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说本来眼睛没什么事,但自来水很脏,不仅炎症加重了,还诱发过敏。
林晃半死不活地趴在位子上。
他已经习惯被陈亦司坑了。
小时候在外面挨打,陈亦司用酒精帮他消毒,伤口血流不止,痛得要死,好多年后他才偶然知道,酒精不能用于破皮。
小姑怀孕那年,学校食堂承包商出事,要自己带一个月的饭。他没向小姑开口,问陈亦司能不能管一顿泡面。陈亦司太善良了,非要亲自下厨,结果不知从哪买了一把养生的菌子,害他当晚在幻觉中给邻居的狗揉了一宿屁股。
陈亦司大他五岁,在他挨揍时把他捡回家,教他打拳,教他和小混混周旋,教他那些错误的知识,会因为他犯倔揍他,也会在他状态反复时偷偷跟着回家,看他进了单元门才离开。
林守萍对他好,可姑侄之间总是点到为止,亲不起来。
陈亦司更像他的亲人。
像妈妈离开后,上天施舍给他的另一个礼物。
林晃趴桌上睡了两节课,大课间才被手机震醒。
【没意思:崽子,我刚去你店搜刮了两兜子蛋糕填冰箱。店员说你的样品被那群人渣祸害了?耽误生意可不行,我看你干脆把九中摆平得了。】
陈亦司对他好有信心,摆平一所学校像玩一样。
【没话说:蛋糕,结账。】
【没意思:……白眼狼。眼睛冲完水好点没?】
【没话说:彻底瞎了。】
【没意思:这样啊。】
身后的窗不知被谁打开了,一阵风拂过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后脖颈,凉丝丝的。
林晃回过头,高三一班也开了窗,邵明曜坐在窗边,低头用订书机订笔记。
林晃对着他的侧脸走了会儿神,直到又被微信打断。
【小老板,上次说的配方有个大概了吗?先发我看看呗。】
配方已经在垃圾桶了。
林晃从凌乱的书桌堂里翻腾出个新本子,握着笔和记忆作斗争,片刻后叹气起身,走向门外的大垃圾桶,耐心地把桶里的废纸一团一团掏出来找。
幸运的是,桶里没有湿垃圾。
不幸的是,也没有他丢掉的图纸。
林晃对着黑洞洞的桶底感到不可思议,垃圾桶要晚上才清,怎么会没了。
屋里爆发一阵掀翻房盖的嘲笑。
算了。
林晃又把垃圾一团一团塞回去,给店员回复:【晚点吧。】
回到位子,桌上多了一个纸团,里面写着几串公式。林晃才疏学浅,分辨不出是数学还是物理,随手把纸团一扔,趴下继续休养眼睛。
没多久,又一个纸团从后面砸过来,落在桌上
中间组前面有讲台桌,最后一排比他更靠后,能这么扔纸团的无非就是魏康鸿。
林晃懒得理。
第二个纸团砸过来,他往窗边缩了一点。
不料第三个纸团反而砸得离他更近了。
林晃拉起校服把头蒙上。
隔了一层校服,第四个纸团落在桌上的声音闷闷的,还弹了一下。
第五个。
第六个。
第七个歪了,从右肩擦过,掉在地上。
等等。
林晃突然觉得不对劲,魏康鸿在他右后方,纸团怎么像是左后砸来的。
他掀开校服往左回头,邵明曜正拿着窗台上那把美丽废物弹弓,搓了张草纸当弹丸,朝他瞄准。
见他醒了,邵明曜淡然地松开拉紧的皮筋,拿起手机。
【smy:才发现,你真是一点都不学啊。】
【smy:是一直都不爱听课,还是因为哭了才不听?】
邵明曜的文字仿佛有生命力,它们吃掉了林晃的脑子。
林晃放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哭了”这两个字和早上那两句荒谬的要求对上了号。
“……”
谁哭了。
都说了是进脏东西,为什么执迷不悟。
手机又一震。
【smy:控制情绪,是指所有情绪。不但要控制愤怒,也要控制悲伤。】
“……”
【smy:哭成这样,眼睛疼么。】
“……”
又来了,很烦。
林晃深吸一口气,改换双手拿手机。
隔窗,邵明曜看他一副要回复的架势,有些惊讶,手指流畅地敲击屏幕,又发出一条。
——别哭了。以后方威的人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不过下次要自己解决问题。
发送。
邵明曜对着屏幕愣住。
【没话说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林晃放下手机,当着邵明曜的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缓缓地推上了窗。
老旧的窗户吱悠作响,周围人朝他看过来,他屏蔽掉那些视线,手伸进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那只小药瓶摆在窗台上。
咣当一下,又老姿势趴回了桌上。
*
高三一班体育课。
邵明曜从食堂小超市出来,塑料袋里装着两只冰袋和两条毛巾,一抬头,方威正带着十几个兄弟朝这边过来,脚下生风,像要聚众领彩票大奖。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给秦之烨发消息问是怎么约的人。
【秦枝叶:你不是打算继位吗?虽然不赞同,但我尊重你。】
邵明曜:“……”
眼看方威快到跟前了,邵明曜果断决定下次再约,单约。
毕竟人一次能忍耐的傻逼数量是有限的。
刚一转身,视线在人群中扫到了郑浩,又顺着看到两个带头撕林晃本子的八班男生。
邵明曜脚步略顿,终于还是被方威追到了眼前。
“老大!老大!”
“……”
家长会叫亲爹都没见他这么亲热。
算了,速战速决吧。
邵明曜转过身,在方威挥泪演讲之前开口道:“是为林晃的事。”
方威的表情瞬间失望下来,“啊……是为那小子啊,我还以为……”
他挠挠头,又干乐两声,“这种小事还用亲口交代?放心放心,我懂,都懂。”
“你懂什么?”邵明曜语气冰冷,“之前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们对林……”
破风声突然从身后疾速而来。
邵明曜话到一半,身体已经本能地往旁边闪开,可惜还是晚了半秒,后脑勺偏左的地方猛地一沉,一声沉闷的“咚”,通过颅骨传导,在他的脑海里炸响。
方威一伙人茫然地向他身后张望。
食堂门口空空荡荡,不知道暗器从哪来的。
有些小型生物的存在感太弱,即便主动出击也很难被发现。就像人类无从判断一只蝴蝶是在沉睡或是假眠、是平和还是暴怒。
但个别生物除外。
总有些生物能感知到它们的靠近——或许因为曾是天敌,也或许,因为它们交过手。
邵明曜缓缓抬起手,按住后脑勺,回身径直看向右边的柱子。
林晃从柱子后出来,眼睛还微微泛着红,手上拿一把破树杈和橡皮筋捆的简易弹弓,毛刺都没削干净。
邵明曜盯了他足足十秒钟才开口。
“疯了?”
林晃答非所问:“我逃课了。”
方威当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你小子他妈的找死……”
邵明曜一伸胳膊,把他拦在后面。
方威顿时住了脚。
那一胳膊就像一把铁棍抡在胸口,看着没使劲,实际震得他脊柱骨都哆嗦。
方威又想起四中人来闹事的那天——那天邵明曜一对十几,也是这样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反而越令人颤栗。平日站在阳光下的好学生突然露出戾气,把阴沟里的家伙打得四处逃窜。
他那一刻便识别出邵明曜绝非善茬,恰恰相反,那是个极不安定分子,这种危险的气质跟成绩好坏、家里有没有钱都无关,是从人的骨子里长出来的东西。
可惜后来那事被传得走了样,大家的注意力没放在邵明曜的反常上,反而津津乐道他是弱智舔狗。
林晃见方威熄火,放下弹弓,手垂在身侧。
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神没比方威好哪去,语气也冷。
“跟你说过的话,你就是记不住,是不是?”
林晃明知故问:“哪句?”
“控制情绪才能掌控处境。”邵明曜说,“当着这么多人面砸我一下,除了一时痛快,还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为了一时痛快。”林晃平静抬眸,“就因为看到人多,我才专门逃课过来提醒你,邵明曜——”
他顿了一顿,语气轻柔平和,反而更显挑衅。
“不是只有你会玩弹弓。别忘了,你家的树是怎么死的。”
喧闹的操场好像微妙地静默了一会儿。
高温烤得路上的柏油都要化了,一众人唇干舌燥。方威使劲瞪着林晃,又不信邪地看向邵明曜。
似乎下一秒,就要见证邵明曜暴怒的样子。
但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邵明曜仍旧没吭声。
他只蹙眉看着林晃,像在沉思。
邵明曜在琢磨林晃是不是哭过后又受了刺激,不然按照这小孩的心眼,就算失控也不至于这么发失心疯。
他视线下垂,忽然看到林晃另一只手握着那只白色小药瓶,之前他就随身揣着,上午还拿出来摆在了窗台上。
瓶盖敞开朝下,里面的药应该已经空了。
邵明曜眼神微动。
还真是发病了……
“算了。”他心软下来,“你先回……”
“你不是说话算话吗?”林晃打断他,主动走近他面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邵明曜后知后觉,是刚才用来砸自己的“子弹”。
林晃举手在他面前摊开。
少年的手很薄,十指纤细,指根长着些薄茧。
一枚杏核安静地躺在那掌心中间。
不知风干了多少日子,颜色枯深,干瘪开裂,沟沟壑壑。
都是岁月的印刻。
刚好,是能塞进小药瓶的大小。
用杏脯棒棒糖来示好,不管用,因为如今不是五年前,也因为“此杏非彼杏”。
但“彼杏”,林晃刚好也留着。
一杏一愿望,是当年邵明曜给过的承诺。
前两天他亲口说过,承诺依旧有效。
“邵明曜,你给我听清楚了。”
林晃的声音清晰脆生,被燥热的风送进邵明曜的耳朵。
“今天我打了你,你不许还手、也不许报复。”
“以后他们谁来找事,我都会算在你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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