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夜空中,细密的雨水簌簌落下,带着刺鼻的气味。
落在帐篷上,发出了轻微的“滋”的一声。
项容听到的同时,从空间里取出安全头盔扣上。
因为天冷,她穿得很多,此时再套衣裳也套不上去了。
只在大氅外头套了一件医用防护服,聊胜于无。
手上戴着棉手套,外面加了一双宽大的劳保手套。
项容全副武装好,带着一件盔甲走出帐篷。
之前逃离庆州时,她顺走了士兵的盔甲和头盔。
此时正好把盔甲披盖在马儿身上。
睡觉前,已经在马儿身上披了一层油布,怕后半夜温度太低,所以在皮毛之外,多加一层防寒。
现在看来也稍稍防雨,至少不会让雨滴直接接触到马儿的皮肤。
大概是见过的“场面”够多了,马儿这会儿不再觉得不安,低垂着脑袋,动都不动。
好像司空见惯。
只在项容给它披上盔甲时,亲昵地蹭了蹭项容的手臂。
项容摸摸它,顺手给它喂了一把豆料,轻声叮嘱:“别吃地上的枯草。”
照顾完马儿,项容回到了帐篷里。
小雨还在下,所幸雨势一直没有变大。
帐篷顶上时不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却始终没有被穿透。
帐篷里面仍是干燥温暖的,没有雨滴落进来。
下了大约一刻钟左右,雨停了。
项容在帐篷里多等了一会儿, 确定雨势没有反复,这才再度钻了出来。
帐篷顶上坑坑洼洼,无规律地排列着不少焦黑的斑点,有的地方还冒着细密的黑烟。
酸雨的腐蚀性暂时还没有项容想象得那么强,可能还是弱酸雨。
项容把帐篷收进空间,转头去看马儿。
马儿多少受了惊吓,精神萎靡了些。
项容安抚它片刻,也没拆掉它身上的油布、盔甲,就这么牵着继续上路。
因为挥不去的阴霾,天始终是阴沉的,很多时候叫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项容不再记日记,三餐也不按时吃,所以她也不确定在路上走了多久。
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又下了三场小雨,都是在夜里。
酸雨浓度没有增强,好似慢刀子,就这么淅淅沥沥地折磨人。
帐篷替项容抵挡了三场来自大自然的化学式攻击,之后宣布彻底报废,烂成了一块一块。
林子里枯黄的树木变得千疮百孔。
树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惨白的木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酸雨的暴行。
浓稠发绿的河面泛着酸臭味,漂浮的鱼儿尸体四分五裂,像被人剁碎的鱼肉,糜烂发黄。
沿路看到的村庄大部分都空了,一些侥幸躲过陨石的木头房子肯定再住不了人了。
村民们挤在村口蚕神庙、龙神庙或者其他尚且建在的庙宇当中。
很多庙宇是当地大户出资修建的,用了最好的青砖瓦片——虽然几场雨之后,最好的青砖开始发黑,出现了空洞和缝隙,但至少暂时还能避一避。
有时项容白天在路上, 眼见天要下雨,也会进入庙宇躲避。
大多数时候,村民们都会接纳她这个赶路的过客。
偶尔两三次也有人抗拒她的到来,但与此同时,往往会有德高望重的人说龙神在上,不要放肆。
有意见的人便唯唯诺诺地闭了嘴。
项容也不多停留,雨停下,便立即离开。
她遇到过好心的村民挽留她:“这样的光景,你要去哪里?去哪里都是没用的,不如留下,大家伙儿聚在一起,不管是死是活,都有个照应。”
项容谢绝了村民的好意,坚决上路。
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件事情做。
事实上,她完全可以留在平萝城,不住祠堂,关起门来,独自生活,有吃有喝。
但与此同时,也就意味着,她在看似正常的生活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时空走向覆灭。
她有能力可以让自己继续活很久,可她怕自己生理上还活着,灵魂却死了。
行尸走肉和身死魂灭比起来,说不上哪个更可怕。
项容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继续前行的目标,也就确定了努力活下去的意义。
…………
大概又往北走了两三天后,项容因为一场酸雨,不得不再次进入路边的蚕神庙避雨。
这是一座比较大的蚕神庙,右半边的院墙坍塌,左半边看着还安然无恙。
大门之后是一节宽阔绵长的走廊,穿过走廊是一处院子,院中放了祭祀用的方鼎。
院子后方是庙宇的主体建筑。
庙里有很多避难的百姓,一个个脸色蜡黄,骨瘦如柴。
三三两两地靠坐在一起,都很沉默。
伴随着项容的进入,偶尔有人抬头扫她一眼,随即又收回视线。
他们显然没心思、没精力去在意外界的人与事。
项容把马儿系在庙宇的门檐下,自己在靠近门口的走廊处寻了个地方坐下。
最近避雨时,有人打马儿的主意,被项容用暗器打伤了之后,也就老实了。
她抱着柴刀,靠着廊柱,短暂地闭目养神。
过了一小会儿,有脚步声接近。
项容倏地睁开眼睛,柴刀挥出去的瞬间,对方惊喜道:“项姑娘?”
对方声音听着很耳熟,项容仔细瞧了瞧来人后,目露诧异:“是你!?灵钰的亲兵?”
“正是卑职!”
亲兵黑黄的脸上难掩迫切,指着后方道:“三小姐在后院,项姑娘要不要去见一见?”
项容自然是要见的,只是她的马儿没人看了。
亲兵把身后的同伴拉过来,“项姑娘放心,不会叫您的马儿让人偷了的。”
项容摸摸马儿的颈项,叮嘱它乖乖听话,然后随着亲兵去了后院。
盛灵钰盘腿靠坐在角落墙边,怀来抱着一支枪头,不停摩挲,整个人恹恹的。
亲兵本来还有些迫不及待将项容带过去,见状忽然停下了脚步,哑声对项容道:
“一个多月前,庆州军被我们打退,大少爷却不幸战死;后来灭世谶言成真,众多盛家军与百姓死于天灾,我们那么努力守下来的平江城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三小姐受了沉重打击,却还要打起精神来收拾残局。”
可惜不管怎么收拾,平江城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下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也不会再到来。
江珥一语成谶,盛灵钰心生绝望。
最后她决定带着长兄的尸骨回越城,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家乡,她牵挂的亲人都在那里。
项容听亲兵说了平江城的事,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独自一人走向盛灵钰。
盛灵钰发着呆,项容在她身边坐下,她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不可置信地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是我眼花吗?”
“我进来避雨,你的亲兵凑巧看到了我,便引我来见你。”
“你不是在平萝城吗?”
项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缘由,盛灵钰忽地垂下头。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哪里都遭了灾,平萝城也不会幸免于难。”
盛灵钰吸了吸鼻子,又问项容:“你如今是打算去哪儿?”
“我本打算去平江城找你的。”
“找我?”
“是啊,看看你。你不是说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时吗?”
盛灵钰一怔,苦笑着扯扯嘴角,“现在已见到了。那之后要去哪儿呢?”
项容沉默了,心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
盛灵钰下意识想问项容要不要和她回越城,又在话出口刹那打住了。
以前她竭力邀请项容去她的家乡,是因为那是一个美好又富足的地方。
她身为东道主和项容的朋友,会照应项容,让她过上平稳安心的生活。
但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
执着去哪儿没有任何意义。
盛灵钰不再问,抱着枪头,和项容一样,陷入沉默。
令人压抑的安静中,外面的雨势忽然变大,稀里哗啦地砸在地面和瓦片上。
鼻尖萦绕的呛人味道变得浓烈起来。
项容与盛灵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酸雨如细密的箭矢,不留缝隙地落下,与地面一接触,便窜起一小团烟雾。
此刻应该是傍晚,雨一下,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
雨雾飘进庙堂里,咳嗽声、干呕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此起彼伏。
盛灵钰紧紧抱着枪,看着雨帘,眼眶慢慢通红。
项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盛灵钰像牵线木偶似的,呆呆地跟着坐下,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身前。
她无声地哭,项容没有去安慰,毕竟情绪总是需要发泄的。
与之前几场不长久的酸雨相比,今日这场格外持久,没有显露出要停下的迹象。
中途,庙堂里传来惊惧绝望的哭声。
后来哭声没了,除了不可控的咳嗽、干呕与雨声,再没其他声响。
就像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
这一夜,雨时大时小,时有时无。
没有人再期待它什么时候停下,没有人再走到廊檐底下仰头看天,好似已经看开,随它下。
盛灵钰哭过之后,就没再开口说过话,闭眼靠着墙,好像在睡觉,但时不时有一串泪珠从她眼尾滑落。
项容看她一眼,在心里叹口气,也闭目养神起来。
逐渐轻缓的雨声莫名成了助眠的工具,项容的意识慢慢沉重起来。
半梦半醒间,每夜造访的梦境准时降临。
梦境没有一丝新意,开头永远是曾经梦过无数次的旱灾、沙尘暴与山火。
然后是血腥的原生末世,暗处蛰伏着形形色色的怪物。
项容刚经历过厮杀,站在满是断臂残肢的街道上,警惕地张望前行。
空气中除了血腥与恶臭,似乎还弥漫着酸雨带来的刺激性气味。
就好像梦境与现实交汇了。
项容不自觉地皱眉,那股烦躁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试图醒过来,脱离梦境,爸妈的声音传来,她动作一滞,再一次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
毫不意外地,和之前的梦境一样,她总是扑空,什么都找不到。
项容情不自禁地越发烦躁,她固执地去找爸妈的身影。
另一个自己准时准点地在身旁出现了。
项容早就确定听力恢复正常了,可她之前在梦里始终不能听见另一个自己说的话。
项容受够这种折磨了,她不再为之停留,冷冷地扫了一眼另一个自己,坚定地去寻爸妈。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有一道声音传来:
“大燕王朝要迎来第三次终结了。”
——项容猛地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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