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佛龛
建庆二十年正月，上元节。
景元宫中寂静无声，佛龛前燃着的香自几日前就已经完全冷寂，独剩下香灰满炉。
“进思，取香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男声在殿内响起，绕过青鸳牡丹团刻的屏风，便瞧见一穿深青色绣金蟒袍的男子，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
“太子殿下。”那个名为进思的内侍弯腰，两手持着已经点好的香，双膝下跪，半垂了头，将那三柱香递过去。
楚慈还跪在佛龛前，夕阳斜照入殿内，万丈霞光穿透云层，映在金铸的佛像上，反照出更加刺眼的金光。华贵衣裳的男子微动分毫，进思的头便又低了半分。
香已燃了许久，燃过的香灰掉下来，泛着微微的红光，在进思的手背上散开、落下。
但他未动分毫，亦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主子。
夕阳滑过金色佛像的眼睛，移到脸颊处。
一双玄色的靴子绕过牡丹屏风，脚步极轻。
楚灵轻拍一下那正低着头的小内侍，见他起来，眼神中带着还没来的及掩饰的惶然。楚灵只是低眸，接过他手中的长香。
那里正升起微弱的烟雾，因为离得近，散发出有些浓烈的香料味道。
楚灵不禁将呼吸放轻，递给进思一个眼神，让他退下，自己自顾自走到佛像前面，与那双空洞的、没有瞳孔的金制眼睛单方面对视了瞬息，眯了眯眼。冬日白昼短，北地更是如此。夕照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移，现下已然到了佛像的唇角，黑暗掩过那佛像的半张脸，盯得久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反而显出一些不那么明显的邪性来。
香灰掉到手指上的微弱刺痛把楚灵拉回现实。
他抬肘，弯腰，将香插到鎏金雕花铜炉中，那支香已然燃过少半。
楚灵随即撩袍，他穿了玄色嵌银丝的衣裳，跪到楚灵旁边的蒲团上，却是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柔软一些。
“皇兄，午膳便没用几口，现下可要用一些么？”他并不偏头看楚慈，只是轻声问，夜色的眼底是没有任何波澜的冷漠。
楚慈终于抬眼：“皇弟来了。”
太子起身，将手伸向楚灵。楚慈的身量比楚灵高一些，所以楚灵现在的视线里便只有对方苍白细瘦的一截手腕，指骨突出，筋骨分明，腕上搭着繁复的衣料，竟然显得十分沉重而冗杂。
楚灵伸手，搭上所谓的自己兄长的手，那双手用了些许力气，将自己拉起来，正好让楚灵对上他的视线。
“身量倒是长进不少。”楚慈为了拉他起来，身子偏移一下，不自觉地向前了一步。他似乎有些惊讶，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楚灵一眼，又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刚进宫时高了很多了。”
“皇弟希望着能和皇兄一样高呢。”他轻笑，别过目光。
那笑可不是因为得了“夸奖”，只是楚慈比去岁春天时消瘦了不少，楚灵满意的想。
的确，楚灵确实长了个子，然而楚慈的这一踉跄却不是因为他长得高了一些，而是出在这位太子自己身上。楚慈回身，吩咐候在远处的宫女掌灯，先身转过屏风，与楚灵一前一后远离了佛龛。
“今日上元佳节，皇弟怎么还穿得这么素？”楚灵已经落座于正殿的宝座上，那里一般坐着的都是杨皇后。
自秀安宫大火起，他便被建庆皇帝以管教的名义禁足在景元宫静思，除夕燃烟火时，在楚灵的暗示之下，说了句合时宜的话才得了上元节过后可以回东宫的旨意。
大半年以来，这位不太聪明的皇兄从楚灵那里得了不少趣，也在他父皇那里赢了几个好脸，对于楚灵的态度已经从将信将疑变成了信任。
尚未他弑母的证据，但除掉这个未来的昏君皇储，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楚灵作揖，“多谢皇兄关心，只是皇弟不喜太过出挑。”
“你年纪还小，不用如此…...老成”，楚慈咂摸一下才想出了措辞，“我让司衣局裁几身鲜亮衣裳予你。”
楚灵估摸着再推辞，这人就要生疑自己不给他面子了，于是放下作揖的手，站直看向高座之上的他：“那便多谢皇兄了。”
意料之中看到楚慈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转身回到座位上，接过宫女递来的一杯茶，不正视楚慈，只看向殿中安放着佛像的那一角，余光看到楚慈偏身子看了那个端茶的宫女一眼，动静不小。
这让他想起除夕夜宴之后，楚慈与皇后的大宫女瑶安交换的那个眼神。
为的是什么？谋划？还是只为求色？
楚灵脑海中已是风起云涌，但现实中却早已经敛回视线，眸光平静。
天已经全黑，约莫宫外也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楚灵其实对于寓意团圆的节日并没有很清晰的认知，也并没有身在其中的参与感。
不管外界是否嘈杂不堪，但内心却寂静的。可是在最深处，依然藏着某些东西，难以言明，或许是真像师父所说的一般，谋求着天下黎民；又或许是母亲未泯之仇，又或许是那些曾经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的人。
既然是过节，不妨打发过太子之后，去一趟汀兰轩，瞧一瞧柳娘与兰生姨母她们。
事不宜迟。
“皇兄，天色已晚，可要用膳？”楚灵尽量将自己的棱角全部隐藏，看着那双和自己很相似的眼睛，道，“晌午时御膳房就已经在准备晚膳了。今日佳节，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可以自在一些。”
“就依你。”楚慈一拍膝盖，起身。他的内侍进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随着太子的脚步，一同朝用膳的殿中走去。
楚慈起身，等着太子走在自己前面才迈步。
那小内侍走过自己身边时，楚灵清晰地看到，他搭着拂尘的那只手上密密麻麻的烫伤，细而密，仿佛千万白蚁爬咬过。
几乎在一瞬间，楚灵就可以确定，那是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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