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被贾母叫到荣庆堂闲话,来时笑语盈盈,去时咬牙切齿。
一回到自家院子,王夫人就恨恨地拍了桌子。
周瑞家的过来奉茶,见此情状,心里咯噔一声。
见王夫人看向她,周瑞家的硬撑着笑上前道:“太太且喝茶,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彩霞那丫头沏了两遍,特意晾温的。您且喝上两口儿,去去心火。”
王夫人接过茶盏,略沾沾唇就撂下了。
她随手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王夫人心里的怒火,岂是一盏清茶可以平复下来的?
她烦得要命,看谁都不顺眼。
周瑞家的暗道倒霉,怎么今儿正好赶上她轮值?
太太怒气冲冲,偏偏她在这当口伺候太太……这简直就是在擎等着触霉头。
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给王氏捏肩。
她一边捏肩一边柔声打探:“太太看起来好像不大欢喜?不是说老太太请您过去说些家常话吗?”
王夫人按着太阳穴抱怨道:“若非老太太,我也不会如此难受!老太太慈爱,心疼媳妇怀孕辛苦,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她也不能刚知道邢氏有了,就把我叫过去教训啊!”
“又说不能短了邢氏吃用,又说要约束下人不能让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如此这般细细叮嘱,于我却太过吃心!”
“我这些年管着这个家,呕心沥血,劳心熬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却对我如此不放心,这又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她越说越生气:“这些年来,我何曾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偏老太太对我千百个不放心,在鸡蛋里挑骨头!难道我竟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会短了邢氏的仨瓜两枣?”
“且不说邢氏,只说大老爷。他在公中取钱,回回都是三五千银子的大宗。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句不许了?”
“还有他们大房的琏哥儿,我也是十分疼爱,我心疼那孩子丧母,向来不让他吃一点点苦。这般用心,便是我亲生的珠儿都比不上!”
“都这样了,老太太还觉得我会亏了大房,把我叫过去立规矩。偏生咱们这边还落得个老太太偏心的虚名。如此的委屈,我能和谁诉?也就只能和你说说了。”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骗过自己。
王夫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得委屈了起来。
她捏着帕子淌眼泪:“这邢氏没生下来孩子呢,老太太就开始给我脸色了。要是她生了儿子,这府里怕是没我们娘几个站着的地儿了!”
贾政作为次子继承了荣国府大半的资源。
王夫人作为次子媳妇,又做了威风八面的当家太太。
二房怎么可能会像她话里说的那么惨?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喜欢装菩萨,更知道王夫人根本就不是贤惠人。
王夫人要是好人,这府里那班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奴婢就不会交口称赞二太太慈和了。
琏二爷也不会被她哄得那样向着叔叔婶婶。
不过周瑞家的并不觉得王夫人有什么不对。
说句难听的,大多数人划分善良与恶毒的依据也不是言行,而是立场。
在这后宅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无非是争权夺利,只有狠心之人才能活得舒坦。
周瑞家的能够受到重用,还不是王夫人需要她这个女诸葛出谋划策吗?
她熟练地哄王夫人道:“老太太最心疼的始终是咱们老爷和珠大爷。琏二爷都比不上咱们大爷,更别提大太太生的继室之子了。”
“老太太她老人家关心大太太,也不过是关心大太太肚子里的那块肉,并没有别的意思。”
“要奴婢说,您就算给大太太些小恩小惠也不碍什么。”
“不过是拿一点子东西,换贤良的好名声罢了。我的好太太,您这么做,对哥儿姐儿也是有好处的。”
只要强调贾母对贾政和贾珠的重视,王夫人就能忍下对贾母的怨言。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容色稍缓,心底松了口气,再接再励道:“说起来,太太您还不清楚大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呢。那孩子若是个姐儿,老太太的兴头儿就淡了。退一万步说,那孩子是个哥儿也无甚好担心的。琏二爷都争不过咱们珠大爷,他又碍得了什么呢?”
王夫人听了周瑞家的的劝慰后,心火消除了不少。
没错,邢夫人的孩子碍不着她。
除非贾赦和贾政都死了,否则荣国府是不可能按玉字辈的人头分家的。
日后被分薄了家产的人是贾琏,又不是她的珠儿。
既如此,她说不得还能从中挑拨一二。
但王夫人心中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管家权的归属问题。
贾代善去世前,把爵位传给了贾赦。
因为义忠亲王的缘故,贾政得了工部员外郎的官职与贾家大半的政治资源。
在代善去世后,贾母精力不济,有心把管家权放手给媳妇。
当时大嫂张氏业已去世,大房无人。王夫人又是贾母心爱的小儿子的媳妇,这才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家夫人。
做这当家主母威风八面,能得损耗油水更是丰厚。
王夫人当家的这些年,私房厚了不止一层。
她舍不得让出这份权力。
可老太太不喜欢她不识字,觉得她笨嘴拙舌不讨人喜欢。
又惯爱喜欢以分权的形式把后宅大权握在手里,当这后宅里至高无上的老太君。
王夫人当初就是担心新大嫂分权,才苦心孤诣地撺掇贾母定下邢夫人这个破落户出身的女人做贾赦的续弦。
然后又煞费苦心地败坏邢夫人的名声,在贾母面前播弄是非,挑拨离间。
王夫人早都想好了,贾母早晚得死,大房和二房也迟早得分家。
她现在多捞一些,日后分家时大房就能少拿一些。
若不是贾母在荣国府经营一生,心腹众多,眼线密集,只怕王夫人还会更加贪婪。
尝了甜头的人,是不会甘愿把手里的一切还回去的。
现下,义忠亲王已经去世多年。当年夺嫡的阴霾也逐渐消散。
母子亲情,本是天性。就算贾母再不喜欢贾赦,贾赦也是贾母的亲儿子。
如果不是她持之以恒地败坏大房夫妇的名声,以贾母的权衡手段,恐怕早就要分她的权了!
兄长王子腾固然出色,但也管不到贾母这位超品的国公夫人头上。
贾政又孝顺,更不会为了她忤逆母亲。
所以王夫人当年才选择釜底抽薪的。她心想,与其小心翼翼地讨好婆婆,不如直接把这个可能被贾母提拔起来对付自己的大太太给废了。
她做得很好。
邢夫人容色寡淡,没有宠爱没有子嗣,只得一心讨好贾赦。
贾母因邢夫人管不住丈夫,更加不喜爱这个媳妇。
有邢夫人对比,连她这个素来不为贾母所喜的媳妇都平白得了很多赞誉。
她本以为邢夫人这辈子也就这么槁木死灰地过下去了。
可偏生老天不长眼,邢夫人居然有喜了。
老太太看重嫡孙。
有了这个孩子,她这个好大嫂就有了翻身的本钱。
这些年她放出了不少明枪暗箭,但邢夫人却依然能博得贾赦的信任,在大房站稳了脚跟还有了孩子。
可见她这个好大嫂也不是全然无害的。
“哼,她就算有福气生儿子又能怎样?”
王夫人口不对心地冷笑道:“珠哥儿当年被老太太抱走,对我来说就是锥心之痛。邢氏若是生了歪心思和我争,我就让她尝尝和我一样的苦楚!”
周瑞家的道:“太太能想开就好。但是把大太太的孩子送到荣庆堂一事却万万不要做。府里的小爷小姐们都大了,老太太正是膝下空虚的时候。若是把那孩子送去,让他得了老太太的喜欢,到最后还是太太吃亏。”
“要我说太太很是不必计较。那大房的哥儿姐儿哪里比得珠大爷和大姑娘,生来就有母族、有舅老爷可以依靠?”
王夫人终于恢复了她一贯的慈悲笑脸:“听起来也怪可怜见的。好歹邢氏的孩子也是珠儿的弟弟妹妹,若那孩子日后愿意叫我哥哥一声舅舅,我也是愿意的。”
周瑞家的奉承道:“这就是太太的慈心了。放到别人家,谁会愿意把母家的人脉介绍给隔房的侄儿?”
“其实太太与其担心大太太,还不如担心一下未来的琏二奶奶。比起不得老太太喜欢、没有娘家依靠的大太太,还是定然会是出身名门的长房长媳更惹人忌惮啊!”
王夫人眼睛一眯,拍了拍周瑞家的的手背:“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
邢夫人不知王夫人的怒火,她这些天一直都在深居简出地养胎。
这个孩子是她一生的指望,就是再小心翼翼也是应该的,由不得她不仔细。
邢夫人甚至做到了连东大院的房门都不出。
每日她里不是对着肚子念书,就是和丫鬟婆子们闲聊,其余的事情万事不理。
陈矩在邢夫人怀里听了不少贾家家事,这些闲话让他对荣国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腊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邢夫人吃饭时肚子突然发作起来。
王善保家的忙带着丫鬟们把邢夫人扶进产房。
费婆子去请提前请好的稳婆和大夫。
大丫鬟红梅派遣小丫鬟去请贾母和贾赦。
邢夫人在一个月前就请好了妥帖的稳婆和大夫,又早早地派了心腹婆子盯紧了院中姬妾。
因此在发作后,邢夫人十分心安。
整个东大院里的丫鬟婆子也井井有条,并无疏漏。
贾母到东大院后,只见院中井然有序,当下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她这么着急过来,就是怕老大夫妻不着调,害了她没出生的孙子。
当初她给贾赦娶邢夫人做续弦时,是听了亲信婆子的话,想着邢夫人家世低微,嫁进来后不敢欺辱贾琏。
而且她也打听过,邢夫人管家理事也颇有一手,想来是个手段厉害的,能管住贾赦。
可自邢夫人嫁进荣国府后,贾母就对其十分失望了。
这媳妇只知道一味奉承夫君,行止粗陋,为人悭吝。
贾母身为尊贵的一品国公夫人,如何看得上这样小家子气的儿媳妇?
但眼前的这一幕告诉贾母,或许当初她也不算全然眼瞎。
至少邢夫人还有一手辖制下人的本事。
“你们大老爷呢?他媳妇生产,他怎么不过来?”
在外面的费婆子回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老爷昨儿歇在了前头书房。太太刚刚一发作,奴婢就派了人去请老太太和老爷了。想来前院离得远,来得晚些也是有的。”
贾母阖上了眼睛对她道:“我在这自己等着就行,有丫鬟伺候我,不用你陪着。你是你们太太的贴心人,这当口还是快点进去伺候你们太太才是。”
费婆子连连称是。
她心里也担心邢夫人,忙听从贾母的话去了。
没过多久,贾赦也匆匆地从前院赶了回来。
虽然贾赦不大喜爱邢夫人。
可邢夫人好歹是他的正妻,还怀了自己的孩子。
他还是有一些关怀之情的。
更何况这些日子里,邢夫人时常找借口请他回东大院看孩子。
次数多了,他心里也禁不住对这个孩子产生了许多期待。
瑚哥儿得风寒没了,琏哥儿与他二婶更亲近。
可这个孩子……
他每每被邢夫人请来看孩子时,邢夫人都会眼含期待地对他说些诸如“老爷的儿子”、“嫡亲的哥儿”之类的话。
贾赦固然风流不着调,可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这么日复一日下来,他又怎么可能仍旧无动于衷?
产房内,邢夫人被生产的阵痛刺激得惨叫。
稳婆听了,忙让王善保家的给邢夫人喂参汤,大声安慰邢夫人道:“太太,这还没过一个时辰,您已经开了三指了。我接生了好些哥儿姐儿,没见过这么疼娘的!您这可是好福气啊!来,太太,咱们再加把劲儿。”
邢夫人听了稳婆的话,心情畅意,浑身上下好似一下子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东大院正房里,贾母与贾赦母子二人等得心焦。
荣国府好些年没有新生儿出生了。
上一个孩子还是在九年前出生的贾琏。
贾母好些年没抱过孙子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贾母只记得她到东大院时外面还在下雪,没过多久贾赦撑伞过来。
母子两人相顾无言,一起在东大院里从大雪纷纷等到霁雪初销重云退散。
待阳光重洒院落,东大院产房内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婴啼。
贾母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贾赦也眼含喜意地看向产房。
没过多久,就见到稳婆喜气洋洋地抱着包裹着襁褓的孩子出来,对贾母与贾赦二人报喜道:“恭喜老太太,恭喜老爷。太太生了个哥儿,母子平安。府上的哥儿长得好极了,以后肯定是个漂亮的小公子!”
贾母和贾赦本就高兴,听了稳婆的恭维后更是欣喜,连声说赏。
不但赏了稳婆极厚的红封,还赏了东大院上下仆役三个月的月钱。
一时之间,谢恩声响满东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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