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是在一夕之间成长,然后顿悟,对于这个宇宙和你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时间无法改变什么,改变你的是经历,而教会你成长的是失去。
每一次结果都是从花凋开始。
这就是天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当姜洄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她从祁桓手中接过的,不只是他的一颗心,还有整个天下。
日出的时候,她从梦中睁开了眼,晨曦漫上了湿润的眼睫,温暖了她的眼睛,却温暖不了怀中冰冷的身体。
她选择留在这个世界,独自去面对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出。
她恍惚间懂得了失去一切的感受,也许当年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姜洄,也和她一样的绝望,但却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自己也许正在变得完整,变成祁桓喜欢的模样。
玉京崩毁之后,北域的灵气也随之枯竭。姜洄手握重兵,重整山河,迁都于中州,改国号周。
次年,二十岁的姜洄称帝,万千臣民叩首拜服。
但是自那以后,她便很少笑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英勇智慧、杀伐决断的帝洄,她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混乱的八荒重归于稳定。
有烛九阴的援手,人族与妖族长达千年不死不休的混战终于消停。而对于修彧来说,他和姜洄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于情,无法互相原谅,但于理,为了各自的子民,他们都选择了放下。
修彧的心情更加复杂,因为他还有两个人质在天都。第一个自然是苏妙仪,她不愿意离开姜洄,她不希望姜洄总是孤独地一个人等待日出,至少在她最孤单的时候,她能陪在她身边。而且苏淮瑛已死,她便是苏家唯一的孩子了……
苏妙仪心中渴望着自由,但对她来说,却永远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苏家倾尽心血栽培出来的贵女,也不只是一朵柔弱无依的娇花,她亦可以成为支撑家族的脊梁。
因此修彧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她入朝为官,成为姜洄最贴心的左膀右臂。她常常陪着姜洄商议政事,有时候通宵达旦,抵足而眠,有时候夜深出宫,在马车上睡了过去。
那只白猫便守在宫门外,等马车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到车顶上,听到她平缓的呼吸,才轻轻打开车窗,灵巧地窜了进去,挨着她温暖的身子趴下,用灰蓝色的漂亮眼睛望着她。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睁开了眼看他。
修彧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夺窗而出,却被苏妙仪按住了身子。
“你逃什么?”她低着头凝视他。
修彧挣扎了一下,便很快放弃了,他维持着猫的样子,心想这样大概会让她心软一些。
“我……怕你见了我不高兴。”他闷声说。
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欺骗对苏妙仪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对妖兽来说,欲总是重过情。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是喜欢她,所以要占有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为她考虑过,她在乎的是什么。
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修彧的情窍开得太晚,真正懂得了情爱,才会患得患失,怕她生气、难过。
苏妙仪沉默了片刻,手上力道放轻了一些,她抬起一只手,拨弄车窗上的铁环,车窗便锁上了。
她没想放他走。
“我知道你在附近。”苏妙仪轻声说,“这窗本是可以锁上的……我是为你留的。”
修彧柔软的身子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苏妙仪。
她穿着绯色的官袍,脱去了少女的稚气,也少了平时朝堂之上的威仪,清丽的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看他。
修彧的心一下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南荒妖王,就这么无所事事吗,夜夜在天都巡逻。”纤细的指尖在他浓密柔软的毛发间穿梭着,让他呼吸粗重了起来,身体也微微发颤。
情绪的起伏让他克制不住妖力的波动,下一刻猫身化为人形,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窄的车厢更显逼仄,把苏妙仪压在了角落。
“我……我想见你。”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眼眸浸着水色,翻涌着情潮,“妙妙……”
苏妙仪微仰着头与他对视,眼眸清澈明亮,不再是当年看着他便脸红羞涩的少女。
第一次见到修彧,是在苏家后院。那时候他还是猫身,受了重伤想要偷药,被侍卫发现了便要打杀,是她拦下了,将小猫放在了身边养着,悉心为他治病养伤,看着他的毛发与眼睛逐渐变得柔亮。
他并不喜欢她的亲近,她也不恼,猫猫冷傲是很正常的,而她很有耐心。
苏妙仪不知道修彧是何时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或许是因为日日怀中厮磨,或许是因为夜夜同床共枕,在他对她做些什么之前,她倒是先把对方上上下下都摸遍了。
第一次见到化为人形的修彧,是她与一名贵族男子相看回来。那一日父母安排她与旁人相看,她怕不自在,便把妙二也带上了。如今她已忘了那男子的姓名模样,大概是因为对方太过热情地献殷勤,反惹恼了她怀中的小猫,被抓挠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苏妙仪再三赔礼道歉,送上了药膏,却始终态度坚决地护着“不懂事的小猫”。
那天夜里,她才知道,他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了。
他化成了人形,告诉她,他是受了伤的猫妖,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留在她身边。又说了那男子一身腥臭之味,如何如何的劣迹斑斑,让她不要嫁给他……
苏妙仪话也没听清楚,仰着头看修彧,脑中却嗡嗡响着,一幕幕尽是自己在他面前沐浴更衣的画面。
脸便红透了,乌亮的眸子也带了水光。
修彧的话音也戛然而止,低着头看她动人的模样,痒意自心头而生,把心口压得沉了几分。
他顺从自己的欲望与本能,侵占她的一切,将她视为私有。
那时候他不明白,情与欲有何区别,只知道自己想要苏妙仪,想得心尖发颤抽疼,空了的那块,只有她能填满。
为了得到她,他与苏淮瑛合谋,杀了高襄王,而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让他带走苏妙仪,带她回南荒妖泽。
他也没有问过,苏妙仪愿不愿意,他以为她会欣然答应,即便反对,他也不允许她反对。
高襄王死后,苏淮瑛背信弃义杀他,说他不在乎妙仪,只在乎他自己。
那时候修彧不明白,而现在他明白了……
他是在乎苏妙仪的,他不愿意见她难过,更害怕见她伤害自己,她若不想见他,他便偷偷在一旁守着……
她若想见他……
修彧心尖一颤,吞咽着莫名生起的津液,颈间的凸起滚动着,让嗓音变得低沉喑哑。
“妙妙,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苏妙仪低低叹了口气,抬手抚上他俊美的脸庞。
“修彧,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她认真地说。
修彧用自己的脸庞去蹭她柔软的掌心:“嗯……我才是。”
她养了他,而且养得很好。
苏妙仪眼中浮起了轻浅的笑意:“你也不是……”
修彧一僵,苦涩问道:“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你是南荒妖王,有更多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你的时间。”苏妙仪淡淡笑着,温声说道。
“若我不是妖王,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妖呢,就可以陪在你身边了吗?”修彧问道。
苏妙仪微微一怔,随即道:“但是没有这种可能……”
“修明才是南荒妖王。”修彧说起他的弟弟,如今被留在天都的第二个人质,“他承袭了父母的妖力,有着最好的资质。我知道,姜洄从徐恕手中救了他,他已经恢复了神智,也在你的教导下学习着人族的文明,待他长大成人,他会成为比我更好的妖王。而一个与人族关系亲近的南荒妖王,也更有利于维护人妖两族的情谊——姜洄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苏妙仪失神良久,无奈一笑:“你都明白……”
“是,我明白,我也接受。”修彧如此说着,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失落——他早就知道,修明才是父母属意的继承人,他能给妖族更好的未来。
而他……
修彧眼眸微动,悄无声息地收拢了双臂,拉近了自己与苏妙仪的距离,让她一点点地染上自己的气息。
“妙妙……若我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你还会收留我吗?”
苏妙仪听着他沉哑的声音,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不再高傲冷漠,盈着水光映着她的面容,卑微地乞求她的垂怜。
女人不喜欢弱者,却总会为强者的示弱而心软。
苏妙仪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柔软的唇角,感受他身上的热意与坚实。
其实她的车窗一直开着,他在等她,她亦在等。
等这只不驯的虎王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情爱。
第二天,姜洄下了朝在花园见她,第一句话就说:“你身上满是猫味。”
苏妙仪知道瞒不过她的鼻子,却也忍不住脸上一红。
“陛下……”苏妙仪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她对外宣称偶感风寒。
姜洄淡淡笑了笑。
苏妙仪和修彧能解开心结在一起,她的心结便也少了一个。
她看着不远处埋头苦读的两个孩子,看起来都是十岁左右的模样,男孩俊秀,女孩娇俏。
男孩便是修成了人形的修明,而女孩是烛九阴送来的小狐妖,名叫叶子。烛九阴说她聪明伶俐,资质极好,有意栽培她为下一任的妖王,让姜洄为她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如今这两人都在宫中进学,师父很多,但真正行了拜师礼的,只有苏妙仪。
姜洄登基已有五年了,如今大抵可以算得上四海升平,八荒安定。
只是西南之地亦出现了一片暗域,有魔族生于虚空海之中,偶尔于人间出现,为祸一方。
徐恕奉帝洄之命,前往查探,想弄清楚魔族究竟从何而来,如何消灭。
这股新生的势力改变了八荒的局势,反而促进了人妖二族的团结。
“妙仪,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你说如果祁桓还在的话,看到今日的人间,会不会满意?”姜洄看着远处皎洁的一树梨花,失神地喃喃说道。
那便是商梨,又到了商梨花开的时候了。
那时候,祁桓便是在树下这样怅然地思念着……
姜洄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孑然站于落花时节的树下。
苏妙仪看着姜洄的侧脸,不由心中一痛。
这些年,她总是用政务麻痹自己,让自己无暇去想那个人,但是人心若沉进了海底,思念便是无处不在的海水,只要有一丝的缝隙,它便会疯狂地涌入,挤压,将其碾得粉碎。
每年都有人上书,劝帝洄早日成婚,开枝散叶。
她总说,我成婚过了,他是祁桓。
——可是他死了啊……
这句话,大家都不敢说。
帝洄寝宫中的灵位,王宫后山之巅的那座孤冢,写着她夫君的姓名,落款不是帝洄,而是“小洄”。
她私心地想在他死后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姜洄眨了下眼,忍着想起那人后眼眶的酸涩,勉强对苏妙仪挤出一个笑脸:“妙仪,我想去见他……”
苏妙仪一惊,哑声道:“你不要做傻事!”
姜洄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回到过去,去见他……”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斑驳的纹路:“这些年,我已经努力去做好一切了……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我想点燃烛幽台,回到十六岁那一年,我与他初见的那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带他离开……”
她不会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走过那三年,在黑暗中守望,生出心魔……
她要他爱上的那个人是小洄,是完整的小洄……
姜洄握住苏妙仪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滑落:“妙仪……我用这天下和十六岁的自己交换,换一个人……我知道,是我自私了……她会一无所知地醒来,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能陪着她的只有你,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五年前,洞玄巫圣在玉京崩毁之后,选择结束自己的一生。
洞玄巫圣的眼中没有悲喜,她说:“我只是被神创造出来的一面镜子,没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亦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只是从一个囚笼,辗转于另一个囚笼。”
开明神宫,观星台下,她从云端跌落深渊,其实都是一样。帝垚封印了她,她并未恨过,姜洄释放了她,她也并不觉得欢喜。
只是看到烛幽与明真沾染了红尘的气息后,她的情绪才起了一丝的波澜。
原来她只是存在,却并未活过。
“这一次,我选择解脱。”洞玄巫圣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春风拂过了平湖,“我亦不知道,巫圣消散之后,神髓会去往何方,谁会得到这股力量,但这监察天下的力量,不该为人族所有,就让它永远埋藏于血液之中吧。”
洞玄巫圣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姜洄,她眼中有化不开的浓雾。
洞玄巫圣轻柔地说:“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再次燃起烛幽台,于你而言,便像是点燃了两根灯芯的灯台,灯油会加速耗竭。”
姜洄沉默了片刻,说:“多谢相告。”
“但我知道……你还是会提灯走进那片黑夜。”洞玄巫圣轻轻叹道,“因为你改国号为‘周’。”
——周而复始的周。
在定下这一个字的时候,她心里便给自己定下了命运的轨迹。
“唯有真正无心无情的巫圣,才不会执迷于失去和过往。”
洞玄巫圣不因存在而欢喜,也不因消逝而悲伤,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就像她未曾来过。
她敛起那双明镜般的眼眸,纯白的身影缓缓消散于风中,化作无数星尘,飞向苍穹。
没有人知道洞玄的神髓会往何处而去,又在哪里停下。
那将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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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桓起于微末,当他还是奴隶之时,便有人疯狂地爱着他,将他从泥淖之中救出,不顾世俗的阻拦与他结为夫妻。
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姓氏,是她给了他一切。
而最初,他并不觉得欢喜,更多的是疑虑。
那一夜在苏府,她喝了点酒,但不多,看到他的时候,眼中骤然亮起了星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奔他而来。
柔软的双臂攀着他的颈项,她埋首于他肩头,湿意便渗透了衣衫,而怀中的身体在轻颤。
酒香与花香掠夺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思考。
苏妙仪挥退了所有人,只说郡主喝醉了。
自然是喝醉了,才会这样失态地在陌生人怀里痛哭,甚至仰起头去亲吻他的唇角。
他就这样不知所措地跪着,双手僵硬地扶着她纤细的腰肢,任由她对他胡作非为。
——呵……
——见色起意的贵族小姐……
他心中这样气愤地想着,但是低头看到她眼中的泪,莫名地便心软了。
于是哑着声开口:“郡主……”
她顿住了动作,微微睁开氤氲着醉意与水雾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
“叫我小洄。”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又软又哑,却分外认真,“我是小洄……”
没有人能这样亲密地喊她的闺名,即便是苏妙仪,也永远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郡主”。
但她却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奴隶敞开了自己。
“小洄……”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冒犯,但却还是低低唤了一声。
她的眼泪却更加滂沱,哭得不能自已,抱着他像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是醉了……
——还是想起了什么……
她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只能任爱意在泪水中汹涌,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温度,聆听熟悉的声音对她的低唤。
很多年午夜梦回,她都会被这两个字惊醒,然后摸着床上空荡荡的另一半,醒了一夜,直到天亮。
然而此刻的温暖与低喃如此真实,不是梦……
她以泪吻他,而他没有抗拒,只是呼吸一点点地粗沉了起来,用粗粝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湿意,克制着回应她的吻。
她将他带回了高襄王府,对着盛怒又忧心的父亲,第一句话便是:“阿父,我要和他成亲!”
震惊的绝对不只是高襄王一人。
“你你你……第一次见的男人,你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说要和他成亲!”高襄王恨恨地打量女儿身后的男人,一表人才,但是衣冠禽兽,他女儿的嘴唇和眼睛都肿了,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姜洄用哭哑的嗓子说:“是我欺负他了。还有,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桓,伊祁人,以后就姓祁。”
她回过头,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就叫祁桓,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我以后也不会欺负你的!”
他不知道那一刻触动了自己的,是少女的热烈,还是她的认真。又或者,见色起意的人,其实是他……
他是生于深渊的人,从未见过太阳,而那一日,骄阳却偏爱地将所有的光和热都给了他。
就像是一种补偿。
多到让他害怕,以为那只是一场虚幻迷离的梦。
可是那场梦却延续了很久,所有的细节都太过真实。他看到了张灯结彩的王府,挂满了红绸的喜堂,还有明艳动人的新娘。
她将温软的小手嵌入他宽大的掌心,严丝合缝,密不可分,好像他们生来就该在一起。
而世俗的流言蜚语,鄙夷冷嘲,都与他们无关。
红烛垂泪,映着她娇艳无双的面容,薄酒不会醉人,却在她眼底沁出了一层缱绻的水雾。
他害怕这是一场梦,却不知道更怕的是她。
在她的三次人生里,都错过了与他成亲的这一日,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拥有了与他完整的记忆。
她用湿软的唇舌勾起他灼烫的呼吸,娇嫩的肌肤被他抚过,战栗着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又被他喘息着摁进怀里,一点点地捻开揉碎,吞入腹中。
“祁桓……”她一遍遍用哭哑的破碎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小洄……我在……”他低下头爱怜地轻啄她眼角的泪,温柔又坚定地融入她的生命。
在她盈着水光的眼眸里,他看到自己沉溺其中的面容。
——小洄,你看到的人,是我吗?
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深,让他患得患失。
他总觉得,在小洄心里,活着另一个影子……
是在南荒时喜欢的人吗?
他和那人……很像吗……
但他不敢去问,甚至不敢打听,只眷恋和贪婪此刻的温存,生怕问了,这一切都会消失。
也许那只是他多虑多疑了……因为小洄爱他,懂他,亦全然地相信他。
他们有一样的道心,愿为天下谋。
高襄王的女儿,杀伐决断,英勇果敢。不到半年时间,她集结了当世最强的几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武朝的统治,消灭了帝烨的心魔,建立了周朝。
迁都中州之后,她握着祁桓的手,一同称帝。
在玉京的最后一日,她让他背着他上了丰沮玉门,两个人并肩坐着,安静地等待日出。
“祁桓……我们会有很好很好的以后……”
晨光中的她如此温暖,她侧过头来,在日出时亲吻他。
“天亮了……那是属于我们的日出……”
有骄阳在她眼中散发着光芒,而那光芒却始终照耀着他。
祁桓心想,他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神明,她救了他,将他带出了那片黑夜。
但神明却在天亮后离去。
她的身体莫名地虚弱下去,延请天下名医,也查不出头绪。
他们只是说,她有油尽灯枯之相。
她才二十岁,怎会油尽灯枯!
天下人皆为他们英明的帝王祈福,愿上天保佑帝洄千秋万岁,平安无恙。
姜洄却对此早有所料,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本以为,即便跨越了两个世界,加速耗竭神魂,她总也还有足够的时间与他相守。
人生一世,大多六十之寿,折半也该有三十载的光阴。
三十年足矣……
二十年,也行……
但还不到十年……
她不免会想起洞玄巫圣的话——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但她不后悔,她只怕留他一人独自在黑暗中入魔。
“祁桓,你若爱我,便答应我,好好活着……不要让心魔在你心中种下种子。
“你帮我……看着这人间……是不是你希望的模样……”
那一日的商梨花开得正好,却被风吹落了一瓣,轻轻落在她微凉的颊边,像一颗珍珠,又像一滴泪。
她懒懒地靠在他怀中,捻起那瓣皎洁如月的梨花,想要细细端详,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晴空万里,却有雨滴落在了她的额面,温热而潮湿。
她想开口唤他,却已无力发出声音。
时辰到了,灯油燃尽,灯芯便会去找下一个宿主了吧,就和洞玄巫圣一样……
她希望烛幽的秘密随着她的离去而永远深埋地底,就像过去的千年,也从未有人听说过烛幽的故事。
没有人能抵御那种力量的诱惑,执迷于挽回逝去的一切。但有时候,没有选择,只能向前,才是一种幸运。
这一世,帝洄在她的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帝桓失去了此生至爱。
那些看不见的神髓,在商梨花落的时候,随着她的爱意,点点没入他的身体之中。
徐恕回到天都参加那场盛大的葬礼,在帝桓的鬓角看到了一缕白发。
他是人间最巅峰的战士,拥有数百年的元寿,天下无人能伤他分毫。
但人心却又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油尽灯枯。”帝桓的声音沉重沙哑,“我日日以灵力为她续命,却始终无济于事。”
徐恕沉默良久,才说出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因为当年为灭心魔,伤了根基。”
当初在观星台,她为了对付心魔,损失了大量的精血,昏睡三日方才醒来。
这些年来,徐恕四处奔走,除魔卫道,甚至想方设法潜入暗域,就想找出魔族的弱点。
“魔族不死不灭,唯有至阳至刚之物能将其焚灭,它们畏惧一切与太阳有关的力量,只能在黑夜出没。但即便被日火焚尽,它们仍是会源源不断地从人心之中生出,而暗域之中有一片虚空海,那里翻腾着黑雾,与帝烨心魔如出一辙,日日夜夜都有魔族自虚空海中生出。”徐恕说,“想要除魔,只有三种方法。第一,寻找与阳火有关的力量。第二,立道清心,消除恶念。第三……”他顿了顿,“魔会相食,弱魔强食。”
大多数的魔,只是没有神智的恶念,帝烨心魔则是吸收了太多的信仰之力而产生了异变,已近乎魔神。
“我写下了一篇巫咒,能令人清心寡欲,消除执念。”徐恕献上了一份手抄的真经,“取名《般若心经》。”
般若,为洞彻万物的智慧,洞彻一切,便不易生心魔。
徐恕没有直言,他看着帝桓痛失爱人后的眼神,总担心他会生出心魔。
他是世间最强的人族,若是生出心魔,便是一场浩劫。
帝桓修长的五指抚过晦涩的字符,幽暗的眼眸没有一丝光彩。
“我不会入魔的。”他看穿了徐恕的担忧,沉声说道。
他答应过小洄,不生心魔,为她而活。
他若是入了魔,怕是会忘了爱着她,念着她。
那篇《般若心经》便置于他的枕边,他若心生痛楚幽恨,便会翻阅以获得平静。
但那并不能让他获得平静……
他总是在默念真经时生出魔障,气血翻涌,而斯人宛若近在眼前,思念与痛苦便千百倍地向他覆压而来。
而他对此欲罢不能,因为在那样真切的痛苦中,他好像真的看到她了……
她骑着雪云驹,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阳光在她眸中璀璨。
她是落入人间的骄阳,是唯一的温暖与热烈。
无论多痛,他都想靠近她,拥抱她……
他一边生出心魔,一边用《般若心经》扼杀心魔,让自己处于无间地狱。
直到有一天深夜,剧痛再次袭来,绞碎了心口,让他刹那间失去了意识。
而当他醒来,看到的却是十六岁的姜洄。
在苏府的那一夜,他与她的初见。
他失态地仰起头看她,她喝多了酒,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却又像没有看到他。
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唯有握紧双拳才能抑制颤抖。
——他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知为何,但他很清楚,此刻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它也是真实的。
——她会奔他而来,带着他离开,热烈而坚定地爱他。
但是她没有……
她喝醉了,带着几分娇憨的浅笑,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移开了。
苏妙仪和前世一样,劝她收几名奴隶服侍自己,可是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祁桓的心如坠冰窟,血液也凝结了,无数的冰锥钻入骨缝,疼得他脸色苍白。
这大概真的只是一场梦……
她的眼里没有他……
这不是深爱他的小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不爱祁桓了吗?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没看到他吗?
可是方才,她的目光明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祁桓麻木地被命运推向了另一个方向,但那好像才是他的人生应有的轨迹,与小洄相爱的一世,才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梦。
只是他总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想走到她面前,让她清醒地看到他。为此,他在姚府崭露头角,获得了姚泰的信重,得到了上夜宴台的机会,以为能在那里再见小洄。但小洄没有出现……
他失落又担忧地听苏妙仪说起,她染上了风寒,在家中养病。
祁桓忽然意识到,他与她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有着云泥之别,若不是她愿意自云端为他俯身而来,他一介卑微的奴隶,如何才能去攀上天上骄阳?
他这一生,都很难走到她面前,让她真正地看他一眼。
若是她见到了,那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只为了这一眼,他艰难地走上那条狭窄泥泞的暗道,周旋于多方势力之间,经营着属于他和小洄的势力。
那一千多个孤独的夜,他便靠着往事的点点滴滴熬到天明。
小洄不喜欢玉京贵族圈的交际,她只与苏妙仪交好,相约着游山玩水,而他借着鉴妖司的便利,窃取着与她有关的吉光片羽。
其实当上鉴妖司少卿后,他偶尔也会有机会与她在人群中擦肩。
他压抑着激动与她行礼,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用动人的声音轻笑着回了一句:“祁少卿多礼了。”
就像一阵拂面而过的春风,过了便是过了,只有他念念不忘。
不爱祁桓的小洄,也很快乐。
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其实他早该习惯这种痛苦……只要小洄可以永远快乐,他不在乎自己会如何。
她可以不爱祁桓的——他心脏绞痛着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只是高襄王郡主,她不是小洄。
这一世,便换他来守护小洄,前世的相爱……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梦,与小洄无关。
只是他穷尽心血,依然无法救回高襄王,他承受着她的怒火与恨意,心如刀绞,没有怨言。
从那一日开始,小洄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知道,那只是她为求自保的伪装。没有了父亲的小洄,在群虎环伺的玉京,如履薄冰,他只能利用自己的权势,悄悄为她挡去一些的敌意。反正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已经够多了,身上背负的骂名也早已习惯了。
恶行罄竹难书的祁司卿,早已配不上他的骄阳,他可以独自坠入深渊,只求她平安顺遂。
那些曾经两人一起走过的路,如今他一人走着。
兵权,他来夺。
仇人,他来杀。
心魔,他来除。
他会做好一切,奉给他的王。
却没有想到,她会在大殿之上,忽然张口请求赐婚。
幽暗的眼眸敛起了心中的震动,本已经枯朽的心又生出了一丝嫩芽。
——我心悦祁司卿已久,愿结发为夫妻……
耳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竟让他忘了呼吸与思考。
无数的议论在周遭响起,就像当年她与他成亲之时,面对的流言蜚语。
这像是另一场梦……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臣,求之不得。”
他求了一千多个日夜,竟在这一日有了回响。
他的心为之颤动,直到景昭将一份报告呈到他面前。
“她买了曼陀罗……”景昭说,“应该是为了对付……”
祁桓的心冷了下来,垂着眸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那一丝刚生出的嫩芽,又被扼死在缝隙之中。
他不该有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早该明白,如今的姜洄,已经不是他心中的小洄了。他可以接受她不爱他,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保护她。
哪怕她只是想用这场亲事来埋伏他,控制他,那他便以夫妻的名义保护她。
他剖开自己的心口,引摄魂蛊入体,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她体内。
他对她的身体,她的习惯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亲密无间的七年。
而如今,却隔着最远的距离。
在他决定抽身离开的那一刻,她睁开了眼,亲上他的唇角,用沙哑软糯的声音问他:“你喜欢我吗?”
刻在骨子里的深爱,若说喜欢,便显得单薄。
或许是因为摄魂蛊的关系,她失去了记忆,记忆回到了三年前,在苏府的那一夜。
她全然地相信自己的枕边人:“我信你……虽然我不记得了许多事,可是既然选择与你成婚,那过去的我,应该是相信你,爱着你……”
祁桓心口一抽,环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眸藏起了心底的苦涩。
“是,我们一直相爱着,是你向陛下请旨,为我们赐婚。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欢喜。”
他说出了她永远不会明白的真相,每一句都是真的,至少对他来说如此。
命运强行将两人绑在了一起,她别无选择地成了他的妻子,忘记了仇恨与疏离,凭着本能去索取他的气息。
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她和记忆中一样的温软,轻易便挑起他所有的欲念。
但他还是克制了。
——若是她恢复了记忆,会痛不欲生的……
——她不是小洄……她那么恨他……
——他不能再伤害她了。
他一步步地避让,生怕自己再做错什么伤害了她,但她却步步紧逼。
眼中的炙热,身体的温暖,让他恍惚看见了小洄。
全然地爱他,信他。
他忍不住带着她重回丰沮玉门,这个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日出的地方。
在神殿里,她热烈地亲吻他,就如前世一般爱他……
他犹豫着克制着,直到那一句让他的理智决堤。
“祁桓……我是小洄……”
是他的小洄回来了……
命运如一团乱麻,却最终还是将她送回他身边。
冰冷的神殿,抵死的缠绵,他终于确认他拥抱着的,是失而复得的爱人。
不是别人,是他的小洄……
那两个字,那一个人,是他的魔障,让他在得与失的煎熬中生出了心魔。
既然已经生了心魔,那便让它茁壮起来吧。
这一世不能让小洄再因心魔而受伤,便由他去吞噬那个心魔,然后……
他会选择自己消失。
让自己消散于烈日之下。
他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他的小洄,他的王……
唯愿她千秋万岁,平安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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