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饮冰
息墨书店里还设了饮茶的地方,不过是在室外圈了临街的一小块地方,种了四季常绿的一簇簇矮矮的冬青树,和街道隔开。
店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宋隐便去柜台处要了壶茶,打算和他坐下来说。
照例要的是红茶,宋隐在厚重衣裳里摸钱袋的功夫,孙伯善便掏出铜钱来把钱给付了,宋隐不跟他忸怩客气,拿上刚才找到的那本《考工记》,拉着他到饮茶的地方去。拿这本书宋隐是故意的,她看到他方才故作平静的神色看得分明。
孙伯善怎么说也是临近弱冠的人了,比宋隐高上许多,刚才看不到,落了座宋隐才留意到,这人的耳根竟然都红了。想不到脸皮这么薄,平常和她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宋隐自认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你放心罢,我不会跟别人讲的。不过我有点好奇,”
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卖了个关子,等着对面人的反应。
这人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也可能是外面天冷的缘故,他已经面色如常了。
今天天气回暖,临近晌午,冬日的阳光和煦,照在身上竟然也让人有了困意。
宋隐的肤色本就白,她面朝南坐着,暖阳播撒下的光线不像夏日那样灿烂,反而有些泛白,像月光似的流出清冷气息出来。
这样的光就照在她的面容上,毫不吝啬的描摹她如画似的眉眼。
孙伯善愣了愣,却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似的,他垂了眸,问她,“好奇什么?”对面传来小姑娘含笑的话语,“我好奇你最后要取哪个字?”
孙伯善抬眼,撞进她笑得灿烂的眸色中。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也想笑。于是他勾起唇角,“我取了,‘允庭’二字。”
“真的吗?”小姑娘的语气十分惊喜,“我当时也觉得这个最好。”她见孙伯善看着自己,慌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看见的,那张纸就在那里搁着,我想不看见都难啊。”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孙伯善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以往在文渊阁的时候也常这么做,毕竟宋隐,真的很像自己早早过世的妹妹,但自己的妹妹还没有宋隐这么聪明又有灵气。
他收回手,思绪也跟着回到当下,等着宋隐继续把话说完。
“我当时看到‘允庭’二字,就想起杜甫的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宋隐看向孙伯善,两个人对视着开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句诗念到最后,宋隐的眼睛已经溢满笑意,“允,不就是许诺之意吗?庭,房屋院落也。孙允庭,真的是个好名字。”
“多谢你,我也觉得如此。”孙伯善刚才正经了一小会,现在又摆出宋隐所熟悉的样子,和宋隐一样坦然、镇定而开朗,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一样。
宋隐的手抚上那本《考工记》,“我猜这本书你一定读过了,是不是?”
孙伯善点了点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读过了。
《考工记》几乎是工部做事的人,人手一本的,是春秋战国时侯,记载官营手工业工种规范和工艺的书,宋隐曾听说孙伯善十七岁科举便以明算答出了大盈建国以来最出色的一份考卷而出了名,不过这名气自然是不如当年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只有内行人,譬如工部那帮人,才对此惦记了很久。
原因也没有别的,只是因为这小子偏科。他明算十分出彩,但别的诗赋、策论等等,与之相较,便是相形见绌了。
进士第一甲三人,自然没有孙伯善的名字,那怕在算经一科上精彩绝艳,前无古人,他也只得了二甲中游的位置。
不过这个成绩其实也算不错,别的学子都还在等着释褐试之后才做官,工部就先朝他抛出了橄榄枝。
如果宋隐没记错的话,传闻中他当年好像是拒绝了。
“为什么不进工部,反而来了文渊阁?”宋隐敛了笑容,没什么表情的面上甚至有些严肃。
“那里和我想的…...不大一样。还有,家中出了一些事。”他握上茶杯,杯中正冒出不太明显的热气,怎么说这也是冬天,还没有饮过的茶水就要冷下去了。
宋隐听他这样说,了然。
工部虽然不是油水最多的地方,但是想要在建材上多报一些预算,又或者稍微偷工减料一点,还不是易如反掌。
少年的初心遇到腌臜的现实,被淋得一塌糊涂。
“当年我并不是拒绝了工部。那是我年幼之时的梦想,不知日思夜想了多少年。进入工部之后,我当了一个八品的屯田主事,虽然是小官,但我并不介意。”他顿了顿,回忆着,“可是,我所有的提议连看都没有被看,就会被否决。”
“那日亲眼见到工部侍郎受贿,弄虚作假,上报假账。”他叹了口气,“没过一月,我便离开了。昏昏沉沉了许久,后来才偶然得知,文渊阁在招收算经的夫子,我便去了。后来的事便如你所见。”宋隐并不服气,锐利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那为何还坚持取‘允庭’这个字?”
孙伯善早已敛容,声音喃喃如回应年少的自己的呓语,“自然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你有没有想过,亦有中和之道?”宋隐看着他,眸光坚定。
那是许多像他这样的人走过的一条路,虽然艰难,但有人一直坚持着,继往开来,路漫漫修远兮,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求索。
譬如父亲常常提起的老友李翊安,譬如自己的师父宋隐。
这也是宋隐一直以来的信念。
孙伯善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明明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但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千言万语。
宋隐起身,伸手拿走他手中的茶盏,两人手上的皮肤相触一瞬,随机分开,但她的手是温热的。
宋隐拿走了他的茶杯,将已经冷透的茶水,不由分说地浇到旁边的冬青树所栽种的泥土中,然后执起茶壶,为他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氤氲的雾气之中,他看到宋隐并没有坐下,而是抬手,将自己手边那杯也已经凉透的茶一口饮下,茶杯翻转,未有一滴流下。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饮冰难凉热血,你明白吗?”
和煦暖阳下吹起一阵微风,那风携着未融的细小雪粒,拂过了孙伯善的面颊。
但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流着的是属于少年人的滚烫鲜血。哪怕那年得知自己算经夺魁时,也没有如现在这般。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像对面人一样坚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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