唇角勾了勾:“那我们很要好对不对?”
他当然点头:“嗯。”
她终于彻底满意了,又高兴起来,重新圈住了他的脖子,还爱娇地蹭了蹭他的脸:“那我们既然这么要好,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她的头仍搁在他的右肩上,嘴唇贴住了他的右耳,如兰的气息将他的耳郭熏得燥热。
“那夜,连三哥哥在温泉池里亲了我,是因为喜欢我吧?”低软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他整个人立刻僵了。她却软得像是一株藤蔓,抑或一泓细流,更紧更密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她的嗓子越发低,越发软,简直是气音了,撩拨着他的耳:“我也喜欢连三哥哥,好喜欢好喜欢。”
那一刹那,他的脑中似有烟花炸开,控制不住力道,猛地搂紧了她:“你说什么?”
她没有挣扎,轻轻地笑了声,在他的耳畔再次低语:“我说我喜欢连三哥哥,想做你的新娘。”语声天真调皮,语意饱含引诱。
“阿玉,”他静了许久,才能艰涩地回她,“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他极力地控制住了那一瞬间的情绪,将她松开了一点,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弄明白她到底是认真的,抑或只是在戏弄人。
就在那个时候,他醒了。
一个简单的梦境,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其下被掩住的,是他对她的爱念和欲念,是他在内心深处对她最真实的想望。
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她最好永远也不要喜欢上自己。可当醉后、梦中,这种理智不在的蛮荒时刻,他却没有一瞬不在渴望着她能喜欢他,能爱上他。他对她有极为隐秘的渴望,他渴望她能和自己永世纠缠,哪怕万劫不复。骄矜的水神,其实从来都很自我,想要什么,总要得到,也总能得到,从没有尝试过这样地去压抑、克制本心所求。他不能再想她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支撑得了多久。
雨停了。启明星遥遥在望。
国师站在十花楼的第九层,肃色叩响了面前的门扉。过了会儿,房中方有动静,门吱呀一声打开,现出白衣青年颀长的身影来。国师蒙了一下:“三殿下?!”
连三看着携了一身寒气的国师,不明显地皱了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国师吃惊了一瞬,也顾不得琢磨连三为何会在此处,上前一步,急急相告:“殿下,郡主失踪了!”
三殿下愣了愣,而后像是没听清似的,凝眉问了句:“你说什么?”
成玉失踪的消息是入夜传至皇宫的。
戌时末刻,来自蓟郡郡守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奏疏呈上了皇帝的案头。奏疏呈报,说半月前绛月沙漠突发洪水,千里大漠一夕尽覆于洪流之下。沙洪来时,郡主一行已出叠木关六日,应正行至沙漠中。洪退后,蓟郡郡守立刻派人入漠中寻找郡主,却一无所获,郡主不知所踪。
皇帝得此消息,龙颜失色,立刻召了国师入宫,请国师起卦,占成玉吉凶。国师听闻这消息亦是震惊,立刻以铜钱起卦,不料卦象竟是大凶,好在凶象中尚有一线生机。国师使出吃奶的劲儿参悟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断出这卦约莫说的是成玉此时已为人所救,应是没什么生命危险的,悬的是接下来的西去之路必定险象环生,不时便有血光之灾殃及性命,需有贵人相助,方能得保平安,否则走不走得到乌傩素都是两说。
国师参得此卦,顿觉兹事体大,不敢在皇宫久留,胡乱安慰了皇帝两句便匆匆跑出来找连三了。他冒着夜雨寻了三殿下整半宿,一无所得,筋疲力尽之下正要打道回府,掠风经过平安城上空时,忽见十花楼中有灯亮起。国师一个激灵,以为是楼中那个会法术的小花妖梨响救了成玉将她带回了京城,兴冲冲地飞身下来查看,没想到门一打开,没见着郡主,他寻了一夜的三殿下倒是站在门后头。
国师与连三一外一内,立于门扉处。
国师三言两语道完了郡主失踪的始末,又细述了一遍他给成玉起的那则卦象。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连三的表情,见三殿下微微垂眼,倒是在认真听他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淡漠。
国师琢磨着三殿下这个反应,这个神情,心底有了数,但为着和成玉的那点交情,还是硬着头皮试探了一句:“卦中既然说,郡主需得由贵人相护才能平安抵达乌傩素,且这贵人还非同一般,我琢磨着,这贵人所指的仿佛正是三殿下。既然郡主命中其实有殿下这么一个贵人,那么殿下就算插手帮一帮郡主,也算不得乱了她的命数吧。”
三殿下沉默了许久。“她的贵人不是我。”许久后他终于开了口,抬手一挥,半空中出现了一团迷雾。
国师不明所以地望向连三。
三殿下微微抬头,看着那团迷雾:“追影术下,她此时身在何处,本该明明白白显现在这里,但此时你我面前却是一团雾色,那必然是有人自沙流之中救了她,并以术法隐了她的踪迹。”他停了停,语气听不出什么,“若她命中注定有一个贵人,那人才是她的贵人。”
能在三殿下眼皮子底下隐去郡主的踪迹,必定是法力非凡之辈。国师蓦然想起来一人:“殿下说的是……”
三殿下仍看着那团雾色:“不错,我说的是他,帝昭曦。”
国师喃喃:“这么说,半月前的沙洪之中,是帝昭曦救下了郡主……”话到此处,国师突然想起了昭曦对成玉的执念,不禁悚然,“可依照帝昭曦对郡主的心思和占有欲,若是他救了郡主,还有可能再将她送去乌傩素嫁给敏达王子吗?”国师越想越是惊心,“若他还是季明枫,为着天下安定之故,自然不至于劫走和亲的郡主。可他如今是人主了,我瞧着他那邪性的脾气,说不定并不会将这人世的兴衰更替和家国气运放在眼中,”思维一旦放飞,国师就有点收不住,“最怕,便是他虽救了郡主,却罔顾郡主的意愿劫了她或是囚了她……对,这太有可能了,否则他何必施术隐去郡主的踪迹让我们无处寻她。”国师忧虑得不行,“殿下,你说……”
却不待他把话说完,三殿下便打断了他:“够了。”
国师闭上了嘴,眼睁睁看着连三转过身去收了半空那团迷雾,恰此时,琉璃灯碗里的灯花啪地爆了一声,三殿下提了剪子俯身去剪那灯花。
国师想不通,连三既这样无情,成玉无论是死是活似乎都不再同他相干,那为何今夜他又会来这十花楼呢?这些日子,三殿下一直都冷冷的,脾气也不大好,国师本不想触他的霉头,可此时竟有些没忍住,叹了一声道:“我自然知道郡主即便被昭曦所禁所囚,那也是她的命数,只是我私心不忍罢了。殿下不愿施以援手,其实也是应当。不过我有些疑惑,既然殿下对郡主已没有半分怜悯了,为何今夜还会出现在此楼中呢?”这话其实有些不敬,脱口后国师便觉不妥,敲了敲自个儿的额头懊恼道,“我今晚也是糊涂了,问的净是些糊涂话,殿下当没听到吧。”
但三殿下却回了他,他不疾不徐地剪着灯芯:“我的确还有些放不下她,人之常情罢了,这同我选择不干涉她的命数,有矛盾吗?”
放不下的确是放不下,但也只是有一些放不下罢了。国师听懂了这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今夜四处寻连三,目的原本就只有一个,便是将成玉的命卦告知给他,就是否帮一帮成玉这问题寻他一个示下。既然三殿下表明了态度,他的事也了结了,可以回了。
雨虽已停,风却凄凄,国师打了个喷嚏,正打算告辞离去,却忽逢一人从他身后蹿出来,闪电一般擦过他身侧,扑通一声就跪进了内室。
女子的凄楚之声和着窗外凄风一同响起:“郡主既有如此磨难,还求国师大人和将军大人救救我们郡主!”
国师瞪大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花娘子?”
来人正是花非雾。
今夜虽是凄风寒雨,却挡不了青楼做生意,直至寅时,琳琅阁中欢宴方罢。小花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辗转反侧后拎着那个装着残经和香包的小包裹来到了十花楼。既然她见不着连三,这经页和香包也就没了用途,放在琳琅阁中徒令人生愁,她便打算今夜将它们还回去。然现身于楼中时,却碰到国师也刚飞身而下,她本能地躲进了转角,没想到连三也在郡主房中,更没想到的是国师竟带来了那样的消息。
小花以头触地,长跪不起,求人的姿态很虔诚。这小花妖如此讲义气,令国师心生敬意,不由上前一步提点并规劝她:“非是我们不想救郡主,你也是个花妖,应该知道凡人有凡人的命数,贸然相扰,恐有后患。”
但国师其实高估了花非雾,小花还真不知道这事,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来。
国师一看小花这样,懂了。他一边纳闷小花一个花妖,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明白她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一边叹着气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让贫道相帮郡主,这很简单,但贫道不是郡主的贵人,贸然干扰了她的命数,后患如何,贫道着实无力预测,也无力把控,更无力承受,不如就让郡主顺命而活罢了。”
小花凝眉做思索状,国师其实有些怀疑,这花娘子一看就糊里糊涂的不聪明,难道那漂亮的小脑袋瓜还真能思索出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不成?
就见花娘子看了自己一眼,又看了转过身来的三殿下一眼,然后将目光定在了三殿下身上:“此前,我以为将军不过就是国朝的将军罢了,但今夜听闻国师与将军之言,方知将军并非此世中人,便连国师大人亦对将军尊敬有加,那么我猜想,干扰郡主命数的后果,国师虽无法承受,但将军应该是可以承受的吧?”
国师讶然,这傻傻的花娘子居然误打误撞抓住了华点,的确如此,天君的小儿子,便是违了天庭重法,刑司处大约也能通融通融,与自己这等白身证道之人自然不同。
冷风自门口灌进来,吹得那琉璃灯碗里的烛火摇摇欲灭。
连三找了个配套的灯罩,将那烛火护在灯罩之下,然后在桌旁坐了下来,方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花非雾:“国师夸大其词了,”他蹙了蹙眉,“帝昭曦的品行并不至于那样,有他在阿玉……”他停了停,绕过了那个名字,改口,“有他在她身边,她会平安无事,无需我插手什么。”
这一番令人定心的话却并没有安慰到花非雾,小花拧紧了眉头:“可我不信他,我只信将军!”
连三笑了笑,是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了:“你不信他,却信我,但我和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语声里含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讥嘲。
难得小花竟听出了那讥嘲,急急辩驳:“你和他当然不一样,我信将军,是因为郡主她喜欢将军,将军是郡主唯一所爱之人,郡主信任将军,我自然也信任将军!”
一语落地,房中一片死寂,那飒飒拂动树叶的风声,刻漏的滴水声,都像被寒冰封冻住了似的,在这一瞬间戛然静止。
好半天,连三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脸上那冷淡的笑意隐去了,双眉紧蹙,因此显得眉眼有些阴沉,但那眸光却并不凌厉,倒像是含着怀疑和无措。
小花振声:“我没有开玩笑!对了,有这个,”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手边那个小包裹,取出两页残经和一只香囊,“这是前一阵将军你出师北卫时,郡主以指血为墨,抄来为你祈福的经卷,而这个是她特地为你做的香囊……”小花蓦然想起,又从衣袖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急急道,“对了,还有,郡主离京前,我因舍不得她,故而每次见她都将和她相处的画面收进了这面小镜中。郡主喜欢你是她亲口所诉,将军若不信,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小镜中银光乍起,投映到半空,随着那银光淡去,半空有画面浮现。
小花轻声:“这是郡主在平安城中的最后一夜。”
腊月十六夜是成玉留在平安城的最后一夜。
是夜月如冰轮,圆圆的一盏,半悬于天。
因次日成玉便要离京,花非雾着实不舍,故而冒着寒冻,漏夜前来十花楼,想再见她一面。
小花找到成玉,是在十花楼第十层的楼顶上。成玉裹在一领毛披风里,盘腿坐在屋脊上,拎着个酒壶正在那儿喝酒,脚边放了只小巧的炭炉,应是被打发走的梨响不放心留在那里的。
雪虽停了有几日了,然陈雪积得厚,只化了皮毛,这外头仍是天寒地冻,一只小炭炉其实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花担心成玉被冻着,上前第一句就是劝她下去。成玉醉眼迷离地看了眼小花,语声却很是清醒:“你别担心,我就是上来,最后再看看这城。”微有惆怅似的,“终归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想想其实有些舍不得。”
成玉喝醉了才会爬高,小花在这屋顶上找到她,原以为她必是醉了,但此刻听她说话如此清明,又有些不确定。同时,情感丰富的小花还被成玉两句话说得伤感起来,想了一瞬,自告奋勇道:“往后要是你想念故土,就召唤我,我带你回来探亲!”
成玉就笑了,笑了会儿却垂下了眼,将那笑意敛住:“不用,你若是修炼精进,可日行万里了,那偶尔带小齐和小李来乌傩素看看我就行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平安城里,其实也没有几个我惦念的人。”边说着这话,未拎酒壶的那只手里边把玩着一个东西。
今夜成玉说话,一句一句,皆是云淡风轻,但句句都令人难过。小花傻是傻了点,情商还是可以,不欲表现得悲伤更增离愁,转移话题地看向成玉手中,故作轻松地:“咦,你手里那是个香包吗?”
发问令成玉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松开了左手,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一直捏在手中无意识把玩的是个什么物什一样,低头看了一眼。小花也就看清了,那的确是只香包,藕荷色锦缎做底,以五色丝线绣了盏千瓣莲。此莲名若其实,花瓣繁复,最是难绣,但那香包上的莲盏重瓣锦簇,白瓣粉边的色彩如同晕染上去,栩栩宛在眼前,一看便是成玉的手笔。小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这香包,应该不是绣来自用的吧?”
成玉的神色蓦然一僵,一时没有回答。
小花目光一顿,又注意到了炭炉炉脚边散着的几页经书,捡起来一看,吃惊道:“这是血经啊!”小花掏出一颗明珠来,借着明珠亮光,认真地翻看手上的残页,喃喃,“这字……这是你抄给……”小花陡然领悟,住了嘴,抬眼看向成玉,然终归没忍住,“这……这怎么有些像是被烧过似的呢?”
成玉垂眸半晌,再抬眸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将那香包握住了:“没什么,原本也是要将它们烧了的,喝着酒就忘了。”小花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将那香包投进了炭炉中。
小花脑子虽然转得慢,手却挺快,一把将那香包自燃着零碎火星的银骨炭上救了回来。小花拍抚着香包上被火星舔出来的一小点焦斑,一脸心疼:“我没猜错的话,这香包是专门做给连将军的,这血经也是特地为他抄来祈平安的吧?”
听得小花此言,成玉有些发怔,过了会儿,像是反应了过来,容色就那样冷了下去:“是或者不是,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花讷讷:“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东西,这么烧了,不觉得挺可惜吗?”
似乎觉得小花言语可笑,一丝凉淡的笑意浮上成玉的唇角:“有什么可惜呢?”她轻声道。看着小花怀里的残经和手里的香包,“反而它们的存在,让我显得既荒唐又可笑,这样的东西,难道不该烧掉吗?”
小花心里是不赞同的,不禁试探:“我始终觉得,你和连将军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花对自己那套逻辑深信不疑,“因为照你此前同我所说,将军他不是亲过你吗,那他肯定……”
成玉打断了她的话:“他只是见色起意罢了。”见色起意,这是多大的羞辱?这句话出口,像是难以忍受这种羞辱似的,她抬起右手,又灌了自己几口酒。
小花看着成玉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知该说什么好,生平第一回感到了自己的口笨舌拙。这种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可说,也不该说。她叹了口气。
但小花确实也是个人才,叹气的当口还能趁着成玉不注意将那残经和香包藏进袖中。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它们藏起来,本能地便藏了。
三更已过,这银装素裹的夜,连月光都冻人。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液入口,成玉将那空壶放在脚边,平静地坐那儿眺望了会儿远处。
当小花再次鼓起勇气想将成玉劝下去时,却瞧见静坐的成玉毫无征兆地落了泪。两滴泪珠自她眼角滚落,很快滑过脸颊,跌进衣襟,徒在面庞上留下两道细细的水痕。成玉并不爱哭,几年来小花从未见成玉哭过,就算失意这一段时日少女心事沉重,她看上去也是淡淡的,让小花一度觉得可能连三伤她也不算深。此时却见成玉落泪,小花内心之震撼可想而知,不禁喃喃:“郡主……”
成玉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落了泪,轻声开口:“香包赠情郎,鞋帽赠兄长。那时候他一定要让我给他绣一个香包,彼时我不懂,只以为他是逗着我玩。后来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想着他原来是想做我的情郎吗。开开心心地绣了那香包,边绣边想,待他得胜回朝,我将它送给他,他会有多惊喜呢。”她停了停,脸上犹有泪痕,唇角却浮出了一个笑,那笑便显得分外自嘲,“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他的确从头到尾只是逗着我玩。”
小花听到此处,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见成玉侧身又去拿酒,忙劝道:“酒虽也算好物,却不宜多饮……”奈何小花此人,心一软,声音也便跟着软,软软的劝止根本没有被成玉听入耳中。
成玉开了另一壶酒,喝了一半,再次怔怔地看向远方,良久,用执壶的那只手抵住了额头。她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地喃喃:“他让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那会有多开心,却又那么快将那些东西都收了回去。他骗了我。”她轻声地对面前唯一的听众倾诉,“小花,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小花心口一窒,终于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若是这么伤心,那不如忘掉也好吧。”
成玉静了良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时候不早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声音仍很清明,像是没有喝醉。但小花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成玉真的是喝醉了,所以她才会在自己面前哭,才会说那些话。她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一扶成玉,却被她推开了。
月色荒寒,夜色亦然,成玉摇摇晃晃地走在屋脊上,背影孤独幽静,透着一丝不祥的悲凉。
菱花镜中的画面在此时消失。
国师一直注意着连三,见今夜一直波澜不惊的三殿下,在成玉的身影出现在菱花镜投射出的幕景中时,那淡然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而当成玉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香包投入炭炉,自嘲地说它们的存在反而让她显得荒唐又可笑时,三殿下的面容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三殿下反应这样大,让国师感到吃惊且不解。他不能明白,听到郡主远嫁、乃至失踪的消息,在消化完后都能疏淡以对的三殿下,为何看到成玉的一个侧影、听到她半明不白地承认对他的喜欢,便会如此震动。
他当然不明白。
于连三而言,所有理智的安排、清醒的决断,以及基于此的那些疏远和所谓的一刀两断,都建立在成玉并不喜欢他的基础上。他从来没有想过,成玉竟对他有情,她是喜欢他的。
她喜欢他,可他却对她做了什么?
其实早在那夜她前往国师府隔着镜池执着地问他是否曾有过许多美人时,他就应该察觉到的,否则她为何要在意他过去是否有过女人?可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是,没有任何解释。而当她颤声问他她是否也是一个消遣时,为了使她死心,他居然没有否认。在那之后,他还自顾自做出同她一刀两断的决定,任她远嫁,不闻不问亦不曾管。今夜国师前来告知他关于她失踪的消息,他甚至自以为客观冷静地将她推给了帝昭曦……
脑海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的线,啪的一声,断得彻底。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控制不住,不禁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她一边落泪一边对花非雾说:“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泪水细细一线,挂在她绯红的眼尾,飞掠而出,拧成一把无形的丝,细细密密勒住他的心脏,令他痛不可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她酒醉的哭诉虽伤心,却很平静,但他从那平静的语声里听出了血泪的味道。声声泣血,一字一字,是在剜他的心。
国师瞧见三殿下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转身踏出了房门,在踏出门槛之时,竟不稳地绊了一下,扶了门框一把才没有摔倒。
国师在后面担心地唤了一声:“殿下。”
门外已无三殿下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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