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没有母亲了。
大盈太祖皇帝建上京皇宫始，至太宗皇帝继位十年方结束，凡三十年。
世人皆道这是前无古人的皇城。
光是秀安宫一座宫殿，便有四五条通路。
那边太子刚走，宋有道就看见一个小少年的影子跑进秀安宫的宫门中。
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现在进去救火恐怕也已经晚了。
楚灵已经冲了进去，后面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衣，束高头发的男孩紧跟其后。
仿佛是为了回应什么似的，赤色火舌骤然漫上了屋顶，可怜那些价值不菲的琉璃瓦，从火中诞生，也要在火中走向毁灭了。后面跟着的那个宫女显然意识到贸然冲进去是行不通的，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宋有道已经顾不上手里的木箧，随手放到地上，赶忙跑了过去。
宋有道在皇宫做太医令近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眼下救人要紧，来不及问那个小宫女进去的孩子是谁，既然是秀安宫中出事，那想必就是二皇子楚灵了。
“快去找人救火，然后去把此事告诉皇上！”
宋有道一面说，一面将外裳脱下来，将它浸在太平缸中。
太平缸是装满水的，当年修建皇城设这些也是为了防火，只是仅靠他们几个人根本救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更多的人来。
但当务之急是把二皇子救出来。
宋有道披上已经浸透了水的衣服，也跟着进去。偏殿门前的院中早已是一塌糊涂。
院中花草已经布满了灰尘，并不算大的整个宫殿几乎被火焰包裹在内。
那些燃烧着的木材从里面泛出红色的光，噼里啪啦的响。外面渐渐有人大声叫喊“走水了”，但传到殿中已经被倒塌的声音淹没的所剩无几。
好在今夜风并不算大，否则就连主殿都要遭殃。
不过现在也快了。
宋有道捂住口鼻闯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到处飞扬的，被燃烧殆尽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睛。
满眼的红光中他看到那个小少年正发了疯似的四处走着，时不时用手拨开那些被烧的不成模样的摆设，倒坍的木材。
上面的房梁已经摇摇欲坠。最左边的，靠近窗户的一侧已经将要塌下来，只剩另一边勉强支撑着。
来不及了，宋有道疾步过去，从后面拉住他的手，又拽住另一个孩子的衣角，将他们拖过来，两人被拉过来，自己也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
房梁轰然倒塌，有一边压在了床上，也就是死去的元美人躺的地方。
楚灵看到几乎愣在那里，宋有道已经爬起来，喊一声“快走！”，将湿衣裳披到他俩身上，两个少年才将将反应过来，扯着他也朝外跑。
这算是劫后余生吗？
哪怕在汀兰轩布满胭脂水粉气息和污秽气息的房间中出来时，他也从未觉得外面的空气如此新鲜过。
但好像仍吸进了不少的飞灰，他们刚刚出来，整个殿就已经全部塌掉。
外面进来了很多的宫女、内侍，一桶接一通地朝里面泼着水。宋有道今夜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弯着腰试图把气喘匀，旁边的明觉尚且站着，面颊上沾了很多灰，咳了两声便也看不出有什么异色了。
“宋太医，我没有母亲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弱的哭腔融在火光中，毫不留情的把它吞噬。
宋有道有些意外，他只给元美人请过几次平安脉，送过两次汤药，这孩子竟然记得他。
年纪未过十岁的孩子骤然没了母亲，还是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杀死的。
这世道不公，他自年轻时就已经明白，但时至今日目睹一切，也难免惆怅。
楚灵原本洁白如玉的面容上左一道右一道沾满了灰尘，双手因为烫伤微微颤抖着，那样的颤抖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可他面色怔然，双眼无神地半垂着头，不知在看向何处。
或许是地上的一只小小的蝼蚁吧。“走水了”、“救火”这样的大喊声还在迭起，纷乱的脚步声不断，这些都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泥石流，将楚灵浇得体无完肤。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但现在没有了。
可是他哭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宋有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却刚好看到不知何时离开，又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明觉，手中端着两个茶盏。
“宋太医，今夜多谢，稍饮一些水吧。”他的声音被烟呛的很沙哑，大约是不善言辞的缘故，也显得有一点僵硬。
宋有道也没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眼神在楚灵和这个小少年间逡巡一下，才对着这个递给他水的这个孩子说，“今夜事发突然，多有蹊跷。先告知皇帝，除此之外不要冲动。”他见这孩子点了点头，绷紧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了些。
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自己见过太子这件事说出来。
这样小的孩子，真的负担得起血海深仇吗？
倘若哪天他来问时，再说吧。
医者仁心，的确如此。
-
景元宫中一片死寂，皇后的脸上已然布满了泪水，楚慈今夜第二次下了跪。
“吾儿，你实在是混账啊……”
杨皇后已是满脸疲态，一手捂住眼睛，失声而哭。
“你就没有想过，午夜梦回之时，元姬朝你来索命吗？”她声音已经气得发颤，指着楚慈的鼻子，声音近乎嘶喊。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少年时代心地良善，连路过的野猫都要给一口吃食。却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办出这样荒谬的惨案。
“此事不可让你父皇知晓，现在，自己去领四十个板子，旁人问起来，就说惹怒了你父皇才挨的罚。”
“这是我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若再犯，就别再当我杨云英的孩子。”
杨皇后说完便离开他身前，在自己孩子的注视下跪到殿中的佛龛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念起佛来。
楚慈失魂落魄般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顿走出殿去，跟在大宫女的身后，去领那顿打。
月光依然温柔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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