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冬寒卷过长街,朔风凛冽如冰刀,苍穹之上的艳阳迷失了温暖。
苏桥回到刑侦队后,每天都是挤着公交上班。
站点距离刑侦中心不远,她步履轻快,大概还在回味几天前和池医生的深夜互动。
想起那只送进嘴里的小兔子绿豆糕,她的脸蛋溢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所谓的心理性羞红。
走到中心的露天停车场,恰好迎面碰上纪南星。
“都说了让你在家养几天伤,怎么不听劝?”纪南星不擅长软言细语,但说教里满是关心。
苏桥摆摆手:“又不是伤筋动骨,没必要缺勤。”
“你还是这么拼,刚归队就让你见红,我心里过意不去。”纪南星觉得对不住,人是她求着局长给要回来的,可一回来就受了伤。
苏桥反倒显得无所谓:“多大点事?婆婆妈妈可不是你的风格。”
彼此相视一笑,久违了,默契的感觉。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办公室门口,凑巧碰上出门接热水的敖羽。
“早啊,纪队。”敖羽打了声招呼,转眼瞟到跟在后面的苏桥,笑容尴尬些许,只能换做泛泛点头示好。
苏桥犹豫了几秒,收回刚踏进办公室的脚,她匆忙跟在敖羽的身后,却没有立马开口叫住他。
有些事,逃避不了一辈子。
还没走到净水器的小隔间,敖羽陡然停了下来,他捧着保温杯绷紧了下颌骨。
隔间里传来细碎的八卦声——
“诶,我听说是纪队非要把人给招回来的。”
“不是吧,害死队友这种重大事故,郑局也肯答应让苏桥恢复原职?”
“谁听了不纳闷呢?鬼知道领导怎么想的,谜之操作。”
“我要是支队办公室的人,心里肯定不平衡,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些年,晋升机会还不如一个有污点的人。”
“可不是么,刘家麒和敖羽再不济还有个程灿,谁拎出来都可以填补副职,我看纪队这事办得不妥当。”
敖羽阴沉着脸准备离开,转身迎上神色黯然的苏桥,他哽着喉咙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间里窸窸窣窣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苏桥怎会不难过,被人非议犹如反复撕扯着旧伤疤,无人知晓她的疼痛,只能默默咽进肚子里消化。
“聊聊?”她朝着敖羽微笑,笑里满是惨淡。
敖羽也很鄙夷他人的闲话,便勉强答应:“好。”
二人找了间空着的休息室。
敖羽靠在桌边沉默不语,毕竟邀约的人苏桥,开场白轮不到他。
苏桥的指尖点着满是灰尘的桌面,她在思考,该怎么问候才不会伤到对方。
“身体还好么?我是说...叔叔阿姨。”
“挺好的。”
苏桥哽咽,沉默之后是苍白的致歉:“对不起。”
随着分秒流逝,周身的一切变得黯然失色,被牵动的回忆将她高高举起,又惨烈地砸向时间的长河,碎得满目疮痍。
‘纪队,好冷...能不能抱抱我...’躺在担架床上的年轻女警张合着唇,眸底收不住恐惧的泪水。
‘马上就到抢救室了,撑一撑,再撑一撑...’纪南星的嗓音在颤抖。
苏桥满身满脸的血污,她喘着粗气步步紧随,慌乱攀附着恐惧令她窒息。
伤势过猛导致敖淼每说出一句话,血都会顺着唇角一摊冒过一摊,被子弹洞穿的腹部依稀还能看见翻出的脏器,无法补救的伤口翻涌着一股股血红。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倏尔抬起手,不甘地用尽所有力气攥紧队长的胳膊,瞪直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苏桥喉咙发紧,那句绝望的不想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面对生死,所有人都是束手无策的。
敖淼努力扯起认命的微笑,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祈求着:‘别...别让...我哥...看到我这样子...’
医护人员拼尽全力推着她朝抢救室飞奔,临到门口时,拽在胳膊上的手无力地滑落在担架床边。
‘敖淼!敖淼!’纪南星破防的嘶吼,她拽着身后的医生发了疯的祈求:“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苏桥腿软地跪倒在门边,一遍一遍地捶打着地面。
回忆碎成一地狼藉。
敖羽冷然:“我听够了你的道歉。”
苏桥抽着鼻子喃喃自语:“我不知道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似乎怎么弥补都是无济于事的。”
被调到交警队的两年时光里,她像一根浪潮里的浮木,在城市大道中飘荡,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什么悲伤都会被风化。
直到今天直到依旧被人诟病,她才明白,有些事并不会被时间洗尽。
逃避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苏桥谨慎地问着:“钱够么?我的意思是...叔叔阿姨生活方面...”
“你觉得钱能解决问题么,能买回一条命么?”敖羽突然的咆哮回荡在休息室里,愤恨在他的胸口起起伏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尽可能的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不只有你活在过去,我也没理由原谅你。”敖羽受不了沉重的气氛,毅然决然地摔门而出。
苏桥眉心抽动,她伤感地捂住面颊,敖淼走的那一天,也带走了她的骄傲和她的梦想。
纪南星规劝的那句话回荡在耳边——‘风再大,也吹不回从前。’
*
护士长经过走廊,碰到巡完住院部的池珏,凑巧正找她来着。
“池主任,肖院长叫我带个话,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急不急,有说什么事吗?”池珏身旁围着几名家属,她比着灯光端详CT片子,忙得无暇抽身。
“倒也没说什么事,不过我看交警队的人同他一路。”
“行,我知道了。”听到交警队,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应,转而继续同家属讨论患者的术后恢复方案。
她对病患的耐心度极高,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康复的注意事项,家属提出的疑问再是无知,也会逐一解释。
直到送走所有人,她才跺了跺酸软的脚后跟。
等匆匆赶到院长办公室,屋里的人正谈笑风生。
她身姿端正,礼貌敲门:“肖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启书这会儿正满面荣光,也不知道和交警队的人聊了啥,看那嘴角快咧到耳根,想必是什么好事。
瞧见话题的主角出现,他笑着朝池珏招招手:“进来吧,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交警支队的领导。”
池珏客气问候:“各位领导好。”
“池医生,突然造访没有影响你的工作吧?”领头的交警客套着送上锦旗,开门见山:“我们这次来,一是代表交警支队,感谢你在104国道的热心救助,二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什么事?”池珏疑惑着看向院长。
肖启书随即解释:“这不春节快到了嘛,正是事故的高发期,交警支队想拍关于交通事故、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急救宣传片,需要咱们的配合。”
“宣传片?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老交警:“你和苏警官联手救人的视频,在网上的热度很高,我们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宣传,想必能起到加大力度的效果。”
“我和苏警官一起拍摄?”池珏面上不见波澜,心底已是掀动涟漪。
“当然,只是小苏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最近被调回到刑侦支队,不过我们会和那边沟通,毕竟你们共同拍摄,才能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能起到社会影响,我很乐意配合。”池珏的话术很漂亮,但她的乐意来自于更深层次的期盼。
老交警:“考虑到你工作繁忙,又还不到半个月就是春节,拍摄时间非常紧凑,我们尽量把时间缩短到2-3天。”
池珏欣然接受:“没问题,确定好流程告知我就行。”
肖启书见她给足了面子,便补充着:“咱们池主任确实很忙,春节前后也是医疗急救的高峰期,我们院方会尽量调整好时间,这点请各位放心。”
“那行,非常感谢你们的配合,我们就不打扰二位工作了。”
送走交警队的人,肖启书回到办公桌前。
见池珏也准备离开,他急忙叫住:“小珏,坐一坐。”
“肖院长,还有什么事吗?”
“私下叫声师父就行,别这么客客气气。”肖启书翻出自己的宝贝好茶,“陪我喝一盏茶的功夫你应该还是有的吧。”
池珏一听这开场白就知道,小老头子肯定又在操心她的个人问题。
她坐进会客椅,笑得无奈:“您呀,干了一辈子的心脏搭桥,还不过瘾?”
“哈哈哈,给姻缘牵线搭桥不也是搭桥嘛,这一套手法我熟得很。”肖院长笑声爽朗,送上沏好的热茶,话起家常:“你父母最近身体还好吗?”
池珏托着杯子小呷一口,“吵起架来中气十足,怎么会不好?”
肖启书和池祈年的关系不错,知道父女俩不对付,便笑说着:“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血压特别容易蹭蹭蹭往上涨,你还是少气你爹。”
池珏回避议论家庭关系,索性直奔主题:“师父您就直说吧,又盯上哪位杰出青年了?”
“是隔壁第一中心医院的心外科医生,上次参加座谈会碰到的,人刚从国外回来,专业成就不比你差,年纪也跟你相仿,三代从医也算是世家,最主要的是人长得标致又还单身。”肖启书滔滔不绝,硬是把自己物色的年轻才俊夸上了天。
他靠进椅背品茗,似在回味自己的好眼光,咂咂嘴:“这种条件可遇不可求,你得去相一相,万一看对眼了呢?”
池珏瞅着院长陷入遐想的模样,忍不住调侃:“嚯,这么厉害应该不愁娶不到老婆吧,犯得着靠相亲解决个人问题?”
“你别说人家,先看看自己什么情况,我以前从不强求你,但这次你必须得去见见,再不济年后两家医院搞个联谊,我给你定KPI。”
池珏挑着眉梢打量肖启书,狐疑道:“莫不是池祈年找过你?”
肖院长连忙反驳:“还真不是,纯粹是我这个师父操碎了心。”
池珏不做逗留:“下午有台小手术,我先去忙了。”
相亲这种事起了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必须掐死在摇篮里。
肖启书抻着脑袋:“忙归忙,这事得放心上啊,抽空我帮你约人,吃个饭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再说吧。”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池珏的目光凝聚在桌上。
那一束盛放得过于狂妄的弗洛伊德玫瑰,高贵冷艳又是如此的让人难以拒绝,却生生扎疼了她的眼睛。
‘你漫不经心地穿梭于我的梦境,使我的心,变成了充满芳香的花园,从此你是信仰,是安宁,是长存的希望。’
曾经那个将情话揉入耳畔的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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