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拙劣
楚灵被召进殿中的时候，杨皇后依旧端坐在那里，就好像已经在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除了刚才他行礼后让他起身以外，她已经良没有说话。
倘若忽略一旁正升起缕缕丝烟的累丝镶红石熏炉，这幅场面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约莫是有话要说。
今早李德妃告诉自己，太子昨天夜里被罚了四十板子，是杨皇后赐下的，理由只是功课不过关。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难道用得着四十个板子吗？倘若楚慈年幼的时候也能得到这样的教育，恐怕现在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了。他回想昨夜，其实也有着万般蹊跷之处。
大体的来龙去脉已经知晓，先是她们离开宫宴，然后聚在徐婕妤的钟粹宫。
几个人醉酒之后，听青云说，是元美人离开了，去太医院寻醒酒的汤药，然后大约是回了秀安宫中。
太医令宋有道先是去钟粹宫中送了药，在去往秀安宫的时候正巧遇上大火，将自己救了出来。
除了这些，几个嫔妃没有告诉他其他的任何信息。
即便春日里天干物燥，宫里骤然起火也是惹人生疑，何况火势不可能一燃起时便是烈火，母亲总归还是有逃出来的时间的。
那么就剩下两种可能，在起火之前她便晕倒，又或者是，死了；其次就是有人将她关在了里面。楚灵放在膝上的手已经紧握，刚换上的，属于皇子制式的华丽衣袍已经起了褶皱。
这套衣服还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瑶安送过来的，前几日杨皇后去秀安宫，杖杀了对他不敬的小内侍时，他便已经与瑶安见过面了。
他总觉得那四十个板子是皇后故意做出来的，故意弄出拙劣的理由，做给阖宫看。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青楼女子的命一旦卷进了皇家，所有的不平等都会被放到阳光下曝晒，这已经是太子作为上位者，在这件事上所受到的，最严重的惩罚了。
当然，这种拙劣杨皇后自身也是知道的，她将自己也拉进了众矢之的中，因为身为皇后的她，本可以将此事高高挂起。
楚灵想到此处，忽然轻笑一声。
这里确确实实的，比汀兰轩都要肮脏数百倍。昨天太过冲动，夜里又逃出宫来，跑到了汀兰轩的后巷。
遇到她是意料之外的，无尽的，如同瓢泼暴雨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外唯一的一缕慰藉。
而方才的推测让他不寒而栗。
杨皇后的做法似乎就是在昭示，这件事的确是太子所作所为，但是，这已经是框架内能给予他的最重的惩罚。
她的态度并不高高在上，甚至有乞求的意味在。但是她的身份，与始作俑者的身份显然说明了一切。
所以，她并不能察觉到，这已经类似于一种绑架。
高高在上的，“你必须原谅我。”
“小灵”，杨云英似乎斟酌了一下字句，直到现在才开了口，楚灵闻言却并没有抬头。
如果说昨天是面对母亲死亡这一事实的完全感性的发应，那么方才便是感性之外的细致分析。
脑海中风起云涌一般，抬头时也不过是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楚灵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克制住质问她的冲动，慢慢松开了自己握住的膝上的布料。
从前她对自己母亲的关心并不是假的，但倘若真的是太子所为，他会让她的孩子付出代价。
轻描淡写的一顿打诚然不够。
他有的是时间等。
不过杨皇后只是包庇，单论此事，与她的关系并不大，楚灵还是拎得清的。
那就慢慢来。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一顿，闭了闭眼睛，抬眼看向杨皇后。
这的确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除了瞳孔的颜色，很像这孩子的母亲，像有一年皇帝带自己去冬猎时射到的那只白狐的眼睛，只是比寻常的狐狸眼要大一些，又因为瞳孔是纯黑色，显得有些无辜。
杨皇后看着他，心里的怜惜与愧疚之意比起昨晚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孩子，就让我来收养你罢。
“你可愿意留在景元宫？我会给予你最好的东西。”杨皇后从她的琉璃雕花榴椅上起身，款款地走向他。
她是那样优雅华贵，与自己的母亲几乎天差地别。
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怜悯。
楚灵想要撇过头去，但他忍住了。
当然不是为了所谓的，“最好的东西”。这样的五个字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杨云英大概觉出来自己方才的心急失态，停在了离楚灵三步远的地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似乎的确没有面对小孩子的经验。
只说，“我虽然收养了你，但是你不必叫我母亲，皇后，或者姨母都可以。”
让皇子叫自己姨母的皇后，她还是头一个。
楚灵能感觉出，这其实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她有着名门的出身，半生顺遂，无忧无虑，所以才成了今日的样子。
与他说话的时候，连“本宫”二字都用别的替代了去。
楚灵将顺其美，乖乖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看到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那双不染纤尘，不沾人间烟火的手从素白的广袖中伸了出来，招了招。“瑶安，快带二皇子去看看他的殿。”
她甚至为着元美人的死，特意换上了素衣。楚灵被安排在了景元宫的西偏殿，太子则搬到了东偏殿。楚慈只是在此处暂住，当然，挨了四十个板子之后显然是动不了了，眼下正在自己房中躺着，也不敢有什么怨念。
他虽然作威作福惯了，一下子杀了两个人，恐怕还处在惊惶之中吧。
楚灵盼望着他同现在的自己一样，白昼之中仿若都能听到木头燃烧的刺耳声音。他原本以为，昨夜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捱到天明，又或者噩梦混沌缠身，却没想到在她身边得到了，哪怕没有发生此事时都从未有过的安眠。
只是大概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来到了景元宫，就不可能再溜去国子学了。倒不是身手不够的缘故，毕竟迄今为止已经翻了许多次墙了。
而是景元宫根本没有到国子学去的路。因为太子不必去国子学，他有单独的太傅传道授业。要想去那边，则必须绕过皇帝的养宁殿。倘使被发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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