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砸场子
乔婉杭从过道的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套在身上,围上了围巾,再从抽屉里拿出曹院长给她的那张邀请函,放进口袋。推开门时,外面一阵冷风扑来,她拢紧围巾,走出了院子。
交流会在一个古香古色的旧式宅邸举办,门口没任何牌匾,只有一个门牌号写着“204”。门前连一个看门人也没有,乔婉杭的车刚停稳,红色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青花瓷绣品旗袍的妙龄女子出现在一侧,她也没有要请柬,便将人往里引,左侧是一道长长的回廊,雕栏画栋,直通向深处,中间的池水留着残荷,夜幕下不知是哪里的水沽沽而流,路灯是木制灯笼形状,散发着蜡烛般柔和的光,一直将他们引入尽头处的二层小楼。据说这里是乾隆下江南曾经住过的地方。
掀开帘子后,一阵带着檀香和果木的暖香扑面而来,里面有人坐着喝茶,有人站着聊天,靠南的位置有一个半米高的玉质观音像,置于玻璃罩中,观音像色泽透亮,凌厉细致的雕工多了一层时光磨合的朦胧温润感。慈悲含笑的眉目依稀可见,手指柔美,右手拇指和中指相捻,从雕刻的工艺和古旧程度来看,这是一件稀世珍品。
女子把乔婉杭的外衣挂在旁边的更衣室,乔婉杭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法兰绒旗袍,戴上一对翠玉耳环和翡翠项链表达对此次活动的尊重,谈不上雍容华贵,倒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她进来后,一时没想好怎么进入这个圈子,也无人引荐,便坐在那里喝了一杯调制的酒水,观察着里面的人。
一个男人同样坐在旁边注视着人群,他西装革履,在这种场合穿得很正式,应是活动组织方的工作人员。他很友好地告诉她:“如果您觉得无聊,可以去旁边的‘风止林’,那边都是各家亲眷,还可以打麻将。”
乔婉杭回头看了一眼,那边中间有个屏风,里面的确有人搓麻将的摇曳身影和清脆的麻将声,这位“华人麻将协会会长”笑了笑:“我不会玩。”
“不会可以学嘛。那些夫人们可以教你。”那个男人说。
“我恐怕没什么兴趣……”她四下观察,问,“对了,这里有负责外商投资的人吗?”
“还真有一个。”那人指了指一团人围坐的位置,“杨柳,他可是很……”
每个活动都会有一个中心,通常都会围绕最有权威的那个,比如杨柳。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倚靠在一个黑色皮质沙发上,状态保持得很不错,没有大肚子,也没有地中海,连头发都染得漆黑。
乔婉杭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只是跟着人群听他们谈话。
杨柳正和一位老者争执着一个什么问题,老者满头银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起话来中气很足,“如果不重视产权保护,不仅仅是国有产权,还有私有产权,不仅仅是实体产权,还有知识产权……只有这方面的法律完善了,深化改革才成功了一半。”
“您在金字塔里,不知道这市场的复杂,现在互联网经济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表面繁华,在创新上并没有太多突破,很多虚的东西不好界定。”
“你那一套迟早会出乱子。”老者摆了摆手,说道。
“您别急着扣帽子,”杨柳端起玻璃杯喝了口茶,“许老啊,有机会多去市场看看真实案例,看问题也要符合发展规律。”
杨柳明显是指对方视野狭窄,只会空谈。许良友靠在沙发上,脸色很不好。
杨柳口中的许老是著名经济学家许良友,十年前被很多人所推崇,但之后出于各种原因,他逐渐淡出别人的视线,只在大学里任教,上座率也大不如从前。但这种活动他们经常邀请他参加,他也会积极发言,只是真正听进去的人不多。
“许教授,我看您著作里有句话,我不大明白……”又有年轻人进来,一副请教的样子。但是感觉他们不过想要尝尝与名士辩论的滋味,都是有备而来,输了赢了都值得到处宣扬。
许良友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意愿,站起来就往外走。杨柳也跟着站起来,乔婉杭觉得他大概要去给经济学家道歉,没想到他只是对自己的秘书低声说了几句,秘书赶紧追着许良友出去。
乔婉杭觉得杨柳架子还真是大,明明自己把人气走了,又拉不下脸去赔礼道歉,只让秘书去化解经济学家的怒火。
杨柳正要往回走,乔婉杭赶紧放下杯子上前说道:“杨司长,您好。”
杨柳打量了一下乔婉杭,显然不知道她是谁。
乔婉杭自我介绍道:“我是乔婉杭,云威集团的。”乔婉杭说完这话才感到自己在这里是没有明确身份的,对方对云威这两个字显然有印象,但不确定这个人到底和云威是什么关系。
最后乔婉杭想了想,说:“曹文新院长介绍我过来的。”
“哦,曹院长……”杨柳总算有了反应,“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云威集团现在正在逐渐被外资吞并,不知道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乔婉杭想探探对方的态度,再试图寻求政府背书。
“您是翟云忠的……”杨柳大致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夫人。”乔婉杭说道,心里暗自希望能因此被认真对待。
“翟夫人,”杨柳沉吟几秒,说道,“不好意思,我来这里就是想见见老朋友,不谈工作可以吗?”
乔婉杭一时无语,看来杨柳知道这件事,但并不想介入。
杨柳也没有给她更多解释,就转身进入旁边的“风止林”,和里面的人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又拍了拍一位太太的肩膀说:“你要准备收摊了。”
里面那些太太们开起玩笑来:“哟,这么着急把自己老婆拉回去,是怕输钱吧!”
杨柳笑了起来:“是怕你们太累。”
“不行啊,你老婆今晚手气好,不能赢了就走。”
“好吧,好吧,”杨柳对其他几位太太说:“再给半个小时,让你们翻盘。”
杨柳说完又出来加入一群人。
乔婉杭看着杨柳的背影,之前那个组织方的男人又给乔婉杭递了一杯饮料,说道:“您是曹院长介绍过来的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认识那些太太。”
乔婉杭接过饮料,说道:“那就谢谢你了。”
那个男人把乔婉杭带了进去。
已是深夜,颜亿盼没有回家,就坐在研发院楼下的木椅子上,她抬头看着研发楼一盏一盏的灯关了,程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天很凉,她拢了拢头发,手里的咖啡也都凉了,她一口全灌了进去,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手里拿着在旁边港式茶餐厅打包的消夜,遇到下楼的研发人员,和他说自己是去给程远送饭,那人也就帮她刷卡进去了。
程远所在的六楼几乎没什么人了,她敲门进入他的办公室。他正蹲在地上拿文件,见她来了差点没跌坐下来。颜亿盼把餐放在桌子上,茶餐厅给的保温袋还挺管用,鲜虾饺、粥和玉米饼都是热的。
“你这样,我真有点不适应。”程远走过来,捏了一只饺子放在嘴里,又拿餐巾纸擦手,“这点东西是收买不了我的。”说完,又端起粥来喝,“这家的鱼片粥做得不怎么样,刺都没挑干净。”说完,从嘴里抿出一根刺来,拿出来举在颜亿盼眼前,要给她看个清楚。
颜亿盼挑眉看了一眼,上前就要收餐盒,又被程远扯着手拉开。颜亿盼转身要走,程远拦到前面把门关上,没让她走。
“坐吧,”程远推着她坐到沙发上,说道,“你要是没拿到自己想要的,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招数来,等我吃完饭,拱手送上,行吧?”
颜亿盼半天没说话,忽而低头抿嘴笑了。程远见她笑得煞是好看,遂解开自己衬衫的两颗纽扣,走上前一条腿跪在沙发上,作势要去压她,手已经按在了她腰上,颜亿盼吓得直推他,又不敢大喊,担心外面还有人没走。
“什么?”程远夸张地说,“你居然不是来要我的啊!”
“一边去!”颜亿盼戳了一下他的腰。
程远捂着腰,笑着站了起来,垂眸幽暗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了一叠厚厚的资料出来,放在颜亿盼的膝上。
明明是过年,人家都欢天喜地在家吃喝玩乐,他们两口子却在公司里加班。
也好,这也是一种团聚。
他们不停地翻阅资料,一人说,一人记,删删减减、写写画画……直到接近凌晨,她接到乔婉杭的电话,电话那头,乔婉杭说:“快过来吧,带点钱,我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颜亿盼听了觉得头大,她直觉这位董事长夫人总有一天会惹出天大的事情来,她扛不住。
“我砸了别人的场子。”
那边传来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话,却让颜亿盼大脑头皮血液轰地涌了上来。
29.案头营业
三个问号砸向了颜亿盼头顶,接着是感叹号,最后变成了省略号。关于这个女人的种种传闻,还有她的见闻,砸场子这种事,她不是干不出来。
外面已经漆黑,她来不及向程远解释,就冲入了夜幕中。
颜亿盼驱车赶往那个会所,一见那奢华低调的牌面,心中大喊不妙。
跨入大门后,穿过达官贵人们审视的目光,看到门前一个被玻璃框框住的玉刻菩萨,她有种上前给菩萨跪拜许愿的冲动:求菩萨保佑,今日能逢凶化吉。以后必定珍爱事业,远离乔婉杭。
但青花瓷旗袍美女没有给她时间,而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漂亮的旗袍裙摆在她眼底左右晃动着,看得让人眼晕,她跟着走向一个屏风后,一只脚刚跨入,就踩到什么硬物,扭了一下,自己踩到了一个“六饼”,她仔细看才发现地上满是五颜六色的麻将,七万、八万、红中……里面还混杂着一堆破碎的玻璃,以及一个四脚朝天的麻将桌,哦,三脚朝天,有一条桌脚断了。
除了两边排开的穿黑马甲的男服务员,就剩下穿着打扮雍容华贵的太太们,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弯着腰蜷缩在沙发上哭,颜亿盼以为是乔婉杭,走近看,不是。旁边还有一个躺着的,哦,不,是仰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的女人,才是乔婉杭,此刻正斜乜了她一眼。
居然没有一丝紧张、歉疚,哪怕是看到救兵来了的喜极而泣也行啊。
没有,都没有。
颜亿盼差点忘了,这种场合这人根本无所谓,她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富家太太!
颜亿盼压着火拿出了卡。里面是她去年的奖金,数额不低,一个麻将桌,一副麻将,对,还有几个杯子应该能支付。
“多少钱?”她还是问了一句。
“稍等一等。”经理模样的人抬起右手轻轻往下压了压,挤出个笑脸来。
颜亿盼才注意到身后青花瓷又领进来一个穿黑色暗纹缎唐装、戴大玉佩、盘核桃的人,一句话,高人。
这人来干吗?
这时经理对那人说了一句,指了指一个角落,然后几个服务员走到角落里,移开一个红木沙发,几个人走上前,从下面颤颤巍巍抬起一个木框。里面是一幅字画,确切地说是一副笔力苍劲的墨宝,右下角还盖了红章,这该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吧。
墙上还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钉子。这场子砸得有点疯狂啊!
那位高人拿出一副小圆框眼镜戴起来,走上前,示意服务员把字画立起来,几个服务员脸上很紧张,先低头交流了一阵子,然后像举豆腐块儿似的轻轻立了起来,每个人还仔细控制着角度,生怕进一步损毁这个物件,上面的玻璃已经碎成渣了,颜亿盼看清了那几个字是:疾风知劲草。
“草”字上被晕染了一片,也不知道是茶渍还是酒渍。
“草”!毁了!
看着高人那一脸如琢如磨的表情,颜亿盼感到头皮发麻,觉得她那张工资卡恐怕是担不起了。
她走过去,弯腰对乔婉杭女士笑着说:“乔老板,您能过来一下吗?”
乔婉杭站了起来,颜亿盼朝着包间里的卫生间做了一个“您先请”的动作,乔婉杭昂着头走了过去,颜亿盼保持风度地跟在了后面。
门一关上,颜亿盼反手锁上门,定定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都看到了。”乔婉杭不以为然,“字画毁了,场子砸了,人也气哭了。”
颜亿盼忽地右手一抬,一把拉起乔婉杭的右手细胳膊把人用力推向了墙角。
乔婉杭脸上总算有了一点惊讶,因为颜亿盼一向温和待人,这个动作力度不小。
颜亿盼心道,很好,她应该要有感觉。又闻到了淡淡的酒味,斜乜了她一眼。
乔婉杭被她压制着,忽然也不反抗了,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好玩的神色。
“我在加班,你在闹事。”颜亿盼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凭什么?”嘴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寒气。
“就凭你选了我这一边。”乔婉杭仿佛拿捏住了颜亿盼的心思一般。
“不,是凭你丈夫,凭他给你留了遗产,凭他给我指了方向,”颜亿盼依然克制着,凝视着她说道,“你还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的吗?”
“怎么可能忘得了?”乔婉杭冷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我们定个规矩。”颜亿盼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松开她的手。
“什么规矩?”乔婉杭颇有些好奇。
颜亿盼看她这个样子,这几天的压力和紧张让她有些绷不住了。“你们夫妻俩用人也得有个限度。我不是你的私人助理,也不是你的朋友。我耐心有限得很,不喜欢伺候人,更不喜欢给人收拾烂摊子,所有的接触仅限于工作。你也好自为之,收敛一点。”
颜亿盼觉得乔婉杭不懂商务,不懂经营,更不懂人心,以后两人如果要合作,还有得磨合。
“你拉我进来就说这些?”乔婉杭挑眼看她,从她身侧走过。
乔婉杭说完后把旁边的水龙头打开,洗手,温水从她细白的手指流过。
颜亿盼看她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走到她身边,继续说道:“这个会所的老板是北京有名的收藏家,门口那尊观音是唐代珍品,价值过亿,你砸了他最贵的包间,我完全可以报警,加上你背的云威债务。”颜亿盼吸了口气,语气不客气地说道,“关你几年,你老公在那边也彻底安心了。”
乔婉杭听到这里,关上了水,转身将手上的水滴毫不客气地弹在颜亿盼脸上,水淌在颜亿盼半边脸颊和下巴上。
“你冷静一点。”乔婉杭声量不大,但在卫生间里的回音中,显出几分压迫感来。
颜亿盼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凉水,对这个惹是生非还理所当然的女人……震惊了。
“字画不是我砸的,”乔婉杭转过身,看着颜亿盼,“桌子是我掀的……”
“有钱人的世界……”颜亿盼笑了一声,“因为打麻将打输了?”
“不是,”乔婉杭轻叹了口气,“她砸了字画,我才掀了桌子。”
……
“出去吧,”乔婉杭走向门外,“你帮我把麻将桌和酒杯的钱赔了。我现金不够,所有账户也都被冻结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出去了。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家看前面那个女人衣服的肩部有些歪,后面那个女人细长的脖子上还有水滴下来,一缕湿发贴在脸颊上,之前也听到里面一丝动静,大胆猜想这两个女人肯定在里面撕扯暴打了一番,真恨不得早些把眼睛黏在她们身上,跟着二位美人一探究竟。
他们出来后,沙发的位置多了两个人,正是杨柳和杨柳的夫人。
杨柳夫人正梨花带雨地在旁边哭着,看乔婉杭出来,食指对着她指了过来:“就是她,之前在牌桌上老欺负我,别人给的牌她不要,我一出牌,她就胡,让我难堪……呜呜呜呜,她还激我,说要赌就赌大的,说我玩不起,我……气急了,把字画砸了,说谁输了谁赔。没想到,她居然把桌子掀了!”
“够了。”杨柳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女人很快噤声了,在一边抽抽搭搭。
杨柳问了这里经理一句,经理犹犹豫豫,咽着口水,不敢得罪眼前人的样子。杨柳又说了一句:“说吧,大不了分期付了。”
经理这才说话:“老板他人在北京,刚刚打电话过来,这副墨宝是乔安民赠送的。”
听到这里众人发出“啊”的一声,这,很难估价啊。
乔安民大家还是知道的,他在经济领域内做出很多贡献,一生奔波,未到退休年龄便因病去世了。整个商界对他的评价都很高。而他本人的字自成一体,很受书画界认可,只是留下的墨宝极少。
此时,只有颜亿盼转过脸看着乔婉杭,然后浮现出一个盛着红酒的水晶杯砸向字画的画面,然后乔婉杭站起来把桌子掀了。
只因为,这幅字画是她父亲的遗作。
这个时候,经理的电话响了,经理对着那头说了一句,然后就按了免提,对方的声音透着沧桑:“乔安民先生曾经把我这个小地方定为你们的聚会场所,我很荣幸,他也为这里题了词,就是这五个字:疾风知劲草。也是鼓励各位能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努力。因为这幅字,也因为他老人家的期望,我每年都是免费提供场所。经理和我说了字画被毁的过程,我很心痛,以后如果各位把这里当作娱乐消遣的场所呢,我看还是另找地方吧。这幅字画,就算了吧。”
电话里的声音是位老者,毫无趋炎附势的样子,尽管不悦,但仍然很有涵养。
这混乱的场面,此时有了一个短暂的宁静。
“老板,”乔婉杭说话了,“字画我可以赔。”
“你怎么赔?”老板问了一句。
这幅字画的所有权在老板那里,真要赔,她恐怕赔不起。颜亿盼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婉杭,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卡,心道:我的钱恐怕不够啊,乔老板。
“我家里还有一副字画,是这首诗的另一句,不知道能不能用来换给您。”
“哦,您是?”老板那边的语气有了缓和。
“我是他女儿,”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报了名字,“乔婉杭。”
“啊!”老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了,“抱歉啊,把你父亲的字毁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乔婉杭的声音有些低。
杨柳的夫人张着嘴,红着眼看着乔婉杭,神色仓皇。
“嗐!”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又问了一句,“另一句是‘板荡识忠臣’吗?”
“不是,是‘智者必怀仁’。”
“哦,那放在这里也非常合适。”老板的声音有些许欣喜,接着还是说了一句,“我很抱歉,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没事,那这幅浸水的字,我就拿回去了。”乔婉杭说完站了起来,“新的题字,明早给您送过来。”
“行,行!我找个人再看看这幅能不能做修复。”老板最后还礼貌地想补救措施。
“不用,这样就很好。”乔婉杭走上前看着茶几上被水渍毁掉的字画,沉默着。
唐装高人走上前,说道:“我帮你稍做一点处理。”
乔婉杭点了点头,说:“那谢谢了。”
高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暗花丝巾,轻轻地铺在字上面,细长的手指小心摩挲了一下,吸了吸水,然后轻柔地把纸张卷了起来。服务员拿来了一个礼盒,把字画放了进去。
站在一边的杨柳和夫人都没说话,杨柳脸上有些沉痛之意,杨夫人泪也哭干了,低着头,神色有些恍惚。
颜亿盼把里面桌子、麻将和玻璃杯的钱付过以后,二人便往外走。
“乔婉杭。”一声传来。
乔婉杭停了脚步,回头看着杨柳走了过来。
30.告别过去
杨柳和夫人走上前,杨柳说道:“我很抱歉,我夫人她……”
“没关系,”乔婉杭浅浅一笑,“我们也都是玩过头了。”
“我……”杨夫人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的。”乔婉杭不想让她再难堪。
“对不起啊。”杨夫人也看出乔婉杭不会再发火,还是道歉了,“主要是过去她们都会照顾我的情绪……你来了,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我就是故意和你作对。”乔婉杭倒不避讳,“就是看不惯大家都照顾你。”
杨夫人表情凝了几秒,忽而无奈笑了起来,说:“以后也没机会了,我先生说,我被拉入顾客黑名单了。”
“我也一样。”乔婉杭说道,“父亲成立的交流会,他的女儿被永久禁入。”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杨柳没有笑,顿了顿,对乔婉杭说:“你之前是不是想要我出面干预永盛入资云威?”
此刻宾客热闹也看完了,都往外走,乔婉杭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在这里商谈此事,但还是很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我在这里给你一个明确答复吧,”杨柳说道,“无法干预。”
乔婉杭看杨柳一脸的坦荡,便也不再顾忌,说道:“云威虽说是一家民营企业,但当年成立是为了振兴国家工业,之后也是努力转型,现在不能莫名其妙就落到外资手里。”
“我知道,云威一直是被认可的。”杨柳沉吟片刻,又说道,“振兴国家工业是好的出发点,但也要遵循市场规律。任何人出面干预,都容易被质疑。”
“质疑您和企业的关系?”
杨柳不置可否,他还是爱惜羽毛的,不然之前不会拒绝乔婉杭的咨询。
“您是不是认为,我找您,为了自己手里那点利益?”乔婉杭索性把话挑明。
杨柳沉吟片刻,缓缓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商人这么做没有错。”
“您要眼看着外资为了逐利,扼杀有前景的民族产业?”乔婉杭有些着急了,但说话还是控制了情绪。
“翟太,不要那么义正词严,”杨柳抬了抬手,之前的歉意情绪渐隐,恢复客观态度,“恕我直言,现在的云威连自救都难,很难扛起民族产业的重任。”
乔婉杭听他这么一说,愣了几秒,微微一欠身,不再争辩:“打搅您了。”
旁边的杨夫人也有些尴尬,刚刚才修复关系,现在又冷脸相向了。
杨柳抬脚要走,又停下来对她说:“翟夫人,你平时种花吗?”
“种。”乔婉杭虽有些不解也立刻回答道。
“那我也请教你一个问题。”杨柳语气如常。
“不敢,您说。”
“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去掉一株植物的‘顶端优势’?”
“想要侧芽的花开得更胜,主茎不开花却占用了更多营养和阳光的情况下。”
“那什么时候动手剪掉呢?主茎刚冒芽就剪,还是等侧芽开花了再剪不迟?”
“都不行,”乔婉杭摇了摇头,“主茎刚冒芽就剪会让整株植物分茎少,长不高,但也不能等分支开花再剪,那就太迟了,错过了长花蕾的最佳时期。所以,要观察两边的长势,合适的时候剪掉。”
“嗯,也就是说我要看清两边的长势。”杨柳打量着乔婉杭,像是很认真的在总结。
“是。”乔婉杭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杨柳说完,带着夫人离去了。
乔婉杭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向那一路明亮的路灯下,陷入沉思。
颜亿盼站在她身边,虽知这大概是某种提醒,但一时也没想到破解之法,轻轻安慰道:“回去吧,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静静地穿过廊道,走到了会所前厅,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烧着的壁炉。颜亿盼看她脸色很差,也不知道她酒劲过了没,于是上前劝了一句:“要不坐坐再走吧。”
“嗯。”乔婉杭似乎这一晚上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于是两人在壁炉边坐了下来。
乔婉杭看着壁炉半天也不说话。
颜亿盼对她此刻的状态有些担忧,云威现在确实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般人难以承受这种压力。她想缓和这种沉痛气氛,歪着头,笑着问她:“说说,你是怎么以一己之力,把人家夫人气成那样的?”
乔婉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颜亿盼,她的眼睛里印着莹莹火色,之前脸上的冰霜也消融了。
乔婉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骰子,红彤彤的。颜亿盼看着那个骰子。
“这有什么难的,我玩了那么多年牌,什么能让人兴奋,什么能让人暴怒,早就摸得透透的了。”
不愧是麻将协会会长……颜亿盼心中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说:“改天你教我,玩个牌还能深谙人心。”
乔婉杭看了她一眼,转脸就把那个捏在手指上的骰子一下弹入了壁炉里。
哔啵一声,骰子在火堆里被烧得通亮,周身都是火光,颜亿盼有些愕然,那个玛瑙骰子可不便宜的,她喃喃说道:“你们有钱人都这样不爱惜东西的吗?”
“最重要的是……”乔婉杭看着那堆火,火照亮了她半边脸,她轻吐了一口气,自嘲道,“我过去,就是她那个样子,简直一模一样,被大家宠到失了分寸。”
乔婉杭看起来很伤感,经过今晚的事情,颜亿盼觉得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对形势不了解、不在乎,事实上,她可能想得比别人都多。
“你和她不一样,”颜亿盼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比她好看不少的。”
乔婉杭笑了起来,但只持续了几秒,惆怅情绪又缓缓显在脸上。
颜亿盼看着那个骰子在火堆中消失殆尽,想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和过去告别吧。还没细想以前乔老板是过着怎样奢靡荒唐的日子时,对方已经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颜亿盼追上去问了一句:“他说的‘顶端优势’你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吗?”
“大概就是告诉我选择还不是时候吧,外资没有高到压制云威发展,云威的花骨朵也没开出来……”乔婉杭说道。
“我怎么觉得不是呢,他最后说,他要‘看清两边的长势’,重点是他‘看到’才能出手。”
“‘长势’?”乔婉杭停下了脚步,灯笼红澄澄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比之前多了些生气,“可这我怎么能控制?”
“没有‘势’,就造‘势’……”颜亿盼眼睛眯了眯,神色幽深,“总得让他看清楚。”
两人对看了一眼,又沉默下去了,静静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
出了大门后,颜亿盼把乔婉杭送上车,正要关门,乔婉杭抬头问颜亿盼:“我还能安排你工作吗?”
颜亿盼想起自己在卫生间对她说的那些话,想收回也不行了,只能清了清嗓子,无奈笑道:“砸场子赔款不行,我卡里的钱可不多。”
乔婉杭笑了起来,说:“帮我查一个人。”
已到凌晨,天上星光闪烁,四周静谧安宁。
前路越渺茫,越要向前走。走投无路时,即便是心中幻想出来的一线天光,那也是希望。
颜亿盼连续几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去程远那里整理资料。
那天程远因为要去实验室,就剩她一个人,她竟然感觉没有程远,她的效率……更高了。
程远从实验室回来后,看她坐在沙发上,一脸欣喜地甩了甩手里的资料,站起来告诉他:“圆满完成任务,程院长,江湖再见。”
程远看到她手里的资料,神色有些异样,然后上前:“我能最后再看看吗?”
“行。”颜亿盼把资料给他。她自觉成就满满,他必将惊叹于她的工作水准!
程远的脸在灯下显得晦暗不明,倚在座位上,翻看着整理的资料。他挑出其中几页,转手就放进背后的碎纸机里。颜亿盼冲上去抢夺已经晚了。
颜亿盼诧异地看着他。程远避开她的眼神,转过椅子把窗户打开。科技产业园的夜晚格外清静。
“除了我给你看的那些,别的都不能用。”程远解释了一句。
颜亿盼看着碎掉的纸张眼里直冒火光,这是她今天顺着他给的资料在另一个没上锁的资料堆里翻出来的。
“程远,你很奇怪。”颜亿盼说,“你在这里,每次都是你来挑资料,你不在,我并没有翻阅你那些上锁的机密文件,这些只是你放在角落里落灰的文件,都是两年前的过期资料。”
“所以,没有多大价值。”
“不对,”颜亿盼说,“既然没有价值,你急着销毁它做什么?”
“没有价值为什么不能毁了。”
“别绕圈子……”颜亿盼觉得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很晚了,你脑子也混沌了,我也累了,早点回去吧。”程远把资料推回给颜亿盼,“这些资料足够你用了。”
“我听妈说,有外国公司挖你,”颜亿盼坐在了他对面,“你是不是……并不在意研发部裁撤掉,甚至巴不得裁掉以后,你带着自己的人另谋高就。”
程远盯着颜亿盼,这几日的熬夜让他眼白处布满了血丝,此刻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怕,好半天,才以让人发寒的语气说:“你就这么看我的?”
自从翟云忠去世,颜亿盼确实不知道程远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此刻,她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颜亿盼不想解释,事已至此,这些恐怕也是程远能给到的极限了。她拿起资料,说道:“你想藏起来的东西,我不看就是了。你是什么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颜亿盼说完便往外走。
“亿盼,”程远也站了起来,抿了抿嘴唇,说道,“你已经整理得很好了,逻辑通透有力。有些事情,你如果不知深浅,就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因为你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解读。”
颜亿盼回过头愣在原地,有些迷惑:“一些冰冷客观的数字,能怎么解读?”
“除此以外,”程远指了指她手里的资料,再次强调,“什么都不要说,不然,裁撤的恐怕不是研发中心,你所在的云威公司也有风险。”
颜亿盼愣了愣,翻看手里的资料,不就是两年的产品研发思路吗?她读不出程远的眼神里到底有多少警告意味,多少威胁意味,总之,感觉不太妙。
“好,不说。”颜亿盼说完,便出来了。
这个疑团,她总有一天要解开。程远的心到底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她也一定会知道。
31.拜访过气名人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乔婉杭和颜亿盼来到一个落英缤纷的地方,青青绿绿红红粉粉入了满眼。这是国内一所顶尖大学的校园。
她们走到一幢居民楼前,爬藤植物迎着阳光布满居民楼的东侧,大学正在寒假期间,依然有学生在园内看书奔跑,看着洋溢着青春笑容的少男少女,她们心情放松了很多。
她们进入五单元,走进一个浅绿色的旧电梯,摁了上行键以后,电梯却迟迟不动,她们两个呆等了一会儿,便从旁边的楼梯走上了三楼。
“302。”乔婉杭说了一句,颜亿盼看了两边都没有门牌号,分不清哪个是302。
“应该是这个。”乔婉杭指了指右边这户,这家门前还挂着春联,上联是“一世钻研难得几分清闲”,下联是“满腔热血不求功名利禄”,横批写着“高兴就好”。
看着这几个飞舞的字,乔婉杭不禁一笑。
颜亿盼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有脚步声,铁门打开后,露出一个老人疑惑的脸。
此人正是被杨柳气跑的经济学家许良友。
“许教授,新年好。”乔婉杭微微弯腰,“我是云威集团的董事,我叫乔婉杭。”
这一次乔婉杭没有谦虚,尽管她那个董事的位置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恢复。
“我是颜亿盼,她的……助理。”颜亿盼还是觉得谦虚一些比较好,顺便给了老人一个乖巧的微笑。
“哦,那个生产芯片的公司。”许良友说到这里,把门打开了一些,问,“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想请教您公司经营的问题,”乔婉杭走近一些,真诚说道,“当然不是具体事务,是制定公司战略层面的问题。”
“哎,我那一套早过时了,别耽误你们赚钱。”老人挥了挥手,想关门。
“他们说我公司那一套也过时了,”乔婉杭一把拉着门,不让他关,“可我偏不信呢,特别想让他们尝尝打脸的滋味。”
乔婉杭说完,脸上露出坏笑。许良友笑了一声,眼睛亮亮的。
“那你们煮酒论英雄,”颜亿盼手里拿着两瓶茅台,她在网上看到老人爱喝酒,爱看武侠,“看看两个过时的人能不能一统江湖吧!”
许良友把门打开:“进来说说吧。”
许良友家的房子不算大,是个小两居,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原木色老式家具,家中的一整面墙都是书。客卧有个保姆照顾着坐轮椅的妻子,正在给她喂药,保姆只是看了一眼来人,目光混沌,并未打招呼。
许良友也没有介绍,就带着她们来到客厅的阳台。
外面正好能看到一大片樱花树,微风吹来,香气怡人。
三人坐定后,颜亿盼拿出了资料,对云威的情况做了介绍:“云威1987年成立,早年是一家代理终端设备的企业,1992年开始自主研发,从做工控系统,到研发消费终端芯片,比如游戏机、电脑、车载芯片等,相比美国起步晚,在国内算是起步早,但走得不太顺……”
颜亿盼介绍的时候,许教授翻看着资料,说道:“我带过一个学生,他研究过云威,你们不是走得不太顺,是芯片领域有一个诅咒,就是摩尔定律。”
颜亿盼放下资料,有些诧异,老爷子很懂这个行业。摩尔定律,是英特尔的创始人之一摩尔提出来的,是指按照他们的研发规律,处理器的性能每隔两年翻一倍。换言之,越走在前面,他们的优势就越明显。“后来者居上”这样的话如同痴人说梦。
“最可怕的是英特尔用这个定律制定Tick-Tock策略,简直是碾压式的优势,并且是永续发展。”乔婉杭说道,看到颜亿盼的讶异表情,补充了一句,“我在看我先生书房里的书。”
“在投资上,这种行业是小投资,亏钱;中投资,不赔不赚;大投资,要么血本无归,要么大赚特赚。”许老的概况颇为精准,“所以,这种回报率,投资机构不看好也是正常。”
“许老,实不相瞒,云威身上背的债务和官司都很多,”乔婉杭从包里拿出一份财务报告,推给许老,“但我依然觉得云威很有前景,因为它研发的是最代表未来价值的芯片。”
“你是董事,你想保留研发就保留啊,”许老有些纳闷,“我也相信一个企业要有核心技术,尤其是这种要看长线的企业,更需要耐心。”
“这就是我需要您帮忙的地方,”乔婉杭低头说道,“我说了不算。”
颜亿盼简单解释了这段时间云威的变故,许老翻看财务报告,神色凝重。
许老最后放下报告,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你凭什么让他们选择你,换句话,凭什么让他们保留研发。”
颜亿盼拿出从工程院统计来的资料,说道:“这是我们统计的所有专利数,这十年来一共是1458个,和全球最顶尖的芯片研制公司还有很大差距,但您看每年主频的提升幅度,还有出货量的增长比,足可以说明进步的速度很快。”
“这不容易,大家都在加速。”许良友说道。
外面阳光明媚,乔婉杭直面许良友怀疑的眼光,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芯片的研发需要持续的财力、精力投入,大不了我这一代完成不了,我会让我的下一代一直做下去。”
颜亿盼看着乔婉杭,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即便所有人对研发都不看好,即便之前乔婉杭是那样的茫然犹豫,此刻,因为这句要坚持的话,让她觉得之前受的所有折磨都值了。这个女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坚定,要勇敢。
许良友的目光从一个经济学家的睿智转变为老者的慈祥,他点了点头:“可是,怎么才能让人认同这个价值呢?从你们的财务报表来看,云威是在破产的悬崖边上行走。”
“这需要您帮忙了,让人相信:信息产业需要云威。”乔婉杭说道。
“这个结论不是伪命题,因为时间会证明它的正确性。”颜亿盼无比笃定地说。
许良友看着窗外,半天没有说话,直到最后才说:“我想想,想好了给你电话。”
老人说完站了起来,乔婉杭和颜亿盼也跟着起身。
他送两人出去时说道:“这件事,你们也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老人的声音显得沙哑而厚重。
“现在,即便有人告诉我,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会走下去。”乔婉杭说道。
颜亿盼站在她身边,侧脸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两人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离开许良友家。外面阳光熠熠,鲜花灼灼,海棠、碧桃盛放在道路两边,早开的樱花被风吹过,飘落满地,二人都沉默着,各有心事。
“你不会走进万丈深渊里的,他,不会让的。”颜亿盼低头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着花开粲然的石路,语气极为平和地说道,“你走的路必定是鲜花满地,众人追随。”
乔婉杭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把她头发上的一片花瓣轻轻拿了下来,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天傍晚,颜亿盼回家的时候,正遇到那个捡垃圾的小男孩。他身上干净不少,晒得肤色黝黑。他老远看到颜亿盼,就跑了过来。
颜亿盼发现他戴着那天留在纸箱里的手套,身上还多了一个棕皮小挎包,看起来在收破烂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专业了。
“阿姨,我送你一些东西。”
颜亿盼有些讶异,这孩子现在这个状况还有多余的东西相送。只见小男孩摘了手套,从挎包里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纸张,递给颜亿盼。
是各种优惠券、代金券。
天边的云彩绚烂,照在孩子布满细汗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眸中。
她猜这孩子一定攒了很久,一直放在包里等着给她。
她笑着问道:“都给我吗?”
“嗯!”男孩用力点头。
颜亿盼接过优惠券,很认真地翻看。
“谢谢,正好有我喜欢去的餐厅的。”颜亿盼拿着优惠券晃了晃。
男孩好奇地凑过来:“是哪家?以后我帮你收集。”
“你给了这么多,其他家的,我也可以试试呢。”颜亿盼看到有健身房和瑜伽馆的。
颜亿盼弯下腰,展开代金券给男孩看,说:“你挑一张,阿姨请你吃饭。”
男孩瞪着大眼睛看着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想了想,又紧张地摇头,也不说话,转身就要走,像是颜亿盼会抓走他去硬塞美食一般。
男孩放慢了脚步,回头粲然笑道:“等我有钱了请你吃!”
男孩说完,就跑开了,颜亿盼看着他狂奔的背影,无奈地笑了起来。
一个倔强而又敏感的孩子,最厌恶的便是强加给他的恩惠。
颜亿盼认真地在这些优惠券里找一个可去的地方。
32.侧面夹击
她抽出一张击剑馆的体验券,上面写着:练剑、练心、练气、练身。
这八个字感觉有一定的境界。她按照地址走了过去。
这里离家很近,在隔壁小区的商铺下,分两层。新开业,人很少。她一进来就有引导员跟过来,并且热心地给她安排教练。
这个练剑馆还很专业,有人帮她穿上了训练服:裤子、护胸、金属面罩……一身行头穿下来,她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教练是个男的,门前还挂着他的个人介绍海报。他是个退役的国家运动员,教她的时候很有耐心,且以鼓励为主,他说:“练剑先练心,一定要冷静,才能保持稳定的呼吸,找到准确的发力点,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训练肌肉的效果。”
她本身的体态就很好,练起来也是英姿飒爽,行人从剑馆经过,隔着玻璃也不由得停下来看几眼。
这个人世间到底是什么?她越来越相信,这是一个角逐场,上天既吝啬又偏心,毫无公平可言,有的人一上场就光环加持,可结局呢,也许一败涂地,黯然退场,比如翟云忠;有的人一上场就带着缺陷,却靠着耐力一直在坚持着。她就是那个破衣烂衫上场的人,对自己的环境、自己的未来从来都不乐观,她不啻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周遭人的心思,也习惯为最坏的结果做打算,这反而让她坚不可摧,未被驱逐出这残酷的角逐。
她离不开这种感觉,她靠这里的血腥味生存,她痛恨战场,又迷恋战场。
一堂课下来,颜亿盼已经浑身冒汗,肌肉发酸,却感觉浑身通畅自在,便毫不犹豫地在这家店办了卡。
时间就这么又过了几天。云威的裁人计划正在按部就班,公司里风声鹤唳,每个人都岌岌可危地工作着。而颜亿盼却每天按时下班,照常练剑,不为所动。
对即将到来的一战,她必须以身心最佳状态迎战。
第二天,颜亿盼一大早就出了门,穿着她的击剑装备在剑馆练剑,她的手机在储物箱里不停闪动,来电、黑屏,又来电,又黑屏……今天是HR和工程院员工签离职协议的日子。Lisa在颜亿盼办公室门口左等右等,没有等到颜亿盼,却等来了自己手下的HR专员,她表情惊悚地喊道:“Lisa,不好了,楼下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员工。”
专业灭火队队长颜亿盼不在啊,她部门的人见老板没来,都不敢出头。毕竟脱离颜亿盼轻易出头,容易被枪打。
Lisa直接跑到廖森办公室抱怨道:“这种时候,亿盼居然躲了!”
“永盛给我们的时间有限,这件事情必须速战速决,以免事态扩大。”廖森倒还冷静,这种阵痛,他必须应对。
李欧也进来了,他神色紧张,看了一眼廖森,然后从桌子上拿起遥控器,直接把电视打开。
梳着偏分戴着金边眼镜的知性男主持人在屏幕上介绍:“今天,我们记者了解到,前段时间因为董事长自杀而被推向风口浪尖的云威集团突击实施裁员。让我们来看一下前方记者刚刚发来的报道。”
云威研发大楼下面,几个研发人员刚刚从里面出来,有的人手里已经捧着箱子了,记者问其中一个研发人员:“裁员的事情有事先通知吗?”
“云威没有通知,不过你们媒体不是很早就预料到了吗?外资进入,他们没有耐心让我们继续搞芯片研发……”一个打了马赛克的女性工程师说道。
“废什么话,没有通知,没有商量,早上一来,HR就直接亮出了辞退协议。”
一个男性研发工程师说道。
报道还概述了云威自董事长去世以来的风雨飘摇,还有云威内部高管的采访内容,据说是负责公司投融资业务的,也是这次被裁的对象。这位内部人士提到,“我担心的是,公司战略层领导层恐怕是想借董事长去世的机会进行高层洗牌,借用资本的力量来打压异己。”
廖森关了电视。Lisa手中有部分裁员合同,问廖森该如何处理。
廖森拨通了永盛投资人Keith的电话,说道:“我有件事情需要和您商量……”
他们的谈话不过十分钟便结束了。Keith给了明确表态,要么裁员,要么撤资。
媒体的攻势并没有结束。
廖森看到楼下放着翟云忠的黑边相框,正对着他的办公楼。
还悬挂着大字报:他已归西,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旁边架着的高矮相机不停地拍摄。
很明显,这一切都是冲着廖森来的。
但这并没有结束。
下午两点,《南方周刊》头版报道,白色版面中这么一行字,“他已归西,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记者选了廖森演讲的照片,眉眼中透着阴冷和狠绝。文中他被描述成一个忘恩负义,对恩主赶尽杀绝的臣子。报道还用一个表格公布了研发部及研发人员的学历背景,表示:这么一个精良的团队,在董事长去世后,惨遭裁撤。
网络社交平台中的仁人志士们哭喊一片,觉得董事长定是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逼迫而亡,财经记者和科技板块都掀起了一股对中国科技的担忧。
全网弥漫着一股关怀,大家产生了共情:大家和云威那群人一样,一直在奋斗,却总也得不到认可。他们看到了一种久违的侠士精神,我为了信仰而奋斗,在恶毒的算计中,我依然保有热血。
一年一度的政府企业商务沟通会上,许良友是最后一个发言,他公布了一系列数据,来演示世界芯片事业发展情况,以及专利数在中国位居前三的云威现状,在演讲台上掷地有声地说道:“这些数据,就两个点跟大家分享一下,第一,芯片是信息产业的大脑,工业、金融、消费领域都把离不开它,我们能完全依赖国外进口吗?不能。自主研发是唯一出路;第二点,云威现存的芯片产业有76%应用在工业领域,12%用在民用信息化系统中,你们想想,这样的企业被外资控制,后果是什么?!人家控制的是你的指挥中心,你的大脑!”
坐在台下的杨柳突然站了起来,他神色很平静,拿起包走出了会场,秘书跟在后面端着水杯,一路小跑,跟着上了商务车。
整个论坛突然炸开,这种沟通会上,媒体本来都昏昏欲睡,但是突然涌上前对着许良友亮出的那张图片拍照。
不到两个小时,日报在微博中直接发出评论文章。
这些文章都一一被推送到颜亿盼的手机上,她刚练完剑,低头翻阅着消息,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颜亿盼换了衣服以后,坐在更衣室给一家媒体发了一条极短的简讯。
媒体电话过来:“就这么短吗?”
“不用太长,这年头谁有耐心读长新闻,越短越能勾起兴趣,这条短讯足可以在这几天发酵。”颜亿盼做了解释。对于资本市场而言,大张旗鼓的内容通常都是假的,而捕风捉影的才是真的。
很快,一家证券媒体在一个豆腐块的角落讯息里发布了一条关于永盛的消息,暗指永盛暗箱操作:
本报讯 永盛股份原持有人张某华、梁某、Mickle Cheung开始出售手中股票,进行私下交易。股权公告中,几人的名字均已消失。相关人士称,此举或与永盛与云威的投资交易有关,或有洗钱嫌疑。
这条不超过一百字的消息在证券领域悄然掀起了风浪。
颜亿盼把这条消息通过公司内部BBS传播,造成一种只有内部人士知道的感觉,这则消息让董事会那边决定重新考虑是否应该接受永盛的五位成员进入。
很快,永盛不得不接受警署经济科的调查,暂缓了确认董事成员的过程。虽是暂缓,但这种悬浮不定的状态,让人不能高枕无忧,生怕出现变数。
而这种人心浮动的状态,最需要一个定乾坤的人,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人,必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云威持续在热搜榜上没掉下来。大楼周边总游走着便衣记者,试图打探消息。
外界的猜测总算有了落点,云威研发楼下突然聚集了很多中外记者。
廖森这几天都是从地下一层直接上办公室,今天也干脆不躲了,下楼来看,迎面正遇到招呼媒体的颜亿盼,他质问道:“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颜亿盼笑道:“堵不如疏,开个媒体吹风会比较好。”
“没听说你还有这个计划呀,”廖森看着前方嗤笑了一声,“这笔费用过财务了吗?”
“费用有人出。”颜亿盼看了看身后的人。正是翟云鸿,他正戴着墨镜,喝着这次吹风会准备的饮料,他朝着廖森笑了笑,耸了耸肩,甘当冤大头一般。
“你想吹什么风?”廖森继续问道。
“我们需要和媒体沟通一下未来云威的规划。”
“规划不是在股东大会上发布了吗?”
“廖总,那次反响太小,我们这次发布,一定可以惊动更高层。您看,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
颜亿盼说完就笑着出去迎接了。
留下Amy招待廖森坐在了前排的位置。
几张简单的桌子,下面围坐着媒体,架着摄像机,还有媒体陆陆续续赶到,云威大厦外面的车位都被占满了。
程远在楼上办公室,沙发上是颜亿盼早上送来的几身换洗衣服,他拉开百叶窗,低头目不转睛看着楼下颜亿盼的忙碌,神色中竟有些许柔情。
此时,他的电话响了,是颜亿盼,他接了起来。
“你不下来说几句?”
颜亿盼抬头看着窗户,他赶紧放下百叶窗,生怕被看见自己在窥视她一般。他说:“不了,这种场合不适合我,他们作为董事长的亲眷,会更受关注。”
“这次会说一些研发的内容。”
“我知道你能把控。”
颜亿盼抬头看着他的百叶窗,笑了起来。
台下,媒体都在交流着。
“这次真是世纪大戏,我估计,永盛这次要被逼撤资了。”
“不可能,那毕竟是港股。”
媒体吹风会如期开始,颜亿盼穿着颜色鲜艳的套裙,先从一侧上来,她引导乔婉杭坐下后,轻声说道:“放松一点。”
乔婉杭听到,扭头看她时,她正在低头调整话筒的位置和纸笔的摆放。
乔婉杭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她的另一边是一名翻译,这次事件吸引了不少外媒。
颜亿盼做了简单的开场:“大家这段时间都在关注云威,我们不能贸然对外宣布决定,翟亦礼先生从创立云威之初,就建立了协商决策的体制,为此,我们做了充分准备,希望公众、媒体、政府,还有所有股东能了解云威的真实情况。”
接着,她拿起一份资料:“这是你们身后那座研发楼的科研人员的加班记录,每个人平均每年加班541个小时,而且这种工作强度持续了十年,这是什么概念,是这里每个人多工作了两年,研发中心一共441人,是多少年?大家可以算一下,我在这里不是说劳工问题,因为云威不会少给加班工资,我是在说我们的事业太艰难,我是在说这一群人的精力、时间和理想。如果这群年轻人放弃了,他们也会有出路,跳槽、出国、改行都可以,但对云威来说,对整个ICT行业来说,就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
颜亿盼的话语,伴随着旁边翻译的声音。
媒体再次鼓掌,有人喊道:“加油!中国崛起!”
“不过,今天,我不是主角。我希望大家耐心地倾听,过去不曾留意的人发声。”
短暂的停顿。
“我是乔婉杭。”乔婉杭抬头看了一眼台下的记者,大家都安静下来,将镜头对准了她,闪光灯让她闭了闭眼,暗自吸了一口气。
33.上位
乔婉杭说道:“我希望借这个机会,让大家重视云威现在的情况,不仅仅是重视它面临的危机,更是重视它的战略位置。对于我个人而言,我的股份给到谁都不会影响我的收入,但是,我不希望我丈夫的交接棒给到只看重利益的投资机构,我不想看到他亲手培养的研发人才都离开云威。”
廖森看着眼前这个应对媒体略显拘谨的女人,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对手。那些以女性柔弱示人的形象不过是虚晃一枪,对她而言,廖森并不是一个落井下石、背信弃义的逆臣,而是这样的矛盾更容易吸引媒体的关注,那些伏笔等待的不过是这场战役,她要上位,手里必须握着强力而鲜明的旗帜。
“怎么样?她是不是一个不错的继承人?”发布会结束以后,颜亿盼笑着问廖森。
“你为什么最后会选她?是好掌控吗?”廖森看着颜亿盼,语气森然地问。
“你还是和我共事的时间太短了,不然你不会问这个问题。”颜亿盼以几个月前同样的话,回答了廖森。
“是啊,共事时间太短,”廖森看着前面被众人围绕的乔婉杭,转头对颜亿盼说道,“我不知道你可以这么混蛋,又这么忠心。”
这句话带着讽刺,带着愤恨,还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赏。
活动结束当晚,电视台八点的《经济半小时》做了专题报道,对云威的报道中给了很多总结数字:专利数、研发人员数、芯片销售数、加班数……这些构成了云威从成立研发中心以来将近二十年的心血和战绩。
那个时候,颜亿盼正坐在乔婉杭身边看着报道,她的两个孩子在一边安静地玩着乐高。
乔婉杭接到了杨柳秘书的电话,邀请她参加云威和永盛股权之争协调会。
“这次谈判我会和廖森参加。”乔婉杭说道。
“你把我叫过来就是说这件事吧。”颜亿盼神色凝滞了片刻,说道。
如果这是一个升级打怪的游戏,此刻,廖森应该被击倒在地才对。可是,这是活生生的商业世界。
有廖森在,颜亿盼在云威的日子不会比乔婉杭更好。廖森这个人从来不懂得包容,之前,他让颜亿盼过了堂,升了职,逼迫颜亿盼翻出了底牌。现在,等待颜亿盼的,恐怕就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了。
“你知道他在公司里负责的范围有多广吧?”乔婉杭说道。
“我知道不奇怪,你知道,倒是让我很意外。”颜亿盼看着电视屏幕,里面正在讲云威这十年的路程。
乔婉杭不置可否,颜亿盼第一次有看错人的挫败感。
乔婉杭是被动搅入乱局,她需要廖森来稳定时局,公司里经不起大的变动。
她们两个人都是聪明人,都懂。
“鸟尽弓藏。”颜亿盼笑道,轻叹了一口气。
“不会把你藏起来的,”乔婉杭侧过脸,看着她说道,“还会让你露面……你帮我去参加另一个活动。”
“什么活动?”
颜亿盼脸上多了防备,从此以后,她要留意这个女人的每一步,因为历史经验告诉她,乔婉杭的每一步都可能让她措手不及。
3月14日,乔婉杭、廖森、汤跃和助理以及翻译出现在了大楼顶层会议室,协调云威的股权之争会议即将在这里召开。报刊架上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着,“拯救中国芯,我们还有多远的路?”
“翟太,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是怎么把一个公司内部的股权之争上升到产业层面的?”杨柳和她握手时,低声问道。
“您后来想清楚了吗?”乔婉杭笑道。
“我真的检讨,对事情的严重性判断不足。”杨柳收起了笑脸,说道,“不过,现在形势对你有利,这也是我愿意看到的。”
“我还是要感谢你,是你给了我提点。”
“许良友才是对你帮助最大的人。”这句话听不出情绪,然后杨柳一抬手,“请坐。”
永盛的人从门外进来,Keith带着三位新面孔出现,他们和云威的人对面而坐,杨柳和其他人员坐在中间的位置。
“这是一场调解,不是谈判。”杨柳的开场第一句话给这次会议定了性。
“我提醒一下各位领导,坐在我们对面的乔婉杭女士是有美国护照的,这个人可以随时回美国。”Keith率先发难。
一阵沉默,大家似乎在思考此事的影响会是什么。
乔婉杭站了起来,从包里把护照拿出来,举起来给各位看:“他说得没错。”
杨柳眉头微蹙。
紧接着,当着所有人的面,乔婉杭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要一把剪刀。
那人有些纳闷,但还是给了。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护照剪断,一分为二的护照落在桌面上,她说道:“我将重新申请加入中国国籍,我本来也是中国人,这辈子都会留在这里。”
廖森挑了挑眉,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和玩味,作秀也好,认真也好,这个女人不简单。紧接着,他扫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似乎都买账了,他忽而有些忧虑,这个女人会不会成为他商业畅想中最大的障碍?今天她能坐在这里谈判,就不容他轻视。
廖森想到这里,沉声询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同样是3月14日,颜亿盼来到资宁,在这里,翟绪纲的温泉度假村旅游度假项目正式剪彩,他们邀请了投资人,以及当地政府前来观摩,阳光布满这个玻璃房,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翟绪纲给父亲翟云孝电话:“不知他们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出手,一定是从大局着手,不管怎么说,云威死不了。你管好自己的项目。”
翟绪纲倒是有着出色的抗压性和接待能力,不论父亲给了他怎样的脸色,他都可以给各位商界富豪们送去春意的温暖。
他不遗余力地向来宾介绍着自己的项目:“你们看那边的山头,已经有粉色的杜鹃开出花来了,再过一个月,这座山就会染上各种鲜花的颜色,大好河山一片红,山里还有山泉,我们送到环保局做过检测,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水源,里面含有钙铁锌硒……
“想想,你们带着亲朋好友,爬山、钓鱼回来后吃肥美的松鼠鱼,我们旁边的温泉中心今晚就可以营业,你们可以看着头顶的星星,听着鸟鸣,在云雾中享受……”
他的手指向一侧的温泉房,来宾们带着期许看向那里,泉水潺潺,水声让这个山脊显得灵动而幽深。
微风拂过,让每个人都褪去了心灵的尘埃和身体的疲惫。
泉水还在往外翻涌。
鲜活、激昂,还有一丝暴躁不安。
人们都聚了过去,仿佛天地间会蹦出什么了不得的物种一般。
“哗”的一声!
温泉猛地喷薄而出,这次,不再是清流,而是污浊的泥水。
泥渣污水猛地四下飞溅,泉眼处,一股泥浆炸裂般一直冲到头顶两米处,整个温泉瞬间染上了黑黑黄黄的颜色。
四周的玻璃被涌出来的泥水冲得肮脏不堪,砰的一声,玻璃突然被水冲倒,里面一男一女裹着浴巾,浑身满是淤泥尖叫着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翟绪纲立刻慌了!
那些富人们本已百无聊赖,看到这一幕倒是都纷纷举起手机拍起来。
那几个温泉泉眼已然变成了泥潭。
“叫人!快叫施工队。”
颜亿盼戴着墨镜一直坐在那里喝着奇异果汁,此刻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就是乔婉杭让她来参加这个活动的原因。
一个半身是泥的人冲上来对翟绪纲说道:“是下面的农民,他们为了开春的时候养虾苗,把后山的泉水全都引入虾池了,泉眼也给堵了!”
哦,这才是乔婉杭承包虾池的原因。不但虾肥美,虾池也很有规模。
紧接着,楼下伴随着激昂的节奏,嘿吼嘿吼地,一帮农民挽着裤腿围着虾池播撒虾苗。还有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女人唱起了山歌。
女:“哥哥你快回家哦。妹妹在捞虾!”
男:“嘿吼,嘿吼!”
女:“哥哥你快上桌哦,妹妹的菜要来!”
男:“嘿吼,嘿吼!”
女:“哥哥你莫着急哦,妹妹的虾在剥皮!”
山歌嘹亮,传遍山谷,声音带着野性和粗粝,配合着周边一片泥泞,仿佛一副野兽派画作。
人员都纷纷撤离,还有人滑倒在路边。嘻嘻哈哈、骂爹骂娘的一群人,乱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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