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最坏的结果
乔婉杭只身一人开车冲到资宁的举动给云威的讨论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他们很快派了法务、财务和商务部门的老大,出发去了资宁科技园。
颜亿盼出来后,等了一会儿,见到云威的商务车开了过来,里面坐着法务部总监,还有Wilson、黄西等人,这些人都曾参与科技园从设计到落成的全部过程。
此刻看到面前如此的混乱,讨论中弥漫着一丝感伤。
他们在商务车上认真分析着现在的局面,看怎么争取最大的谈判优势。
“一定要报案。”颜亿盼说道。
“已经报案了。”法务说道。
“不是平息这次闹事,是整个事件。有人动了机器故意造成的事故,有人隐瞒,还有人故意把事情闹大,所有这些看起来失控的管理,背后都有预谋。”
“是,”Wilson也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一直在讨论,现在不单单是破坏了我们和国兴的关系,还破坏了我们整个产业链,经济损失、名誉损失无法估量。”
“还有破坏我们和客户的关系,智慧城市的单子恐怕……难了。”黄西愤慨地说道。
“先一个一个解决吧,找人查何丰年,看他的资金流向,他背后一定有人。”
颜亿盼说道,她在谈话中察觉何丰年还在犹豫是不是要供出背后的人。
颜亿盼把何丰年贿赂她的资金采购的物品发票一一呈现出来。
接着又把手机拍的那些签字单据给了法务部,最后给了一段在沈美珍办公室争执的录音。
大家认真地听着。
听到何丰年不断阻止颜亿盼验货的时候,几人不断摇头叹息。
“这个录音恐怕不能作为物证。”法务比较冷静地说道。
“不用当作物证,”颜亿盼说道,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就用这段录音给沈美珍施压。”
这句话让人不禁胆寒。
这个时候,绝不能再手软,这是一个肃清科技园管理不善的时机,也是云威脱离这摊陷阱的机会。
法务部的人看着颜亿盼准备的这些证据,又惊又喜又叹又悲,惊的是工厂内部对这次事故恐怕早有预谋,喜的是云威可以为此免责,叹的是颜亿盼居然在这个浑浊的淤泥里可以全身而退,悲的是,资宁产业园的这些代工厂将因为这次质量事故无法翻身。
但颜亿盼知道,她法律上可以免罪,但管理上不可能免责,以后必然在云威内部褪层皮才能安宁。
“我们现在进去谈吗?还是等公安局调查结果出了以后,把握大了再谈?”黄西问道。
“那里面真是太乱了。”法务总监还有些犹豫,说道,“谈不拢,不会把我们给灭了吧。”
“你当外面的警察是观众啊。”Wilson说道。
“必须今晚谈下来,”颜亿盼看着来的这些同事,商务车上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她冷静地说道,“现在是沈美珍最脆弱的时候,容易接受我们提的条件,错过了今天,可能会无限延期,到时候国兴追加赔偿金额,就更糟糕了。”
“你别去了,不然他们当场又咬着你不放。”Wilson在商务上还是很有经验。
一行人没有再耽误时间,很快从商务车里下去,把颜亿盼留在了车上。
颜亿盼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离去的地方,云威的谈判团队进入以后,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火光让夜色更黑,商务车里出奇的安静。颜亿盼翻出乔婉杭被摔坏的手机,冰冷的手机没有一丝温度,她用力捏了捏,定了定神,把甩出电池的手机重新组装好,再次摁了开机键以后,她看到手机裂开的屏幕,是他们一家人在游乐场的照片,彼时的乔婉杭穿着花色的运动套装,抱着圆乎乎的小儿子,开怀大笑,靠在她身边的女儿穿着公主裙嘟着嘴,看着镜头,翟云忠一手搂着他们,一手举着气球,满脸的幸福。
她看着屏幕发呆,那时的乔婉杭和现在很不同。这种氛围,她从不曾见过。
没过多久,电话就又黑屏了。
外面又有一些声音,但并不大。
颜亿盼看到人群逐渐往两边散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缓缓走了过来。
是乔婉杭。
颜亿盼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乔婉杭以浅笑回应她,灯火中,她的目光掬着星空的悠远,昭示着内心的笃定。颜亿盼无法抑制地又想起葬礼那天,乔婉杭从寺庙中走出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强撑着往前走,试图掩盖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那时的她,美得没有丝毫力量,像远山的雪,晶莹、冰冷,随时会被融化。
而此刻的她,已经告别所有的庇护,直面这世界的刀光剑影。
世上从没有天选之人,不过是有人听从了内心的召唤,直面恐惧和黑暗,向前走。
在警察和保安的护送下,乔婉杭安然无恙地上了车。
颜亿盼问她:“在里面,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她摇头。
又问:“沈美珍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乔婉杭点了点头,便沉默不语。
颜亿盼看她不欲多谈,便没再接着问。
回程的路上,颜亿盼开着乔婉杭的车,乔婉杭靠在副驾驶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情绪压制了一般,看着远处发愣。
资宁县到市区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如果不是云威科技园,这个乡村不会被外界关注。
“翟云忠怎么会把工厂选在这里?”乔婉杭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当时我提交的方案里,距离市区有好几个选址,有的地方离上海更近,有的地方交通更发达,不过资宁政府批地更快,给我们的自主规划权也多,总之,他在地图上圈了这里……”颜亿盼一边开车一边说,“配套设施是弱点,但我们来了,自然会好起来。”
“会好吗?”乔婉杭呢喃一般说道,然后又沉默地看着窗外。车从科技园的道路走到了旁边小镇,小镇并不算繁华,她们都不想停留,过了一个桥后,又走上了黑黢黢的一条道路。
她们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一路颠簸,突然一个急刹车,车的方向盘猛然往左偏,颜亿盼下意识地朝右猛打方向盘,车横了过来,停在了马路边,一个轮子悬空在旁边的小沟里,车熄了火。颜亿盼不得不下车查看,乔婉杭也跟着下来。
她们本想叫拖车公司,但发现一个手机黑屏,一个手机没有信号。
这么晚等人来不是办法。
远处有点点昏黄的灯火,应该有农家。或许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可以充电,或者有信号。
“我们往里走走看。”颜亿盼说道。
“好。”乔婉杭跟在她旁边,朝着旁边一条崎岖的小路走了过去。前面有一处温暖的光,她们越来越近。
两人来到农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老奶奶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在看电视上播的动画片,老奶奶对着炉火在烘干菜。屋里摆设简陋,但散发着生活的气息,让人想靠近。
她们敲了门,老人起身开门。颜亿盼问:“能不能借您的地方给我们手机充个电?”
老人很善良,并不问她们从哪里来,也不问她们是谁,甚至还同情她们两个女人在荒山野岭无家可归,问她们:“吃没吃晚饭?”
“吃了。”颜亿盼答。
“没吃。”乔婉杭答。
老人听到二人同时给出的相反的回答,咧着嘴笑了起来。
“她肯定没吃。”乔婉杭指着颜亿盼说道。
老人于是下了厨房。
颜亿盼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怕麻烦老人家。”
“已经麻烦了,关键我饿呀!”乔婉杭说道。
“你过来没吃东西?”
“吃了一点,但还是饿。”
老人给她们一人煮了一碗面,还卧了鸡蛋,又夹了些家里做的咸菜。
颜亿盼在老人家充了电,然后给王萧遥打电话,让他过来送她们回市区。
地方台还在播放工人围坐工厂的新闻,老人嘴里一直念叨着:“造孽啊,造孽。”
两人都埋头吃面,心照不宣地没有交流工作,把碗里的面吃得一点不剩,颜亿盼还用锅里的热水把碗给洗了,顺便替老人收拾了一下厨房。
洗碗的时候,颜亿盼才发现自己右手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能看到一点嫩肉,往外渗血,拉扯得很疼,看来要留疤了。她又看了看右手泛红的指关节和腕关节,莫名低笑了一声,想到自己冲上去揍人的样子一定非常狰狞难看。小时候,有人来家里追债,她也这样和人干过仗,多少年过去了,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能控制情绪了,不会再爆发,没想到一下子失控了。她收拾完厨房,用身上的打底衫盖住了伤口。
老人重新换了火盆,带着孙女去睡了,睡前还把遥控器给乔婉杭。
颜亿盼洗了碗出来,看到乔婉杭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不大,她脚落在地上,头枕在两个靠垫上。
窗前洒着月色的清辉,蛐蛐的叫声时有时无。颜亿盼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衣领不小心盖住了她的嘴,颜亿盼往下拉了拉,看到她白皙的脖子上有两道鲜红的抓痕,应该是当时进去时,被几人撕扯时留下的。
颜亿盼手受伤的时候,买了一管镇痛修复的凝胶,她每天都会坚持涂抹,她从包里翻了出来,手凑在火盆上烤了烤,然后蹲在旁边非常轻柔地给乔婉杭抹上,心里还有些奇怪,她怎么来这混乱之地也不怕、也不躲。
“来接你回家啊。”
这句话又在颜亿盼脑海中回荡,火光冲天中她那无畏的样子,和现在幽暗灯光下柔弱的样子,形成了某种反差,颜亿盼心中的暖意猝然升腾,眼圈一红,不觉泪下。
眼前的乔婉杭动了动脖子,闭着眼,眉头蹙了蹙,又睡了过去。这个在外面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女人,说话办事不留余地,可内心明明有柔软的部分。大概是觉得把颜亿盼送到工厂来是个错误决定,所以,亲自赶过来把她接走。
这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不会回头的人。
这和颜亿盼完全不同,颜亿盼向来是话说得好听,骨子里比谁都冷,说话办事,总是会想到给自己留后路。
思及此,她忽然觉得那天在雪地里,自己是真的伤到了乔婉杭。乔婉杭在这里无所依靠,却坚持留在翟云忠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她执念的唯一出口是找到丈夫跳楼的原因,而颜亿盼给了她一条通往高点的路,却唯独没给她这条出口。
颜亿盼坐在沙发的一角,看着窗外那一点点光,过去的、今晚的、以后的事情不停在她脑海中交错闪现,明明很累,却一点也睡不着。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听到王萧遥把车开过来的声音。
颜亿盼不想打搅老人和孩子,轻轻把乔婉杭推醒。
乔婉杭睡迷糊了,看了看四周,才坐了起来。跟着颜亿盼出门前,似乎想起什么,又轻声回到老人家,偷偷把口袋里剩下的钱放在了门口一件工作服里,她借着外面的路灯,拉开看了那件工作服,上面印有“资宁科技园”,这几个字让她心里陡然抽了一下,她一时愣怔。
乔婉杭放钱的时候,发现口袋里已经有好几百了,她把那些钱拿出来,和自己的钱叠在一起再次放进去。
二人上了车,王萧遥开着车小心地在山路中行进。
四周一片漆黑,偶有鸟叫虫鸣,颜亿盼靠在后座上不断地看手机,想着科技园里的谈判。
“你是不是留了钱给她们祖孙俩。”乔婉杭轻声问道。
“欸?”颜亿盼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在乔婉杭睡着的时候放的。
“心意相通啊。”乔婉杭眯了眯眼,笑道。
“哦……”颜亿盼扬了扬嘴角,反应过来,“你也留钱了?”
“也不多……口袋里就剩那么几百块,就都给了。”乔婉杭说道。
也不是心意相通,颜亿盼心想,她并没有给全部的钱,因为担心回家可能还会有突发状况,她不像乔婉杭,做什么都很少有后顾之忧。正想到这里,就听乔婉杭问道:“那个工作服你也看到了吧。”
“嗯,说不定老人的孩子也是今晚那群工人中的一个。”颜亿盼如实回答。
乔婉杭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我们能做的是确保他们拿到补偿,”颜亿盼沉声说道,“至于其他的……全凭个人造化了。”
工人们的前途不太乐观,先不说这笔赔偿款要什么时候拿到,如果沈美珍的工厂关闭,新进的工厂考核和筹备需要时间,不会那么快招人,他们很可能又要离家打工。
“今天你为他哭,明天你就得为自己哭。”颜亿盼闭目思索时,听到乔婉杭幽幽说了一句。
颜亿盼睁开眼,侧过脸看着她,这是那天在雪地里她对乔婉杭说的话,颜亿盼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这句话现在听起来确实很无情。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乔婉杭说。
“也不是什么好话。”颜亿盼说。
一路前行,星光逐渐暗淡。
天亮了。
二人走到乔婉杭家门口时,接到了Wilson的电话,她把电话设为免提,两人一左一右倚在门边倾听来电。
Wilson先给了结论:“沈美珍将依法赔偿22亿货物损失。”
颜亿盼闭了闭眼,松了一口气,至少资金压力解除了。
Wilson在电话中也说道:“这也是云威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的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给沈美珍施压,包括那些工人们的催促,最终让沈美珍屈于现实,她因为管理不善,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不,”乔婉杭站在颜亿盼身边,沉郁地说道,“这是最坏的结果。”
83.弹劾
连地狱都有十八层,人一旦往下走,又怎么会有止境?
云威大厦里,销售部传来了消息:部里在重新审核云威的竞标资质,所以他们到现在也还没有收到“智慧城市”项目的邀标函。
猜测颇多,无非那几个:和那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仿造品有关,和铅超标有关,和工人围厂讨薪有关。
廖森发起管理层会议,大家本以为他要讨论如何再拿到招标资格,然而并没有。
“任何事故都来自人,说说我们的内部管理问题,为什么颜亿盼到了工厂,不但没查出仿造品的来源,签过字的货物还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廖森这是秋后算账。
“签字当天,何丰年给我看的荷兰人邮件,后来证明也是造假,”颜亿盼说道,“所以,这是人祸,也是我的失误。”
“如果不是颜总,这次谈判,云威没有办法全身而退。”Wilson出面替颜亿盼说了话。接下来,包括黄西和法务在内,都提出这个事故问题出在工厂内部。
“工厂有人写投诉信,说颜亿盼收了何丰年六万元贿赂是怎么回事?”汤跃问道。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这笔钱我不收,我要么在工厂里就遭毒手,要么不可能发现他们后来的事情,”颜亿盼解释了动机,“只可惜……收和不收,都不影响结果。”
她在尽量淡化与自己有关的污点。
一个溺水急于往岸上爬的人,姿态总不会太好看。颜亿盼此刻就像个无耻之徒,恨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别人,而语气又极为谦逊,话术又用得巧妙。
“这笔款项后来证明都用在工厂宿舍改造、招待费和加油费上。”会计王朋说道,“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投诉是不成立的。”
“如果这个投诉成立,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沈美珍不会同意赔款22亿。”黄西补充了一句。这就意味着,如果云威罚颜亿盼,就等于云威承认了自己的责任。
颜亿盼看着众人,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她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大家会如此力挺她。
廖森深深看了一眼颜亿盼,没有坚持对她的追责,却给了一个结论:“虽说无过,但也是无能。”
乔婉杭就没这么幸运了。
董事会上,众董事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这一年,我以为挺过来了,没想到临门一脚,摔了个大跟头。现在不但客户得罪了,名誉受损了,单子还丢了。”廖森扯着嘴角无奈笑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失控了?”
“董事会讨论管理问题,不如讨论一下领导班子的问题。”项总就着廖森的引言,进入了正题。
汤跃说道:“我们不能由资本过度干预经营,云威有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制度,资产可以继承,但是管理功能不能继承,这是企业发展的必然。”
“怪只怪我,给了她太多的权限。”廖森说这话时,都不看乔婉杭。
乔婉杭转头看向他,眼神如同被禁锢的野兽一般,仿佛随时会冲破牢笼过来咬断人的喉咙,廖森赶紧收回了目光。
廖森检讨过后,提交了弹劾乔婉杭的议题。出了这么大的事,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冥顽不灵的乔婉杭,执意放弃与国兴合作,执意让仿造品这种事小事化大,让危机从可控走到不可控,最终导致云威的资质被重新审查。
职场政治那一套,她缺乏深入实践,但总算有些常识。喊冤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在高层管理中。
因为在这里,较量的不是谁有理,而是谁的意志得以贯彻。
“按惯例,最后现场表决吧。”汤跃说道,“同意翟太离开董事会的请举手。”
Chris和Keith说道:“我同意。”说完,便举了手。
翟绪纲、桑浩宁等翟人都看热闹一样,不置一词,但举手的时候,毫不含糊。
看,当初这些引导或支持她严查工厂的人,此刻又举手弹劾她。
翟云鸿投反对票也无力回天。
少数服从多数,乔婉杭无意挣扎,干脆站起来离开了。
董事会外,各个部门的领导都候在那里,等候廖森指示下一步的工作。
在廖森看来,这两个女人总得下去一个,不然就祸乱朝堂了。
84.过年
春节里,院子挂的红灯笼被风吹落了,包裹竹签的红纸掉落了一块,小儿子捡起来,一定要让她修好,乔婉杭于是拿了过年前买的剩下的红色贴纸,耐着性子补这个灯笼。
细长的手指轻轻地伸到灯笼里,把那一点薄纸用胶水贴上去,不能太用力,怕戳破了纸,也不能太轻,不然黏不上。
手摩挲灯笼骨架的时候,还扎了毛刺,她仔细地拔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红灯笼修好了,红彤彤的灯笼放在掌上,煞是好看,小儿子又抱着跑了出去。
这个春节,她是想着要好好过的,所以在院子里张贴了迎福纳新的剪纸,还挂了彩灯和灯笼。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些,院落里有那么一层,能遮住地上鸢尾的小半,孩子们在院子里堆了一个不到半米高的雪人,那雪人头大身子窄,鼻子是个削尖了的萝卜,孩子们围着它兴奋得大呼小叫。
两个孩子忙得一身汗,本来还好好的,突然间小的那个就发出尖叫声,然后屋子里全是他们打闹的声音。两个孩子抢着要爬梯子去挂灯笼,谁也不让谁,不断拉扯,好不容易修好的灯笼又被撕扯坏了。
然后小儿子抓着灯笼不放,张着嘴大哭,女儿也扯着灯笼在旁边呼呼地直哼气。
乔婉杭走了过去,把灯笼夺了过来,动作太过用力,灯笼被撕碎了。
儿子好像被吓到,由大哭改成扁着嘴抽抽搭搭,女儿看出了妈妈情绪不对,站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
阿姨过来哄小儿子,蹲下来,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乔婉杭站在那里看着撕碎的灯笼,然后提起来走出院门,穿过弄堂,径直走到垃圾桶的位置。
垃圾桶里堆了很高的废弃物品,她把灯笼用力往垃圾桶里塞,还是不行,更多垃圾掉出来,她本要转身走,忽然转身一脚把地上的红灯笼踩扁了,不留余地,失控一般。她一手撑在墙上,脚不停地踩,灯爆了,支架断了,红色的纸碎了,她还不甘心,像要把残肢碾入烂泥一般,坚硬的高跟鞋底用力碾压。
天空飘落的雪落在她发红的脖子上,她也觉不出冷来。
“乔……”
“乔婉杭!”直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稍稍恢复了理智,回头看到颜亿盼站在弄堂的入口,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是惊吓更多,还是担忧更多。
乔婉杭站在原地,脚还在暗暗颤抖。
颜亿盼一步步走近。
“你还找我干吗?”乔婉杭料到自己现在脸色一定很难看,于是转身往家走,“我现在都不是你的老板了。”
“我跟定你了。”颜亿盼在她身后说道。
乔婉杭转身,看到颜亿盼笑盈盈地站在雪地里,眼睛却很是珍重地看着她,她才发现,那天夜里她没仔细看,颜亿盼的头发已经长了,发尾在耳后随意飘飞,还换了个颜色,没有之前那种端着的领导架势。
乔婉杭一时有些愣怔,现在的自己并不比一年前更好,而对颜亿盼这个人,她现在也并不比以前更了解,她看似对谁都和蔼可亲,实际上和所有人之间都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屏障,只给她愿意给对方的,只取自己所需要的。大概是自己那一夜把颜亿盼换出来,她感觉有一些东西在变,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奢侈。
良久,乔婉杭呼出一口气,两人没说话,一起并排往屋里走。
进了屋子,乔婉杭让阿姨带孩子去书房玩,引着颜亿盼往客厅走去。
“资宁那边怎么样了?”乔婉杭问道。
“沈美珍会卖掉工厂的设备,给工人把工资发了。”颜亿盼知道她心里还是担心工人,回答道。
乔婉杭拿了两个蒲团放在茶几边的羊毛地毯上,两人并排坐在蒲团上,那蒲团做得很精致,像是手工缝制的,看着无比闲适。
乔婉杭给颜亿盼倒了茶,又拿了一块玫瑰花饼干给颜亿盼,说:“尝尝。”
颜亿盼咬了一口,饼干入口即化,玫瑰加奶香瞬间灌满整个口腔,还没咽下去,她就感叹道:“这饼干……好吃到爆!”
“我做的。”乔婉杭抿嘴笑道。
“看不出来。”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这都是拜师学的,当初,我是真想当个好太太来着。”乔婉杭说到这里,又低头,转着手里的杯子。
颜亿盼看她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你那天为什么说是最坏的结果?”
乔婉杭给她倒了茶,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她穿过呼喊的人群进了沈美珍的办公室,沈美珍看她过来也很惊讶,态度却很好,给她冲了一杯咖啡,还告诉她:“不要害怕,这些工人都是很好的孩子,很老实很单纯,平时就是对着机器,下班也不怎么出去玩,这里周边很冷清,他们就是等着领钱,然后回家过年。”
那天具体怎么聊的,乔婉杭记得不真切,记得说了工厂的员工人数,也说了工厂开工时来了多少人,还说了没完成的单子要找下家完成,当时,外面总有各种喊叫声,时不时还有警笛声。
乔婉杭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她说的话。
大概到最后,沈美珍也很疲惫,语气很落寞:“你知道吗,你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曾给我描述这片土地上的蓝图,说这里充满理想和汗水,每个人都有稳定的收入和安定的生活,不用害怕明天天气的恶劣,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疾病。可惜啊……但见前人去,不见后来人。我一生从未觉得亏欠过任何人,现在,我只是觉得亏欠了你先生。我答应过他,但凡云威研发的产品出来,我的工厂都会跟上。”
沈美珍说到后来语调变了,好像哭了,乔婉杭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进行残酷的谈判,她不敢上前安慰,生怕自己不小心许下履行不了的承诺。
此刻,乔婉杭坐在客厅里重复完这句话时,又沉默了,手里拿着空茶杯,半天也不动。
颜亿盼看乔婉杭的眼神有些失焦,回想那天从工厂回来时,她一直闷不作声的样子。
“可我们也不能求国兴撤销赔款啊。”颜亿盼说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过去,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严惩罪魁祸首,怎么进智慧城市吧。”
“可我想改变过去。”乔婉杭低低地说了一句,那语气满是执拗。
现在轮到颜亿盼沉默了,她是一个不喜欢往回看的人,但还是问了一句:“改变过去的什么?”
“我不想让工厂关门。”乔婉杭说道。
谢天谢地,她没有说回到一年前,颜亿盼心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又轻叹出来。
可即便这样的要求,也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时,家里的阿姨过来说:“太太,大伯刚打电话来,说中午去寺里吃斋饭,还说爷爷今年会一起,请您最好过去一趟。”
乔婉杭眉头皱了一下,说道:“不去。”
阿姨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看了一眼颜亿盼。
“要不你去吧,我回家了。”颜亿盼说完,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口中,又扯出纸巾擦手。
“别走,说了不去。”乔婉杭说道。
“这件事的起因还是翟家。”颜亿盼道,“你不想看看他们又在干什么吗?”
颜亿盼说完就站起来,乔婉杭也跟着站了起来。
颜亿盼往门口衣架走去,听到乔婉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陪我去。”
不是询问,也不是恳请,是理所当然地要求。
颜亿盼转身看她,打量她是不是开玩笑,可是见乔婉杭居然一脸正色,也不知她是不想面对翟家众人,还是像过去单纯小闺蜜那样,去哪儿都得拉个人陪着。
乔婉杭又解释道:“我和他们真的不熟……”
“这是家宴,”颜亿盼总算听出这不是开玩笑了,“哪有带下属参加的。”
“我发现你这个人……”乔婉杭走上前,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你就是这么跟定我的?”
“那要怎么跟定?”颜亿盼很快反驳道。
“不应该是我指哪儿打哪儿吗?”乔婉杭挑眉问道。
颜亿盼一时无语,露出一副“你真行”的表情,依然没有答应她的邀请,或者叫挟持也行。
“后悔了?”乔婉杭问道。
什么话一旦说出口了,都可能成为这个女魔鬼的把柄。
“不后悔。”颜亿盼走上前去取围巾,随口揶揄道,“我可从来没想过改变过去。”
“司机过年去了,又是山路,我开不好。”乔婉杭见她穿衣服准备要走,有些着急,于是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还去过老三的云尚吗?”
“那不一样,那是工作。”颜亿盼见乔婉杭还要说什么歪理邪说,赶紧抬手制止,“我把你送过去。”
乔婉杭也就不坚持了,忙着给两个孩子找衣服,自己也穿上了大衣,拿了条披肩搭在肩上。
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儿出发了。
山上还有未化的雪,颜亿盼的车开得很慢,最后把车停在半山坡旁边的平地上,下车帮乔婉杭抱出小儿子。
“我今天就当你的司机了。”她把小松交到乔婉杭手里。
“我一会儿就出来。”乔婉杭说完就牵着两个孩子往台阶上走去。
前面便是崇安寺,寺庙隐匿在大片森林中,门口还有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士接待。
乔婉杭抬眼看着这幽静又庄重的地方,感觉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和沉重,她曾在这里送走了翟云忠,这里不是家宴,不温馨、不热闹,是不得不去参加的某个活动,本质上和翟云鸿在外搞的派对一样,都是满足某些人的社交需求,而且前者更加无趣一些。
她想拉颜亿盼进去,除了是对这种伪装成家庭形式的拒绝,还有一个原因,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就是颜亿盼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觉得内心比较安定。
在她看来,现在那个站在她身后看她进去的女人,总是有一种化险为夷的能力。乔婉杭做事总是不管不顾,情绪来了,爱谁谁,我就要灭了他;但颜亿盼不是,她可以等,她会说,今天不灭你,换个合适的时间来。
寺庙里种着好几棵上百年的松柏,遮天蔽日般守护着这片世外之地,寺庙每周三是诵经的日子,不迎香客,此时传来低沉的念诵经文的声音。
乔婉杭进了寺庙,感觉有些恍惚,仿佛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从她第一次和翟云忠来这里,到给翟云忠送葬,再到今天。
此刻,翟云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说道:“嫂子,你来了。”
“嗯,爸来了吗?”乔婉杭牵着孩子往前走。
“没有,大哥去请了。”翟云鸿一把抱起小松,把乔婉杭往里带,送到里面的一个门口,又出来回到原处坐着。
聚餐的地方在崇安寺旁边的一个房间内,古香古色,摆着几个餐桌,翟家的人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大家都等着翟亦礼的到来。小松看着桌上的荷花酥很想拿,被乔婉杭一把拉住。翟绪纲则拿起一个荷花酥,偷偷放在了这个最小的弟弟手上。
一大家子人叽叽咕咕地聊着天,有的就干坐着。
一直等了一刻钟,屋内乔婉杭有些厌烦地想站起来时,翟云孝出现了,他独自一人回到寺庙。翟云鸿见他没把父亲请下山,嘴角上勾,神色闪过一丝嘲讽,他站起来,也不等大哥,转身便进到房间里。
翟云孝进来后,接过儿子递来的一个木制杯子。他举了举茶杯,向家族里的人说道:“父亲长期打坐,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本来说好要下来,临时又改主意了。
他那一辈,就留下他一人了,下来难免触景伤情,老人家的情绪啊,我们做晚辈的也应该照顾到。”
众人点头,乔婉杭坐在那里,冷眼看着大伯的演讲。
“我代表父亲,先敬各位。”
众人举杯。
翟云孝接着道:“把大家请来,除了因为事先说父亲要下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大家也都知道。去年,家门遭遇不幸,没来得及聚会,今年这个难关也算渡过了。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不做暗事。今天也是告诉各位,从四月份开始,云腾将正式成为云威的第一大股东。”
乔婉杭脸色愕然,但转念想到近期云威的变故,心中也就了然。
“老二家的放弃股权了?”其中一个堂兄低声问旁边的翟云鸿。
翟云鸿冷笑道:“放不放弃,老大也总有办法。”
翟云孝接着道:“也是感谢家里人的支持,我相信云威在翟家的手里,总好过在外资口袋里,大家做个见证,以后,我们一定会把翟家的资产做强做大。”
“手脚够快的?”乔婉杭挑了挑眉毛,笑着问对面的翟绪纲。
“不是我们快,是外资跑得快。云威现在出了很多事,父亲这几个月一直很忧心。为了打理好二叔留下的资产,我们云腾也是力排众议,刚和永盛谈完了股权置换,云腾也是让出了25%的股权给永盛,才换来永盛手里云威22%的股权。
“哦,厉害!不亏吗?”乔婉杭冷笑道。
“亏也没办法。您不知道,永盛听到一点风声就开溜了,哎,外资啊,不可靠。”翟绪纲一副痛心的样子说道。
“你们就甘当接盘侠啊。”翟云鸿在一旁问道。
“我刚入资本市场,没得选。哦,对了,估计明年一开工,证券公司就会给董事会发通告了。”
在铅超标危机下,云威拿不下智慧城市项目的传言四起,外资急于开溜是真的,翟绪纲乘机入手也是真的,而且此时此刻,他还是以资本市场“白马骑士”的姿态入手。距离他上次掉进乔婉杭挖的“虾坑”过去一年,他这一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和反思,没有人知道。不过,至少从乔婉杭看来,他这个翻身仗,打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恭喜你了,大哥。”乔婉杭看翟绪纲那张脸实在不爽,转头对站在那里的翟云孝说道,“大哥”二字尾音颇长,举了举杯。
翟云孝也举了举杯,说道:“是啊,我们两家可以一起并肩作战,让云威、云腾蒸蒸日上。”
众人鼓掌,大哥还是那个大哥,关键时刻救人于“水火”,帮人于“危难”。
大年初三的团聚很快就结束了,翟家的人认为自己时间宝贵,吃过饭以后,和乔婉杭稍稍聊了两句,给两个孩子塞了大红包,就各自上车走了。
乔婉杭带着孩子出来的时候,见到颜亿盼在车里等她,有意避嫌似的,直到她过来,才出来给孩子开车门。
两个孩子爬上车后座,这时从后门出来一个小沙弥朝着这边快步走来,只见小沙弥来到乔婉杭面前,说道:“鸣鹤居士想见您和孩子一面。”
小沙弥指了指后山,看来是翟亦礼有请了。
乔婉杭看了小沙弥一眼,说了句:“不见。”转身打开车门就要进去。
手腕却被颜亿盼一把抓着拦下了,颜亿盼眼神带着真切的期待,语气恳切地说道:“去见见吧,我陪你。”
85.翟亦礼
将颜亿盼从那个污秽角落里拽出来的那个教授,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之子法厄同。
法厄同少年时偷了太阳神阿波罗运送太阳的马车,以为自己可以和父亲一样,带着太阳奔向无限的银河,把光明带给人间,但最终他无法驾驭马车,坠落下来,掀翻的太阳之火在他身上燃烧,他死前听到宙斯的妻子赫拉对他的评价:太小,你还太小,你没有办法掌握日夜更替,也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黑夜。
小,不是年龄上的,而是力量上的。这种不安从颜亿盼年少时一直持续到现在,每当遇到困境,这种不安就愈加强烈。
她在寺庙外等乔婉杭的时候,这个被火燃烧的法厄同一直在她脑海中,那个燃烧着从天上坠落的人,是翟云忠,是她自己,还是走进寺庙里的乔婉杭?
所以,当她拦下乔婉杭,劝乔婉杭去见翟亦礼的时候,她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担忧有一点出路。
此刻,乔婉杭没回答她是不是去见翟亦礼,而是问了一句:“你没吃饭吧?”
“嗯,要不,你去给我化缘?”颜亿盼笑了起来。
乔婉杭立刻转身要去寺庙,被颜亿盼拉了一把胳膊,笑道:“不用了,来之前在你家吃了一堆饼干零食,不饿。”
“本来想带你去山下的餐馆吃,我也没吃什么。”乔婉杭说道。
小沙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干净的瞳孔注视着她们。
颜亿盼转身弯腰把车里的小儿子牵出来,说道:“走吧,去见见你们的爷爷。”
乔婉杭也就跟了过来,带着阿青,跟着小沙弥往寺庙后院走去。
穿过后院的一扇木门,是一条石阶小道,先是往下走了长长的阶梯,到了一个拐角的时候,又开始上阶梯,山上积水的冰也没有化,小松还摔了个屁股蹲,刚抱着妈妈的腿撒娇求抱抱,就被姐姐吼了一句:“好好走。”于是,他不得不牵着乔婉杭的手,老老实实自己走路。
天气阴凉,山里还有雾气,一行人都走得格外小心。
“吃饭的时候没见到老爷子吗?”颜亿盼问道。
“今天老大去请,没有请出来。”乔婉杭在前面走着,又说了一句,“现在云威最大的股东成了翟云孝,永盛即将撤资。”
颜亿盼愣了愣,倒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这应该是那父子俩布局了很久的结果,最好的猎手不是出手快,而是出手时机对。
在这一点上,翟云孝更成熟,一直蛰伏在云威身边,耐心等待时机。
颜亿盼没有乔婉杭那种无所顾忌的勇气,在工厂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除了翟云孝和廖森在公司内部的撕扯,国兴在外部虎视眈眈以外,还有更多不确定因素影响着她们的命运,影响着云威这驾马车的方向。
过去,她很小心地和工作以外的牵连保持距离,而现在,她不但想看到乔婉杭能走出困境,也想和她一起走近看看,看看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不知道乔婉杭还有没有法子能解决现在的困境,至少她自己没看到出路。
“你说……”她还想安慰乔婉杭,就听到乔婉杭靠了过来说道,“我雇人把他们父子俩干掉,怎么样?”
两人脚下投射着千年古松的影子,雪的洁白和树影的灰度融合地恰到好处,她说这话时眯缝着眼,那样子挺有黑帮范儿。
颜亿盼捂嘴咳了咳,看了一眼四周,低头说道:“佛门重地,施主还是收敛一点吧。”
“哦,失敬了,”乔婉杭低着头,又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询问道,“多少钱,你愿意干?”
“回去商量价格。”颜亿盼一本正经地答道。
两人互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小孩看着她们,不明所以。
她们上了大概三十几级台阶,来到另外一个稍缓的山坡,前面不远处有个简单的院落,那里是翟亦礼修行的禅房。
四下一片空寂,隐隐传来节奏平稳的木鱼声。
颜亿盼往前走着,隐隐有些担心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唐突,忽然感到一只稚嫩的小手牵着她,低头看,发现小松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乔婉杭,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拽着她们的手,猛地将两只脚离地。
颜亿盼感到一阵撕扯的疼痛从手背的伤口处传来,赶紧对小松说:“换只手,阿姨另外一个手力气更大。”
乔婉杭好奇地看了看她,很快跟她换了位置,乔婉杭用右手,颜亿盼用左手。
二人手腕用了点力,很配合地让小男孩在这条路上“起飞”。
因为小松的双脚一次一次地往地上蹬,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变得轻松而快速。
颜亿盼的心绪也稍微平静下来,没多久,禅院近在眼前,木鱼声悄然停了。
禅院的黑色木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老者拿着佛珠站在门口,身形颀长清瘦,穿着黑色缎面棉袄,腰有些弯,神色却清朗疏阔。
乔婉杭的女儿阿青认出了老人,叫道:“爷爷。”
翟亦礼抚了抚孩子的头。
小松还是呆萌地看着老人,又看乔婉杭,像是认出人来,却不好意思叫人,等乔婉杭的指示。乔婉杭带着孩子往门口走去,笑着看翟亦礼,也不叫人,也不介绍颜亿盼。
颜亿盼跟在后面走过来,看翟亦礼双手合十,也跟着双手合十说:“鸣鹤居士,打扰您了。”
翟亦礼把人引到屋内,屋子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尊佛像,下面是一个蒲团,这个蒲团乔婉杭家有同款,不知道是不是翟家统一定制的。
两边是简单的方形桌子和打坐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小门,估计是老人休息的地方,此刻天阴,光线并不明朗,只有一盏灯亮着,显得这个地方清冷而暗淡。
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曾经在商政界呼风唤雨的人晚年居住的地方。
老人示意他们几人坐。桌上有茶壶和杯子,乔婉杭也不等老人招呼,自己拿出三个杯子,倒了三杯,分别给翟亦礼、颜亿盼和自己。
两个孩子就趴在旁边打坐的地方,四处看着。
“婉杭,你知道翟家的家训吧?”
乔婉杭不说话,低头看着茶杯,冷冷一笑,现场一度尴尬。
“‘爱国、为民、忠党,以振兴民族产业为己任’。”颜亿盼不得不打破这个僵局,学会抢答,“是您定的。”
“应该说是他改的,”乔婉杭说道,“以前是‘谨慎行事,绝不投机’。”她露出一丝不以为意的笑容。
“嗯,我听说,以前曾有人亲自登门,请您担任要职。”颜亿盼继续说着,希望二人间的气氛能得到缓解。
“你能想象吗,这样一个人,现在偏安一隅,待在这个地方。”乔婉杭看了颜亿盼一眼,说道。
“云威是在我手底下做起来的,然后在云忠手上转型,走到现在,实属不易。”翟亦礼声音沙哑。
“爸,您能不能有事说事啊,我们还饿着肚子呢……”乔婉杭一脸憨态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还怪我。”
“我不怪你,云忠也不会怪你。”乔婉杭轻轻呼出一口气,“都过去了。”
翟亦礼拿串珠的手垂了下来,他一边捻动珠子,一边缓缓说道:“怪我,那年,我从欧洲给他带回来一个精致的木偶人,能按照人的指令唱歌跳舞说话,我问三个孩子谁要,只有老二跳起来喊:我要!这种精密物件好像偷了他的魂,从那天他就起了执念。过去是捣鼓齿轮……现在是芯片,没人拦得了,走到这一步,是命定的。”
这番话让乔婉杭脸上浮出了些情绪,她沉声说道:“我不信命,也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脚底下的路,得自己走。”
“婉杭,我一直觉得你比云忠更适合经商,有决断,有魄力。可是,你因为从小没受过委屈,现在难免气盛,做事情也不留余地,现在挨挨打,吃点亏,也没什么不好的。”
“……”乔婉杭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发现他并不是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大约翟云忠的死,也打乱了他的安宁。
“我也没什么可以再给你了,就告诉你一句:商界无域,相融共通。”翟亦礼认真说道。
“‘无欲’?”乔婉杭眉头拧了拧,“无欲无求?那还和人抢什么市场,还怎么做生意啊?”
颜亿盼看着她,怀疑她是故意的。
翟亦礼似水般平静的脸上突然皱了皱,低头转动了一下佛珠,不想说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乔婉杭又问道,还有些不耐,“您不能直说吗?”
“别总想着对抗,要想着联合。”翟亦礼说道。
“和谁,和国兴的大伯?还是和翟家的大伯?”乔婉杭眼里流露出蔑视。
“谁对云威有利,就和谁合作。”翟亦礼不得不补充一句年轻人能听懂的话,原本富有哲思的话,一下子就变得很没有意境了。
颜亿盼强忍住想笑的冲动,觉得这公公和媳妇的对话也着实让人头疼。
此时,乔婉杭眼神里却并不认可,在资本市场都是因利起,因利分。兵无常形,这是老生常谈,更何况爷爷也许希望家族和睦,对此,她并不放在眼里。
翟亦礼从打坐蒲团旁边的箱阁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乔婉杭。
乔婉杭也不接,像是猜到里面是什么,却似乎不解地看着翟亦礼:“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云威留存的股份,我想提前转让给阿青和小松。”翟亦礼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说道,“他们成年前,先交由你打理。”
两个孩子这时跑到禅房门口玩。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啊?”乔婉杭也不接,看着信封。
“我知道你这一年很辛苦。”
“爸,”乔婉杭声音很柔和又礼貌过度地说道,“您是在帮我吗?”
翟亦礼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如此……”
“您是担心我会让翟家不安宁吧。”
翟亦礼看着他,那种淡然的神情有些绷不住了。
“您这么做,是想让您心里好受,让我不再和老大争。”乔婉杭端起茶,喝了一口。
翟亦礼没有否认,神色微动。
“爸,您知道,我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乔婉杭的瞳孔仿若浸在黑夜里,难以抽离。
翟亦礼脸上染上一点忧思,继而阖上双眼。
“我要找到和翟云忠的结婚证,证明我是他的妻子,然后拿着结婚证,才能去看翟云忠血肉模糊的尸体,确认那是我的丈夫。我那天才知道,人脑袋受巨大撞击的时候,眼球会凹陷进脑浆里,混成一摊血水……”乔婉杭缓缓说道,看着窗外那处坟冢,脸上之前那种冷淡的笑意散去,握着茶杯的手过分用力,试图克制着某种情绪,“爸,当时您在哪儿呢?在这儿念经,还是喝茶?”
翟亦礼嘴角有些抖动,把手里的佛珠放在桌上,看了看窗外远山,他的老二在那里长眠,声音低沉喑哑:“说这些有什么用……凡事都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
“因果?所以,他就是活该要死吗?”乔婉杭根本不屑于这种推辞,冷言道,“所以,他遭了难,您根本就没打算帮他,而是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定数?”
“改革开放时期,面对国际社会风云变幻,很多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不过保持本心,鞠躬尽瘁而已。”翟亦礼此刻的语气仿若褪去山里修行者的淡薄,多了几分当初那个以复兴民族经济为己任的企业家风骨。
窗外山间风萧萧,近处水潺潺,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阿青忽然走过来抱了抱翟亦礼,小松抬头看了一眼爷爷,去抓他手里的念珠,笑嘻嘻地往他身上爬。
“小松啊,还记得爷爷吗?”老人抱着小松,搂着阿青的额头,“都这么高了……”
阿青眼底一片发酸,低声哽咽唤道:“爷爷……”
眼底本无尘的翟亦礼,此刻泛起酸涩的泪。
远山坟冢孤寂,院落中几人凄然聊着过往。不远处寺院的香火渐渐少了,山下隐约有灯光。
他们出来时,屋外下起一阵雨雾。“婉杭,”翟亦礼站在门前飘然说道,“你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走了?”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只要你愿意,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我留下来,也是想告诉他,”乔婉杭惆怅地一笑,“不管他做得好不好,风光了、跌倒了、落魄了,哪怕狼狈不堪,他都可以回家,我都在家等他。”
翟亦礼看着她,握紧了佛珠的手有丝轻微的抖动。
“您说,他如果早点知道,会不会就不走了?”乔婉杭回头讷讷地问了一句,又仿佛在问自己。
翟亦礼看着远山的坟,没有说话。
她没有得到答案。
颜亿盼看着乔婉杭,一时怔了怔。快出院门时,颜亿盼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翟亦礼,然后对乔婉杭说:“你等我一下。”
颜亿盼转身走了过去,看着翟亦礼,说道:“鸣鹤居士,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问。”
“如您所说,一切都有定数,那么,十年前,您把公司全权交给翟董事长,是否想过会有今天?”
翟亦礼双手合十握着佛珠,眼睛幽深地看了一眼颜亿盼。
颜亿盼脸上极为虔诚,说道:“晚辈无知,如果有唐突的地方,请您见谅。”
“十年前,我培养协助云忠的一个人,离开了云威,他离开当天来看我,说了同样的话,但没你这么委婉,他说:‘最多十年,云威最多再活十年。’”
颜亿盼神色微微一怔。
“我当时给他的回答是,‘不可能,我那么多精兵强将,三个儿子,绝不可能把云威往绝路上送。’到今天,我不会这么回答了。”
“您会怎么回答?”
翟亦礼展颜一笑,极为慈祥,接着道:“即便云威往绝路上走,只要人还在,云威就还会活过来。”
颜亿盼看着老人,没有再说话,双手合十,告别了老人。
一行人就这样出了禅房院落。
山中雨雾缭绕、暮霭沉沉,脚下的路更加泥泞,翟亦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中仍免不了尘世的忧心,他闭上了眼睛,捻动手里的念珠。
白色的天幕下,翟亦礼形单影只,守着这青灯古佛,内心也许是孤寂的吧。
她们往小路上走,空寂的山林中,木鱼声再次响起。
天暗了下来,那个之前说不敢在雪山路开车的女人,此刻开着车在阴沉沉的山路上飞速盘旋而下,坐在她旁边的颜亿盼感觉自己的屁股一直无法安然地贴在座位上,整个人都像要飘起来,后面两个孩子倒见怪不怪,一个拿着平板电脑低头玩游戏,一个靠在椅子上睡觉。她看着窗外雨雾中路灯一盏盏地往后退去,想到在深海中徜徉游弋的鱼,无所顾忌。
86.李笙
回到家中,乔婉杭让颜亿盼坐在沙发上吃点点心垫垫肚子,然后就往厨房走去,随口问了句:“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都行。”颜亿盼不好挑剔。
“不真诚,你不是不吃带翅膀的吗?”
“啊?谁说的……没那么矫情,就是、就是小时候吃太多了……”
“那就是矫情。”乔婉杭笑道,然后转身进厨房忙活了,家政阿姨倒成了打下手的。
颜亿盼听到这句话,猝然一笑,不吃带翅膀的不是因为吃太多了,她可没那么奢侈,家里只有卖不出去的禽肉才会端上餐桌,品质一般,即便这样,被母亲添加了很多调料做完以后,味道也不坏。
是从哪天开始不吃的呢?
大概是高二吧,学校那天停电放假,外面下着暴雨,她的伞在暴雨里散架了,最后只能淋着雨回家。到家后,发现屋里的房顶被掀开了一个角,大雨像是闹脾气,作恶一般从那个角往里灌,堂屋堆满了笼子,有个笼子掀翻了,鸡鸭跑了出来,受惊吓一样疯狂乱窜,床也全部淋湿了。
父母到晚上也没回来,她没地方睡,就窝在角落一个竹椅子上睡觉,雨忽大忽小,她半夜冻醒了,发现那群家禽安静下来,也窝在笼子角落里,挤在一起。说来好笑,那天夜里,她看着那群瑟瑟发抖的家禽,产生了一种“我们是同类”的模糊想法,憋闷地活着,有一双没有用的翅膀,扑扇着想飞,又飞不走。
第二天清早,她迷迷糊糊看到父母蓬头垢面在家里搬运笼子,父亲一边抓鸡,一边数落她:“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去一趟医院,我一个月都白干了,外面有讨债的,屋里还养个讨债的!”原来她发高烧了,母亲说要带她去医院,父亲不同意,不知他从家里什么地方翻出了什么药给她吃了下去,她至今怀疑那药是给家里生病的鸡鸭鹅吃的,而她吃过以后,奇迹般地退烧了,下午又生龙活虎地回了学校。从此,她再看到学校里的鸡肉时,就一口都吃不下了。
这算是矫情吧。
她还是比那群家禽要幸运,有人给了她一双会飞的翅膀,也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想到这里,她心情从之前的沉闷转换了过来。
没过多久,乔婉杭把菜端了上来,清蒸膏蟹、虾球鳝段、炖牛尾、螺片拌丝瓜尖、清炒菜心,还有一道菌菇汤。
“没怎么准备,随便吃点吧。”乔婉杭不知道是自谦,还是真觉得简单。
“是妈妈做的菜。”儿子很欣喜地伸了筷子,阿姨在一边照顾着两个小孩开吃。
“阿姨准备的,我就加工了一下。”乔婉杭边说,边脱了围裙,把手上的袖套摘了给阿姨。
“哪有,我就洗了菜……”阿姨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颜亿盼是真的饿了,也没太客气地下筷子了,吃的时候,她想到小时候跟着妈妈在各家收货的时候,大家都会留她吃饭,基本从村头吃到村尾,当时一个村里的老人说:这孩子有口福。
此刻,她深以为然。
乔婉杭的厨艺,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颜亿盼工作近十年,去过不少社交场合,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但朴实的菜品做出这种水准的真的少见,尤其菜心那道菜,像花一样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泛着鲜亮的光,入口还伴着花香。
“这花香味儿怎么这么浓?”颜亿盼问了一句。
“加了夜来香花露。”乔婉杭说。
颜亿盼开始相信她是拜过师,学过的,看来她曾经真的想当个好妻子。
她咬了一口巨大的嫩滑虾球,开始思考以后怎么找借口来蹭饭。乔婉杭拿了一瓶白葡萄酒,没问颜亿盼的意见就直接给倒上。酒很凉,沁入口中,散发着醇厚的酒香,颜亿盼看到她家餐厅有一面墙的酒,猜到乔婉杭的酒量应该很不错,继而联想到她那次把人家会所砸了的时候,应该是清醒的。
“你的手没事吧?”乔婉杭问了一句。
颜亿盼这段时间一直穿着有荷叶边袖子的衣服,藏着伤口,回来那天上午她去了医院处理,只要动作不大都没事,可能下午被小松突然拉扯一下的时候漏了馅儿。
“疼着呢。”颜亿盼低头拿筷子吃饭。
乔婉杭把手伸了过来。
颜亿盼由着她把袖子掀开,白色的胶布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中段。
乔婉杭手轻微颤了一下。“有伤还下手那么重。”她说的是在沈美珍办公室外的挥拳。
“年底奖金记得考虑我这是带伤上场。”颜亿盼咬了一片红油鳝段说道。
“行。”乔婉杭点头道,“等你把我弄回董事会。”
颜亿盼嗤笑了一声,两人对视了几秒,就都笑了起来。这是第几回了,每次管她要点什么,她总是立马给你一个更难的任务。
吃过饭后,乔婉杭拿了一个圆圆的杯盅放在颜亿盼手里,杯子里是极清淡的莲子茶,透着浅红色,散发一股幽幽香气,捧在手里温热,喝在嘴里解油腻,她捧着杯子跟着乔婉杭进了书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盏落地灯的光线柔和,相比上次来,这里多了些生趣,书柜的书籍码得并没有多整齐,书桌上多了不少本子,有的还摊开着。在这个房间里,没有柔软的沙发,只有两张木制的椅子,一张靠在书桌前,一张在床边,上面放了一杯水,连床都窄得像火车卧铺一样,靠在墙边,上面铺着浅色的床单。
颜亿盼一直觉得这个地方少了些什么,后来慢慢发现,是少了舒适感。从乔婉杭做饭来看,她是个很懂生活情趣的人,也许这是她有意为之,她的夜晚多数在这里度过。
不过最吸引颜亿盼的是一张白板,上面画了一张麻将桌,四边分别放着四个人的名条:廖森、程远、乔、永盛。她看着乔婉杭把永盛的人名条撤下来,换成了翟云孝。
“你居然给了程远一个位置……”颜亿盼看到程远在乔婉杭的对家,也有些惊讶。
“他的位置最重要,好吗?”乔婉杭挑眉补充道,“而且他手里的股份并不低,只是他不想参与经营。”
颜亿盼想到那次如果程远真的带队出走,这一桌麻将估计也不存在了,然后又看到写在自己的标签在这个麻将桌的最左边,也就是程远的后面,说道:“你把我放在这里啊。”
“不对,”乔婉杭立刻把“颜亿盼”的名条放在了自己旁边,说道,“你应该在这里,因为你跟定我了。”
颜亿盼笑了起来:“你还挺乐观,你忘了,现在董事会都没你席位了。”
“行,那我在你后面,我看你和他们玩儿。”乔婉杭又把自己的标签放在了颜亿盼的身后。两人又笑了一通。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颜亿盼看着黑板上这个麻将桌说道,“你家老爷子是真的支持老大那种下三烂的手段吗?”
“不支持。”乔婉杭回答道,“不然他不会扯了半天家训,当初,他把云威给云忠不是因为云忠经商本事高,而是因为他心正。”
“那也有些怪。”
“我怀疑支持翟云孝的有一个很强大的敌人,老爷子不想我去硬碰。”乔婉杭说道。
“赵正华?”颜亿盼注意到这桌麻将的最上方,廖森的后方,“其实年会的时候,我看到翟绪纲跟着赵正华的车出去,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
乔婉杭把赵正华的标签拿在手里,有些疑惑:“我总觉得他不至于这么卑劣。”
“也是,他有谋略,也有手段,”颜亿盼也否定了自己这个推测,“而且,他不会拿国兴的名誉和货物去冒险。”
“也别把他想得那么好,”乔婉杭瞟了一眼颜亿盼,冷笑道,“这是只狡诈凶猛的鹰。”她说完把赵正华放在了乔和廖森的对角线,那是右上角的位置,似乎在俯视着里面胶着的战况。
两人正想到这里时,忽然听到一声门铃。
她们互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纳闷,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外面还下着雨,她一个被董事会除名的人……会有人给她拜年?
乔婉杭走了出去,看到阿姨正在院门口给人开门,就也打着伞过去了。
一个年轻人打着伞,弯着腰从一辆黑色轿车里接人。
那人从车里出来,直起腰,看向乔婉杭。
“李老。”乔婉杭弯腰致意。
来的人是李笙,是翟亦礼的旧部,也是一手扶持翟云忠入主云威的功臣。自从一年前他把大部分股权转让给翟绪纲以后,就很少出现在股东席位上了。
他拄着拐杖,微笑地看着乔婉杭,他虽近古稀之年,但脸色依然红润,相比去年股权之争时他的无奈与心力交瘁,这时的他反倒有闲云野鹤之态。
“多有叨扰,乔董。”他笑道。
“哪里,您是贵客。”乔婉杭眼神里还是有防备,她猜测李笙也是翟云孝叫来的说客,她右手抬了抬,把人迎了进来。
二人顺着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到了屋前,乔婉杭接过他手里的伞,轻轻甩了一下,放进旁边的木桶中。
外面雨声淅沥冰凉,进屋后,却蓦然肃静起来。书房里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了,颜亿盼在里面,没打算出来见李笙。
乔婉杭没强邀颜亿盼出来见客,她知道颜亿盼的自我保护意识有多强,在公司里,虽居高位,但不在顶端,凡事总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很忌讳被人说搞利益团体,一切出发点是公司,而不是党争,这样才能立得稳脚跟。
乔婉杭把李笙引到茶几边的沙发上。
“这里看着不错。”李笙坐在沙发上,看了看四周,说道。
“李老,您不是来和我叙旧的吧?”乔婉杭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抬眼看他,丝毫不打算虚与委蛇地试探,她知道这帮老头子最好打太极。
“就是问问你在董事会还有什么未尽事宜,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出面的。”
“那您让翟云孝父子滚出云威吧。”乔婉杭给老人倒了茶,双手递过去。
老人稳稳地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也很淡定地说:“如果你手里有他们什么把柄,我倒是可以提交给董事会。”
现在轮到乔婉杭郁闷了,她闷声说道:“现在警方在调查。”
“老大我还是了解的,不至于把手脚动到工厂,但他那个孽种,我就不知道了。”
“您也别替他们打圆场了,都不是什么好人,看调查结果就知道了。”乔婉杭说道。
“查得清楚?”李笙沙哑着嗓子说道,“这么大的事,想必琢磨了很久,才能做得这么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
“您还挺欣赏那狗东西?”
“我恨不得亲手了结他。”李笙眼睛一斜,透出点年轻时杀伐决断的狠劲儿来。
这话让乔婉杭心里好受了些,只是,这事因她而起,也应当由她收场。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斗下去,最后遭殃的还是云威。”李笙说道。
“我不知道您还擅长当和事佬,”乔婉杭凉凉一笑,“当初您力推云忠接管云威的时候,也去劝过老大吗?”
过去李笙经常来家里和翟云忠开会,那个时候,她会留他还有一些元老吃饭,可是现在桑浩宁、项天等一众旧人都有了新的支持对象,甚至还站在她的对立面。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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