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评是在午后,灌醉了周哥,踩着暖阳进了桃村小院的。
彼时,马服君正被夫人搀着在院中活动身子,赵括拉着平阳君赵豹谈兵,二人席地而坐。赵括神色张扬,赵豹几次欲言又止。
还有一壮硕中年人,只盘腿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有如一座高山。在旁观战,眉眼不动,旁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林评便知此人是廉颇。
林评打量他们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第一面,几人都觉得林评出乎意料的年轻,又出乎意料的看不透。
这个年轻人既不像毛遂嘴里那般深不可测,又不像赵括嘴里那般神神鬼鬼,也不似思庄嘴里那般懒散无状,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只站在那里就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黑色深衣穿在他身上,慵懒中夹杂着精干,寸长的短发又不显凌乱。脚步声甚至在如廉颇这等行家听来,是有些虚浮的,绝不是高手该有的轻盈。这点和思庄那每一步都和尺子量过的步子还不同。
虽然双方此前都有强烈的想见到对方的念头,可真见到了,又都保持着该有的矜持,互相见礼,落座,一切井井有条。
只一个照面,林评便知赵奢病的很重,于是用眼神示意思庄,思庄进屋将他带来的黑漆匣子拿给赵奢。
林评对赵奢解释道:
“我家中有病人,常在各处求药,偶得了些不错的滋补药材。这支人参品相完好,年份达两百载,您留着或可一用。”
赵奢一听便知是用了心的,他家中虽珍藏了许多药材,还真没年份如此久远,品相如此完好的。亲手接了交给身边服侍的下仆:
“先生有心了!”
马服君夫人适时开口,拉了思庄的手乐呵呵道:
“最不耐烦听老爷们儿叽叽歪歪这一套,叫思庄陪着我去外面说说话。我就爱生的漂亮的小女娘,瞧了心底都能敞亮几分,胃口也跟着好啦!正巧,听思庄说对面住进来一位心思灵透相貌可人的女娘,我两一道儿瞧瞧去!”
林评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马服君夫人一眼。
您可真成啊,就思庄这怼死人不偿命的嘴,多少回被怼的哑口无言了,再见面还能不改初衷,您说您喜欢思庄那脸,我真信了!
马服君夫人看明白了林评的眼神也不恼,摸着思庄精致的小脸蛋爱不释手,非常直白的告诉林评:
“先生别以为就男人爱华服美食和美人儿,女人也爱着呐!能爱美的,谁乐意爱丑的?
那周幽王为了哄褒姒开心还烽火戏诸侯呢,我为了看美人有所牺牲难道不该?再说我和思庄投脾气,跟你们男人整天为知己写诗心情是一样的!得,这道理与你们说不明白!”
说罢,拉着思庄的手便走:
“随祖母来,祖母前儿得了一匹舞人动物纹锦,样式极美,这就叫人给你量体,裁剪一身曲裾,上身定然窈窕多姿,赏心悦目!走,叫上你那位阿姊给参谋参谋。”
这位也是个随心所欲的,前些日子还想让思庄做她的小闺女呢,知道人家兄长回来,愿望落空了,转脸就自称祖母长辈分啦。
林评目送两人走远的眼神中带上了浓浓的敬佩,为了多看两眼美人儿,能做出如此牺牲,当真是个狠人。
马服君见状,笑着招呼林评:
“都这把年纪了,且随她高兴。咱们说咱们的,听毛遂先生讲,先生在兵事上有独到见解,瞧瞧?”
林评便挨着他席地而坐,从仆从手里接过茶盏,亲自为几人斟了茶,还很细心的给马服君换成温水,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赵括和赵豹的论兵上。
之前他只见赵括志得意满,赵豹愁眉不展,还以为是赵括家世熏陶,赵豹不善此道的原因。虽然赵括领兵作战的水平,在他看来也就那样。
可这一细听,林评简直目瞪口呆。
听听,他爷爷的,说的都是甚么狗屁话!
在平原地带作战,赵豹要考虑后勤能否跟得上,考虑伤残死亡情况,考虑如何派人守护军需粮草,考虑拥有的马匹和骑兵数量,考虑武器数量,考虑作战是在冬季还是夏季。
方方面面都得想到,虽不说有多出彩,却也稳扎稳打,没有大错漏。
但赵括呢?
当赵豹说,先派遣一千步兵打前锋试探时,他直接选择出动两千骑兵进行碾压。
赵豹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骑兵?那么些马匹吃喝,负责后勤的人数就得多两倍,你把那么多人手放在后勤,能打战的步兵还剩几个?
赵括就特得意的说,谁说后勤兵不能上战场的?不需要的时候他们是后勤,需要的时候他们就能提起武器作战,机动作战懂不懂?一举两得,还能迷惑对手。看,你不就被我迷惑了吗?
赵豹吃屎似的认了这个说法,让己方的骑兵去对抗赵括的骑兵,给步兵制造撤退时间。没法儿打,先退回去总行了吧?
结果赵括说,怎么可能给你退回去的机会?我令步兵在半途埋伏,定能杀的你片甲不留!
赵豹纳闷儿,你的步兵都被你拿去搞后勤了,就剩下那三两只,还埋伏我?没睡醒罢。
赵括眉眼都快飞起来啦,得意的很。那就让后勤兵原地丢掉粮草辎重,先去埋伏嘛,等获胜了再重新捡回来就行啦。
赵豹张张嘴,好几次骂人的话碍于人家老子在场咽了下去,耐着性子询问说,且不提埋伏也要提前查看地形是否合适隐藏,就算你未卜先知提前埋伏好,就算你胜了,那埋伏地点定然不可能设在你的大营附近吧?
等打胜了,你兵困马乏,伤残要医治,人马要吃饭,战场要打扫,谁负责?搞后勤的负责啊!你如今没有后勤,让刚打完战的将士饿着肚子带着伤,背着死去的同僚,再爬几十里回大营埋锅造饭?
这些人没死在战场上,结果因为后勤不到位,重伤得不到医治感染而亡,夜间被冻死,半路被饿死?
赵括便觉得赵豹脑子怎的如此轴呢,半点不懂变通!
重伤士兵本就是拖累,即便侥幸生还,自此归乡也无法自理,拖累全家,还不如干脆死在战场上,救他们干吗?
至于说夜间取暖,充饥这些小问题,那不是还有战马吗?就地取材,杀来煮了吃,岂不正好,哪里用得着烦恼?
听了他这番高谈阔论,众人一阵沉默。
赵豹见赵括洋洋得意的模样,忽然便觉得自个儿特傻,和一个傻子计较,不是傻是甚么?
干脆一叉手,认输道:
“括大才,豹远不及也!”
赵括很矜持的还了一礼,指点对方:
“我自幼熟读兵书,论灵活运用,在这方面你不及我是应该的,有空可以多来和我一起论兵,时日长了自然有所进益。”
赵豹额角突突直跳,心道我再和你论兵,便是这天底下头一号的大棒槌!
林评观廉颇和赵奢,两人神色平静极了,好似对这一幕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心中大受震撼,完全想不出两人是遭受了多少今日这般的荼毒,才能做到心如止水。
赵奢还能用虚弱的语气,含笑问林评:
“可瞧出甚么了?”
林评不由暗吸口冷气。
以前只觉赵括这小子桀骜,用鼻孔看人,脑子不算机灵。
今儿一瞧,哪里是不机灵,简直自以为是到家。且他阿父也深知这一点,并不打算令其改正啦!
如今想来,外面那些夸赵括熟读兵书,善于用兵的传言,约莫都是有求于赵奢之人,哄着他玩儿罢了。
又或者,是一群压根儿没上过战场之人,幻想在战场上指点江山,互相吹捧,还当自个儿有真本事呐。
但这是人家的家事,林评情商再低,也没当着人家父子的面指指点点的道理,因而含蓄道:
“公子括性情天真,生来富贵,有您护持,定然一世无忧。”
这话惹得廉颇哈哈大笑,指着林评鼻尖说他:
“滑头!”
林评是不是滑头暂且不论,但赵括是真天真,他认为林评那话是真心实意在夸赞他。
虽然在此刻之前,他还想着要亲手揭穿林评装神弄鬼的真面目,但林评当着他父亲和廉上卿面夸他,给足了赵括面子,他又志得意满,无法掩饰。
偏还想表现的谦逊些,于是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自认为十分体贴的安慰赵豹,同时不忘给林评找麻烦:
“我也并非样样都出类拔萃,虽然在论兵一道上胜你良多,但剑术上却平平无奇,与思庄女娘有云泥之差,与林先生比简直天壤之别。可见人有长短,平阳君你也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不必在此事上耿耿于怀,生出自卑之心。”
这话着实狂妄,要放在半日前,赵豹听了定会以为赵括是在故意挑衅他。可通过半日相处,赵豹已经深深明白和赵括认真计较,便是走了下乘。
他已然掌握了与赵括相处的要领,自动忽略他话里不中听的部分,抓住重点,好奇的看向林评:
“先生剑术高超,此话可当真?实不相瞒,我在剑术一道上也略有心得,可否与先生切磋一二?”
林评上下打量赵豹一眼,淡淡摇头:
“半盏茶。”
“啊?”赵豹没懂林评的意思。
赵括乐了,颇有点煽风点火的意思,充当翻译:
“先生是说,战胜你,只需半盏茶功夫。”
这就让廉颇和赵奢都侧目了,赵豹的剑术虽不是顶尖,但师从剑术大师,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称一句高手并不为过,是王室中少有的肯下苦功夫钻研,且有天赋之人。
单从剑术论,也就廉颇这等经年老将,才能毫无压力的说出半盏茶时间将其拿下的大话。
赵奢都没把握。
赵豹对自己的剑术十分自信,闻言好奇心起来,极力邀请林评:
“请先生与我切磋,先生放心,咱们点到为止!”
说着便从下仆手里接过他的青铜剑,缓缓拔出,眼里满是兴奋和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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