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灰在缅北游击队这几年,几乎每天都是滚在刀尖上过日子,深知丛林法则是弱肉强食,稍有手软或是犹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此刻他忽然发觉脑后被枪口顶住,也无暇多想,立刻施展倒缠头,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右臂同时向后反抄,不等偷袭之人扣下扳机,便早已夹住了对方持枪的手臂。
司马灰左肩带伤,使不出力气,只好倾其所能,顺势用个头锤,将额头从斜下方向上狠狠顶了过去,正撞到那人的鼻梁骨上,就听鼻骨断裂,发出一声闷响,碎骨当即反刺入脑,那人连哼也没哼一声,顿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司马灰这几下快得犹如兔起鹘落,极是狠辣利落,结果收势不住,也跟着扑到了地上。他唯恐来敌不止一人,连忙就地滚开,随即旋转推拉SMLE步枪的扳机,正待招呼走在前边的罗大海等人隐蔽,却见丛林里钻出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缅甸人。
这伙武装人员大多是头裹葛巾、身着黑衣的打扮,手中都端着花机关 ,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前边的罗大海三人,看情形只要司马灰再敢轻举妄动,立刻就会把他们打成蜂巢。
司马灰自知反抗不得,只好走出来弃械投降,被人家当场五花大绑捆了一个结结实实。司马灰暗暗叫苦,万没想到深山老林里会遇到敌人,但是看这伙人的武器和服装十分混杂,不会是政府军。野人山这险恶异常的鬼地方,大概只有游击队、劫机犯、运毒者一类的亡命徒才敢进来。
司马灰判断不出这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但也心知肚明,自己杀了对方一个同伴,落在他们手里,定然难逃一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正在这时,从那队缅甸武装人员后边,又走出六个人来,有老的也有年轻的,其中甚至还有个体魄高壮的洋人,为首的却是个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头上戴着顶配有风镜的丛林战斗帽,身穿猎装,顾盼之际,英气逼人,显得极为精明干练。
那伙缅甸武装人员把司马灰四人从里到外搜了一通,把找到的零碎物品,连同Karaweik身上所藏的笔记本,都交给了为首的那个女子过目。
那女子不动声色地逐一翻看,待看到徐平安所留的笔记本之时,脸上晃过一抹惊讶的表情。她立刻合上笔记本,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死尸,又走到司马灰近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开口问道:“你们是中国人?怎么穿着人民军的军装?到这缅北深山老林里来做什么?”
在司马灰看来,这女子仿佛是从旧式电影中走出来的人物,不知什么来路,可一听对方竟然不知道缅共人民军里有数万中国人,既以此事询问,想必是从境外来的。他又听那女子的中文吐字发音清晰标准,绝非后天所学,应该也是个中国人,至少曾经是个中国人。司马灰自己也知道中国人落在缅甸人堆里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没什么可隐瞒的,心想:看来这件事多半还有周旋的余地。但眼下还不清楚这伙人和军政府有没有瓜葛,所以并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和颜悦色地问:“你怎么不敢说话,是不是有点紧张?”
司马灰心中不断盘算着如何脱身,嘴上只含含糊糊地应道:“我非常有点紧张。”
谁知那女子忽然变得面沉似水,哼了一声说道:“少跟我耍滑头,你刚才被我的手下用枪口顶住了后脑,却能在举手投足之间就将他杀了,而且当真是杀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你杀人连眼都不眨,具备如此出类拔萃的身手和心理素质,居然也会有紧张惧怕的时候?”
司马灰见那女子目光锐利,不像是个好对付的主儿,但仍狡辩说:“我之所以觉得紧张,是因为你离我太近了,你站在我十步开外还好,超过了这个距离,我就会感到不安全。”
那女子冷冷地瞪了司马灰一眼:“我问你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要不看你们是中国人,我也不会下令生擒活捉,如果我现在把你交到那些缅甸人的手里,他们肯定会在木桩子上活剥了你的皮。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他们是很会搞这些折磨人的花样的。”
司马灰满不在乎地说:“我罗大海欢迎来搞,搞费从优。”
罗大海被人捆住了按倒在地,一直作声不得,此刻他听司马灰冒充自己胡说八道,立即挣扎着破口大骂:“司马灰,你小子太他妈缺德了,你有舅舅没有啊?我操你舅舅!”
那女子见司马灰和罗大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都是油条,问了半天,你问的明明是东,他们偏要说西,根本别想从这些人嘴里打听到半句有用的话,心中无明火起,就不免动了杀机,一把揪住阿脆的头发,随即唰的一下拽出猎刀,寒芒闪处,早将刀刃抵在阿脆颈下,盯着司马灰说:“你再跟我胡说八道,我就先一刀割断这姑娘的喉咙。”
阿脆全无惧色,对那女子说了声:“我早就想死了,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然后就闭目待死,一旁的Karaweik急得大喊大叫,却被一个缅甸人用脚踩在地上,拿枪托照着脑袋接连捣了几下,顿时给他砸得头破血流。
罗大海见状骂不绝口,而司马灰则是沉住了气,丝毫不动声色,表面上继续随口敷衍,暗中却想要寻机挣脱绑缚,夺枪制敌。可他四下一看,发现除了二十几个缅甸武装分子之外,以那女子为首的几个人,居然都在身后背了一根金属制成的管子。
司马灰识得这件器械,它有个名目,唤作“鸭嘴槊”,通体五金打造,鹅蛋粗细,柄部有人臂长短,内藏三截暗套,可长可短,能够伸缩自如。前边是个兽头的吞口,从中吐出铲头似的槊端,槊尖扁平锋利,有点类似于游方僧人使用的五行方便连环铲,但更为轻巧精致,便于携带,是早年间的金点先生挂牌行术之时,用来判断地质条件用的独门工具,可以穿山取土,就连坚硬厚重的岩层也能挖开。如果在荒山野岭上遇着不测,又可以当作兵刃来防身,据说以前岭南和关东地区的盗墓贼,也多有用它来掘墓土、撬棺材。
司马灰看得真切,不由得心下起疑:“看来这伙人并不是政府军派来的追兵,但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怎么偏要跟我们过不去?而且神秘莫测的野人山,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角落,山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才值得这伙盗墓者如此不顾一切地前来冒险?”
那女子身边有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中等偏瘦的身材,颌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油头滑脑像是个学究的模样。他见此刻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随时都会血溅当场,就急忙出来打圆场,先是对司马灰说明了事情经过。他自称姓姜,人称姜师爷,祖籍浙江绍兴,是个“字匠”出身,并介绍那女子姓胜,名玉,人称“玉飞燕”,是他们这伙人中打头的首领。
姜师爷声称他们这伙人是一支考察地理的探险队,想深入野人山腹地寻找史迪威公路的旧址。重金买通了在缅北三角区很有势力的一位军阀头子,才得以找机会进山。但是苦于对丛林里的环境不熟,又找不到认路的向导,空在山中转了十多天也不得结果。
刚才探险队在丛林中听到枪声,立刻四散躲避了起来,随后就发现了司马灰等人。他们见这四个人身边带有步枪,而且看上去又像华人,唯恐产生误会,造成不必要的冲突,才会使用偷袭的下策,其实只不过是想等到解除了对方的武装之后,再商谈正事。不料司马灰下手太狠,超出了他们先前的预计,不但没被当场制住,还折掉了一个兄弟。
姜师爷经验老到,他看出司马灰这种人是吃软不吃硬,就劝解道:“看阁下燕颌虎额,乃万里封侯之相,而且身手如此了得,想必不是等闲之辈,真令我等钦佩不已。想咱们萍水相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折掉个崽子 又算得了什么?可别为这区区小事伤了和气。我们只是想问一问,你是不是知道关于幽灵公路的事情。”
司马灰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怎会轻易相信这套花言巧语,他不等姜师爷说完,就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这伙盗墓的‘晦子’,找野人山里的史迪威公路想做什么?”他猜测玉飞燕这伙人很可能是盗墓贼,但不知她的目的所在,所以先拿话点了一下,问对方是不是“晦子”。
此言一出,胜玉和姜师爷都是满脸错愕,没想到司马灰竟能看出自己这伙人的来路,心中俱是不胜惊异,忍不住同声问道:“你怎知道?”
司马灰看到对方的反应,已知自己所料不错,便把目光落向他们身后所背着的鸭嘴槊上,嘿嘿冷笑道:“武大郎养王八——什么人配什么货。”
胜玉同姜师爷听得又是一怔,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姜师爷就解开了捆住司马灰的绑绳,其余三人却仍旧绑着不放,只把司马灰请到一旁详谈。
眼下双方都有许多事情想问,但谁都没有多说,因为所作所为牵扯甚大,几乎全是暗地里的勾当,更不知对方的底有多深,自不肯轻易吐露半点口风,这就是绿林中所谓“三谈三不谈”的规矩。遇到这种情形,按行帮各派惯用的方式,由两拨人里的首领,当面锣对面鼓坐下来——“盘海底”,这是指使用《江湖海底眼》中的唇典暗语来相互盘问,在摸清了底子之后,才可以详谈机密事宜。
姜师爷在附近找了块布满青苔的大条石,又找手下喽啰要来十八个行军水壶的盖子,以此来代替“茶碗”,往里面斟满了清水,随后按照海底阵法,在石面上依次排开这一十八个壶盖,请司马灰和胜玉分别在两侧面对面坐下。
胜玉为主,理当先做开场,她将其中两个茶盏从阵中推出,左手伸出三指轻轻按住一个,右手则用四指点住另外一个,浅笑道:“行帮各派,义气为先;三一不二,枝叶同根。司马兄,请先饮此茶。”
司马灰肩上伤口隐隐作痛,脑中好似有无数小虫来回爬动,但是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唯有硬撑。他竭力打起精神,看了看左右两个壶盖,知道如果随随便便地喝了,就会被对方当作是不懂行的“棒槌”,于是摇头说:“在下既非三老,也非四少,不敢在贵老大面前冒昧。”
胜玉见他识得章法,就微微点头,撤回两个茶碗,重新摆了个一字长蛇,盘问道:“请问兄台,阵上挂着什么牌,牌底写着什么字?”
司马灰知道胜玉是在问自己的出身和来历,便回答说:“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贵老大问起,不得不说。阵头挂着一字牌,牌底是倒海翻江字,在下姓个西,头顶星足流,身背星足月,脚踩星足汪。”
胜玉一听,明白这司马灰是金点真传,看对方年纪还轻,难以轻信,还得再问问他有多大本事,又得过哪些传授,于是又问道:“还要请教兄台,身上带着什么货?”
司马灰答道:“身上没别的东西,只带着五湖四海半部《金刚经》。但在下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若有说到说不到的,还望老少爷们儿多担待。”他说完之后,心想:“别总是你问我,我也得问问你。”就把海底茶碗阵摆成个二龙出水,盘问胜玉道:“敢问贵老大,手里掌过几条船?”因为司马灰刚才已经知道了胜玉一伙人都是盗墓的贼人,所以直接就问她倒腾过多少古墓中陪葬的明器。
胜玉也不示弱,答道:“好说,手中不多不少,掌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船。”简而言之,她这句话就是说:“太多了,早已不计其数。”
司马灰见她好厉害的手段,根本不信,追问道:“船上打的是什么旗号?”因为在民间盗墓的晦子,手段各不相同,受地理环境因素和技术经验所限,大多是分地区行事,河南的不去陕西,关外的不到关内,这句话大意是在问:“你们这伙人是在什么地方挖坟包子?使的又是哪一路手段?”
胜玉对答说:“上山得胜旗,下山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头四方大纛旗,船尾九面威风旗!”言下之意,是说各地皆去。以往历朝历代的古墓,虽是到处都有,可平原旷野上的坟包子好挖好拿,却没值钱的东西,拼着性命,提心吊胆,费死牛劲得个仨瓜俩枣的也不值;山陵里埋的倒是帝王将相,明器珍宝应有尽有,可是地宫墓道,石壁铁顶,暗藏机栝,坚固难破,既不容易找到也很难轻易打开盗洞。但胜玉自称盗墓有术,坟包子不嫌小,山陵石冢不嫌大,只要被她相中了就没有盗掘不成的。
司马灰听了这话可不肯领教:“我问你船上有多少板?板上钉了多少钉?”这意思是说:“你有什么本事敢放这么大的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胜玉神色自若地答道:“板有七十二,谨按地煞数;钉有三十六,布成天罡阵。”这是说:“我手下有既懂得风水方术的高人,也有精通地理爆破的专家,天底下没有我们做不成的活。”
司马灰心下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又问:“有眼无钉的是什么板?有钉无眼的又是什么板?”
胜玉对答如流:“有钉无眼是跳板,有眼无钉是风板。”同时反问道,“你说天上有多少星?”
司马灰一听更不服了,心想:“就你这两下子,还敢探问我的手段?”当即不屑一顾地答道:“天上星,数不清,前人说是三万六千六,你说你身上几条筋?”
胜玉见对方开始还挺规矩,但越说越是无礼,忍不住有几分薄怒,扬眉道:“身上七条筋,剥皮剜肉寻,你可知一刀几个洞?”
司马灰也不客气:“一刀两个洞,你有几条心,我借来下酒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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