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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色丘

肖南回闭了一会眼。

她并没有睡着,因为此时此刻她还不能睡着。尽管他们似乎暂时逃离了白氏的追捕,但前路叵测,在没有遇到天成的大部队前,她都要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所以,她也只是闭着眼而已。

没有了视野上的分心,她能更集中精力在其他感官上。

空气中是潮湿和沙土的气味,夹杂着一股苦涩清冷的味道,是那人手腕上那串舍利散发出来的。

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声,还有那人的气息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火堆的四周已经灭了,只剩中间一点火焰还在燃烧,烧过的木柴被消融的雪水侵蚀,发出浸润过后的吱嘎声。

雪还在下,有细碎冰碴相互撞击的声音。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呜呜咽咽,像是啼哭的孩童。

肖南回猛地睁开了眼。

不对,不是风声。

她俯下身,尽量贴近地面,又仔细辨别了一番。

果然,那呜咽声突然便消失了,再次响起的时候似乎更近了些。

她猛地起身,迅速灭了火堆,快步上前到那人身旁,一边轻推他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道:“陛下,醒一醒。”

男子只顿了片刻便坐起身来,似乎也并未睡熟。“出了何事?”

肖南回正迅速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物品,又将先前垒好的石墙推倒打乱。

“不知道,许是狼群,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闻言那人站起身来,有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听闻典武将军孙灼当年曾在野遇虎豹相围,他孤身赤手与之相博,生擒二兽。”

“典武将军威武雄壮!臣是佩服、佩服!”她手上敷衍做了个拱手礼让的姿势,脚下却是没闲着,一脚踩灭篝火堆中剩余的一点火星。

“先前在三目关的时候,未翔也曾一人斩杀数只豺狼,起落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已举着平弦吭哧吭哧在地上刨坑,将方才吃剩的一点黄羊骨头埋进去,听闻头也不回:“不愧是丁兄,武艺高强、大侠风范!”

“孤还记得前年秋猎的时候…...”她终于听不下去,猛地转过身:“陛下,您的将军们各个威武,臣甘拜下风。臣武艺不精,如今又饥寒交迫,实在不想肉搏群狼,您就当体恤下属,莫要再出声了。”

她是真的有些急了眼,英气舒展的眉都皱到一块去,瞧着都有几分恼怒了。

男子收了调笑的姿态,乖乖站起身来。

“孤说笑罢了。你是生气了吗?”

说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会说笑的那种人呢?何况这都什么境地了,还有心情说笑?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陛下说什么呢?我怎会…...”

她还来不及解释,耳朵便敏锐捕捉到一阵若隐若现的鼻息声。

“嘘。”

她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带着他远离方才宿营的地方数十步远,随后将他整个人都拉低趴在地上。

她早前便发现这里的地势有一处隐蔽的凹陷,若不走近来看决计无法察觉,而他们所在的方位算是下风位,多少也能掩盖他们身上的气味。

那东西的声音更近了,隐隐夹杂着抓挠地面的声响。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一会,果然看见一个半人高的身影在风雪中缓缓而来。

那是一只鬃毛耸立、利齿垂涎的灰狼,四只爪子上沾满沙土和雪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或是扒拉了什么东西。

它一直低着头在地上嗅着什么,步子走得十分缓慢。踱到篝火堆附近时慢慢停了下来,随即开始用前爪在地上抓挠刨土,随后从沙土中拉扯出一块布条。

那是给皇帝包扎伤口换下的、带血迹的布。

肖南回的心一沉。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狼的嗅觉比普通的家犬还要灵敏,她不能冒险将带血的布带在身边。

那只狼继续在四周嗅着,她等了一会,没有再见到其他狼的身影,心又微微放宽了些。只是一只狼,她有把握可以将它杀死。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奇怪。此时节并不是狼群繁育的时候,并不会有求偶失败的独狼落单,相反,这是西南荒漠最严酷的时节,所有狼都会空前团结在一起度过难关,绝不会轻易脱离狼群。

她想到先前那只吃了一半的黄羊,内心的某种预感更加强烈起来。

随即,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从风中传来,她看到那只狼猛地停下爪子动作抬起头来,向着半空发出一声嚎叫。

那昂起的狼头上,赫然一块用血画就的奇怪符号,和夙平川那匹黑马头上的印记一模一样。拉长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一般,那狼又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它离开了,但一定还会回来的。

也许是带着狼群,也许是带着连她也未知的敌人。

白氏对王座的刺杀或许还远远没有结束,最危险的时刻也还没有到来。

天成总攻的号角早已在天沐河决堤的那一刻鸣响了,但她此刻脱离了大营,无法得知肖准是否已经挺进岩西城,自然也无法预知前路是安全还是危险。

肖南回从隐蔽处爬起来,向西北方向眺望。

“陛下,从现在开始,咱们要昼夜颠倒地赶路。天亮之前,咱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肖南回郑重拉起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不要松开我的手。”

野兽会通过气味追踪,她只能先向着下风口的方向转移,随后挑选最近的捷径穿越这荒漠中最后一片戈壁。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岩西古城的边缘,只还需大约半日路程,但尽管已经接近破晓,但天色因为下雪的缘故而阴沉着,她甚至看不清大地的轮廓,只能凭借风来的方向判断出大致的方位。

她无法控制速度像先前那样缓慢的跋涉,几乎是拉扯着那人在向前狂奔。

遇到沟壑障碍,她便将他背在背上一跃而过,遇到陡峭向下的小丘,她也不放缓脚步,就借着地势连滚带爬地俯冲而过。

她能听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喘息声,但她不能停下,甚至没有时间回头去短暂安抚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拖着他向前、向前。终于,她看到了一点山丘似的轮廓。

按照她先前的估算,即便她方才尽力赶路,但进入岩西古城尚且还需要小半日的脚程。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片小丘并不是城池的轮廓,但天马上就要亮了,此处已经不再是鸟兽绝迹的无人区,如果继续在空旷的荒漠上行进,一旦被敌人发现,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借着苍白冷峻的晨光,她终于看清眼前那片山丘的轮廓,它们此刻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红色,在这一片苍白的荒漠土地上显得分外突兀。

她想起从阙城出发前,曾在古风物志上读到的简文:岩西古城以南十数里,有风蚀小丘数,日东出而色绀,日高悬而色缥,日西沉而色紫,古称色丘。

如果说眼前的这片山丘就是色丘,只要从中穿过,便是与三目关接壤的岩西古城,天成大军将不日从那里踏过,她与皇帝的“逃亡生涯”也将圆满结束。她与肖准再见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想到这,肖南回内心雀跃无比,就连数日卧冰而眠、无米下肚的窘境,也显得不那么令人难熬了。

太阳终于升起,雪似乎也小了些,四周天光大亮。肖南回将夙未安顿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处,自己拎上平弦向前探路,希望能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再获得些食物和水。

先前她只顾着赶路,并没有仔细观察这周围地貌,如今踏足其中好好瞧了瞧,便觉得甚是神奇。

四周的岩壁不再是那种枯黄苍白的颜色,而是杂糅着深浅不同的紫、赭、赤、橙,层层叠叠、像是丝缎一般伸展蔓延,覆盖了整片小丘。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随着日头升起到落下,光线在其中变化,才会生出不同的三种颜色来。

这样奇特的景色,似乎不该出现在宿岩这样的贫瘠之地。又或许是,她之前从不曾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过这里的景色,如今只是有了细看的心思。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眼下的情形,按理说她不该有看风景的心思。

沿着小丘边缘的谷地一路深入,她发现这里的地面不似关外那般坚硬粗糙,反而有厚厚一层沙,这令她颇为警觉,一边前行一边小心地清理着自己留下的足迹。

这里的山石小丘看起来都一副模样,人行在其中会有种原地打转的错觉。但她不敢轻易留下标记来记路,担心会有人寻着标记找过去,于是只能行百步便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地貌,在心中反复记忆。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为了定期给天成后方传递地形信息,她时常一个人从村寨溜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那些山林、小洲、荒野、碎石滩她走过无数遍,时间久了自然练就记忆路线的能力。也多亏这段历练,她如今做起这些事来已有些得心应手。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离开太远。天色马上就要大亮,她实在不放心那人独自留在原地太久。

小丘之间蜿蜒的小路渐渐变的开阔,四周岩壁上开始有些细小带刺的灌木,她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进入一处小低洼。在这种干燥的地方,只有四面环丘的低洼地可以聚集一些水汽,如今正是干冷的季节,她不抱太大希望可以见到明水,但她知道这种地方往往是小动物喜欢聚集的地方,如果运气好,她可以抓到些下肚的东西,挨到进城就不是问题了。

她沿着有些潮湿的地面向前摸索,地面上已有一些被往来动物踩出的脚印,她仔细分辨了一番,没有发现狼的足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点棕黄色从前面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小团被风吹起的沙子。肖南回一机灵,飞快揉揉眼,那团棕黄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中有了计较,小心挪动脚步,又从身上取下一小块发白的甲片,那是光要甲胸甲上的一块挡板,依旧闪着光亮的银白色,她前些日子用它生火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将甲片伸出去一点,借着微弱的阳光,在地上透出一道光斑。

随着手中甲片的移动,那光斑也在砂石地上四处窜来窜去,最后停在不远处那块地面上,明晃晃的一汪,就像是水波反射的光芒。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岩石后探出头来,先是转动着灵活的耳朵四处听着动静,随后才谨慎地探出半个胡须。

那是一只肥硕的沙豚鼠,方才应当是钻进了洞中才会消失不见。

这种鼠在宿岩并不少见,但却很难成为沙漠旅人的盘中餐,原因很简单,就是它们非常狡猾、速度又快,很少会离开巢穴太远,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转瞬就能钻到地下、消失不见。

有时候捉一只消耗的体力或许吃十只也不一定赚得回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没有人愿意去做了。

但对于肖南回来说,这豚鼠倒是也没那么难对付。

小时候吃不上东西的时候,她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学过捉鼠,这些鼠的嗅觉十分灵敏,但视力却不大好,看到光亮的东西就会以为有水源,有时只需要一块破铜镜就能将其引出洞来。

眼下,她只需要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今天的餐食就算是有着落了。

想到这,她兴奋地活动了一下握着平弦的手指。

那土黄色的毛团东闻闻、西嗅嗅,似乎在疑惑为何没有闻到水汽的气息。

眼见它离那光斑越来越近,就在肖南回准备出手的前一刻,一道薄而亮的光一闪而过,她看到那豚鼠突然原地不动了,随后慢慢在原地散成了两半,血氤了一地。

而与此同时,那死掉豚鼠旁的岩石蓦地一分为二,就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了两块。

惊诧和冲击令她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瞪大了眼睛,随即迅速将甲片收了回来,伏低身子从藏身的岩石后慢慢望去。

寂静的砂石地上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只有那滩血还在缓慢蔓延。

良久,一道人声冷冷响起。

“搞什么?一只老鼠而已。”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下一秒,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百米外的岩石后走出,面容比之月前看起来更加瘦削,连眼窝都深深凹陷,整个人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阴鸷,正是安律。

随后十数个身影也跟随着鱼贯而出,每个人都是一身灰衣。他们的头上缠着沙漠旅人惯常带着的那种头巾,但肖南回还是很难不注意到那一张张头巾下露出一半的面孔。

一张张模糊的、像是融化过后的蜡一般的面孔。

‘大家都管他们叫…...仆呼那。’

伍小六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钟鸣一般在她脑袋里回荡,而她的身体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些杀手时的情形,彼时她对他们还一无所知,反而无所畏惧,而如今她不光知道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阴狠毒辣之事,她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带在身边。

“狼向来不会出错,我也确实在附近看到他们的踪迹了,以他们的脚程来说,绝不会走得太远,大抵就是这附近了。”

她看不清说话的人究竟是那一张张面孔中的哪一个,但却看到一个手腕系铃铛的人向前走了几步。

那铃铛声音暗哑,像是经年在雨水中浸泡、已经锈成了实心的一般,但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她先前在碧疆的时候,曾经见过那里的大巫师佩戴过这种铃铛,他们管那叫做“灵铎”,传说中天神落入人间后,便用这种铃铛来互相感应。此后这种铃铛渐渐流入南羌部族,成为了做法祭祀的通灵法器。

或许,白氏就是用这种方法透过飞鸟走兽的眼睛,来侦查监视他们的行踪的。

“人影呢?!”安律将那被分尸的沙鼠尸体一脚踢飞,语气中透着一股暴躁,“不是说那皇帝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人?这都抓不到,”那仆呼那被训斥一番却并不恼怒,亦或是他们的声音就是那般毫无起伏、没有情绪:“此处是无人之地,在这种地方,找两个人比找一支军队要难多了。”

一阵过谷的冷风吹过,肖南回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那方才说话的仆呼那突然便仰起头来,似乎在这股风中嗅到了什么气息,他对着安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身子伏低、整个人贴在地面上,闭眼聆听。

肖南回屏住了呼吸,连睫毛的轻颤都令她心惊。

冷汗在额角凝结就要滴落,她眼疾手快用手将那滴汗接住,汗水浸润掌心悄无声息。

终于,那人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安律摇了摇头。

“没听到什么动静,看来是不在附近了。”安律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没说话,只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一样东西,显得焦虑而烦躁。

肖南回注意到他的动作,盯着对方手里的东西使劲瞧了瞧。

她在的位置实在有些远,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似乎是一只朱红色的细颈瓶子。

还没等她进一步探究,安律已收敛了手中动作,似乎已有了定夺。

“不急,只要他们还没进城中,势必会路过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小丘,“去这附近最高的地方,除非他们不吃不喝不走动,否则总会有动静的。”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而那十数个灰蒙蒙的影子便也悄无声息地随他而去。一行人像是在这丘陵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转瞬间便消失不见。肖南回等到听不见任何声响后才慢慢从岩石后走出,这天地间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地上那只沙鼠的尸体,这里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提起一口气,几乎是沿着脑海中的路线狂奔回她之前离开的地方,可左找右找却不见那人身影,急得满头大汗。

她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小声急急唤着:“陛下?陛下…....”

许久,她才看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后的阴影中满吞吐的走出来。

她长长松了口气,提着平弦快步走过去。

“陛下可让我好找!差点以为你不见了,吓死我了…...”

那人没说话,抬起擦了擦她额角的汗。

肖南回被对方的这个动作惊得一呆,一时忘了躲闪,等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飞快离开了。“太阳一升起来就把这地面都照亮了,孤的衣服在这实在太显眼了。”他淡淡解释着,顺便指了指方才藏身的地方,“那边刚刚好,还可以看到你从这经过。”

她点了点头,想起方才遭遇的惊险,显得十分焦灼。

“陛下,咱们要先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天色暗下来,我再去探探是否有天成军队的消息。”

“好。”他简短回她一个字,静静看着她,像是一个等候安排的、乖巧的孩子。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她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如果她不能做出有力的安排部署,她便辜负了他那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阵搜肠刮肚地寻思琢磨,又盯着四周那五彩斑斓的岩壁看了半天,她终于发现这里周遭的地貌有些眼熟。一道来自过往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终于浮现出来一点。色丘是古地名,如今的宿岩少有人这般称呼。

所以她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所以即便踏足其中也没有往别的方向去想。

她抓住那念头,又细细思索了一番,眼神中渐渐有了些定论。

“陛下,我知道一个地方,兴许可以暂时藏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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