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过堂
资宁镇在远郊,曾经也是一个江南古镇,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还未过春节,但是各家各户开始准备过年熏肉,炊烟袅袅地融入这深山里漫出的冰冷雾气中。
外头的人都向往这世外桃源,而里头的人却耐不住贫穷和寂寞。
已经打下地基的大片工厂用地被绿网盖住,工厂盖了一半,旁边一个颇有古镇风格的酒店看起来倒像是完工了,白色的墙面,八角屋顶,房檐的木棱上雕刻着古时灵兽,木制圆形窗棂透着一幅一幅的江南景致。资宁度假酒店就这样有模有样地立在山脚下。牌匾还未挂上,外面围了一圈隔离板。
工厂因为停工,加上前几日又下了雪,雪融了以后,连着下了数天的雨,泥混着山里的雨水灌入酒店门前,车进不来,也出不去。原本计划开春营业,遇到这种情况,酒店总经理穿着黑色的雨衣和工作人员在门前铲泥,看着这楼台烟雨,苦不堪言。
他们铲的泥偏偏又顺着雨水淹了旁边的人工虾池和禾田,附近的农民不干了,就这样围在了酒店门口,拿着铲子朝着酒店泼泥。镇政府的人赶了过来,曾去过颜亿盼办公室催款的办事员小张此时穿着厚皮雨衣和黑套鞋,在门前指挥,大喊着让两方停止交手。啪的一声,不知被谁用一把泥巴糊在了脸上。
“你就是帮着他们说话!”
“这酒店在这里本来就碍事,昨晚,他们还往山里扔了一堆装修材料。”
“破坏风水!”
农民们此起彼伏地喊着。
事实上,大家讨厌这酒店,是因为它的到来断了村民“农家乐”的财路,原本来这里的城里人都住在各个村民家,这酒店一旦开张,村民那些小门小户还怎么迎客。
村里有几个在外面读书的大学生,写了一封“毁池淹田为捞钱,民生多艰无路走”的投诉信到了市里。这座城市在国际上形象良好,又准备申请为国际峰会举办地,事情如果再往上捅,大家都难看。
市政府派人下来了。几方围在酒店大堂商量,得出结论。这件事情的关键是因为工厂停工了,工厂一旦开工,泥土就不会灌到旁边的酒店,也自然不会影响下游的良田和虾池。
村民本应偏向云威集团,毕竟,工厂一开,他们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大概也会回家了。如果外来务工的人多了,镇上的生意就会更好。但是,因为停工,工厂关闭的传言很快在这个小地方扩散开来,村民们突破了工厂的大门,开始在里面养家畜。搞得到处臭烘烘的,酒店自然也不满。
颜亿盼让袁州去到现场协调,袁州和政府打交道是老手,笑眯眯地说着自己的难处,推诿着责任,皱着眉表示理解对方的难处,和酒店总经理打打太极、施施压,最后承诺回去一定把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向上通报。说到底,也不能有结果。不过是取证、听证。
此刻,袁州拍摄的现场视频和照片正在云威顶层会议上展现。
会议室半弧形的落地窗能看到远处山顶未化的雪,与窗外的寒冷不同,会议室的暖风开得很足,有人因为干燥闷热而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椭圆形的主席位置坐着廖森,颜亿盼坐在右手边的中心。颜亿盼左边是Amy,右边是袁州,都是科室经理。她对面有财务、法务、投融资部的各部门领导。颜亿盼看到这个阵势,已猜到八九分,借着资宁科技园那边的村民闹事,廖森一次性把与翟云忠生前未了的资宁工厂项目的相关人员都聚拢了来。
顶层的人总是会有一个能力,那就是把小事做大,或者把大事化小,这要取决于他们要达到的目的。毕竟这种事情,下面的人再怎么闹,最后还是会按照上面的人博弈的结果处理。企业、政府、资本总是会各自画好责权范围,给众生一个交代。
会议上大家都没有结论,廖森老神在在,一语不发地看着现场调查视频。
视频最后一段倒是引起各位看客的注意,当时他们正要离开,天下起了小雨,酒店门口突然来了一辆豪车。出来的一个女人打着黑伞。黑伞下只有一张雪白的侧脸,颜亿盼一眼便认出了是乔婉杭。
显然廖森也认出来了,问了一句:“她去做什么?”
“我还真打听了一下。”袁州对领导问了这句话,而自己恰巧跟进了,展现出一丝得意,“听村支书说,她承包了一片虾池,说两个孩子爱吃虾。”
这是什么操作?颜亿盼听到这里,只觉得脑袋已经来不及想这个女人给她带来的心灵震动。
这个时间居然想着满足家人的口腹之欲。真是服了,这个少奶奶什么路数,想起一出是一出。
整个会议室爆发了一阵大笑,有的笑得是老泪纵横,前仰后合。
颜亿盼听到几个老家伙在那说:“这女人啊……还是顾家,不错,不错。”
廖森的助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她也不容易,别觉得自己站在什么制高点上就对人家指手画脚。”
廖森话一出,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回归正题吧,”廖森把袁州提交的那些文件翻了翻,又放在手边,接着说,“情况大家也都清楚,董事长走得突然,说句实话,我也在调整,在适应,过去我管的业务偏销售渠道,对R&D(研发)过问不多,现在一起涌上来很多事情,我这几天都在考虑是不是赶紧在你们中间提拔人来接这个班。”
廖森站位很高,姿态很低,这和过去的会议不同。过去他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公司的二号人物。大家听到接班这个词,急功近利的会涌动希望,老谋深算的会诚惶诚恐,都不敢接茬。
廖森继续诚恳地说道:“请你们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过去董事长操作的几个项目的情况,看看在这个情况下,是否继续。当然,如果能完成董事长的遗愿最好,如果现实状况不允许,我们看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案。”
“就从今天这个闹事的资宁项目开始吧,庄耀辉,你最早做的投融资分析,先来说说吧。”廖森把眼神投给了投融部的庄耀辉。
庄耀辉清了清嗓子,他态度从容,如就义一般,心无旁骛,他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资宁项目从前年四月份正式启动,招投标、规划,再到基建……如果资金到位,预计今年四月份二期开工。财务那边应该是待付款阶段。”
“是的。”王朋点头,“但是现在账面上这笔款项还未到位,云腾提出出资帮忙,但……”
“云腾那边不要着急,预付款支付了?”廖森问道。
“定金、预付款都付过了。”王朋回答。
“总支出是?”
“地价都是公开数据。”王朋已然是个硬核人物,不管对谁,都只对上市公司的数据负责。
“我问的不是这个。”
“如果加上一些周边支出费用,不仅仅是地的话,我们可能还要再核实。”王朋没有正面回答,颜亿盼知道他还是有所保留。
“在座的还有谁参与到这个项目里?”廖森明知故问。
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包括颜亿盼,各自都在惶惑中,也不敢表态。
廖森扫视了一下,说:“之前没参与这个项目的今天可以先离开。”
人员稀稀拉拉地离开。剩余的那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着,李欧突然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黑压压地进来后,坐在圆桌会议旁边,一字排开,整个气氛立刻变得诡谲起来。
“这次把大家叫过来,是因为有人这段时间在调查云威,与其让外部调查,不如我们自审自查。”廖森一边说,一边将手摆向一众黑西装,介绍道,“这是我们公司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团队。”
汤跃接过话:“他们提前做了第三方审计,集中在项目审计方面,像资宁科技园项目,需要你们来配合,我希望由资宁项目负责人颜亿盼对接。亿盼,有问题吗?”
汤跃说完,靠向旋转椅的右侧,等着各位发言。
颜亿盼的英文名字是“Epan”,每个人叫起来都很亲切很顺口,可在座的有几个对她真正亲近?这个会议廖森没有让她有丝毫准备,一开腔,就把箭射向她。
面对并不意外的突袭,颜亿盼有三个推测,一是乔婉杭大概被监视着,那天晚上她俩的接触,可能传到了这只老狐狸的耳朵里;二是廖森知道不能铲除颜亿盼,就变着法地让她知难而退;三是廖森或许还想用颜亿盼,此刻算是一场过堂,行不行,都先审审。
“没有问题。”颜亿盼浅浅一笑。
廖森示意助理给每个人倒茶,大家也都不敢说话。
茶水飘着热气,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这滚烫的茶。
廖森继续说道:“借用这个机会,我也向大家做个检讨,公司管理体系出现了问题,现在要外面的人过来质疑,我脸上无光,但我相信,在未来,大家可以携手并进,成就公司,也成就自己。”
汤跃带头鼓掌。
本以为这番高调唱完大家就可以撤了,没想到李欧拿了一个文件进来给廖森,廖森翻开文件,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事情要宣布,经董事会决定,还有人事部的考核,颜亿盼这几年工作兢兢业业,创造了骄人的成绩,特将她升职为对外战略沟通部总经理,主要负责这次外资谈判,以及配合外部审计资宁科技园项目。亿盼,恭喜你!”
颜亿盼差点把一口茶吐到对面汤跃的脸上。这不是提拔她,是让她站在翟云忠余党的对立面。
廖森手里拿着颜亿盼两周前的升职报告,转了过来,给大家看了一眼,然后让李欧收了起来。
所有人都鼓掌。
颜亿盼呵呵了两声,挤出某种失心疯般的笑容,那个挂在她职位上的“副”字被廖森随手摘除了,前面还加了个“战略”,挺唬人的,难道这意味着她离公司最高战略决策层近了一步?她心里交织着担忧、惶惑。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廖森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无比亲切地对颜亿盼说道,“这周还是你和我去见永盛的人,上次他们都很喜欢你,这次可不能有任何问题,否则,我还找你。”
颜亿盼看着廖森,扬了扬嘴角。
“嚇,够快的。”黄西出来的时候骂了一句,“还以为她要脱层皮,没想到紫袍加身。”
“吴三桂叛变都没这么快。”
“老庄呢?老庄这次怎么不收拾她了?”
庄耀辉早已低头出去了,曾经的同盟已然分崩离析。
Amy回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内的廖森和颜亿盼,困惑和失落都有一点。
颜亿盼怎么会不懂,廖森能容她,是需要她来稳定时局,待外资进入,如果她愿意被收服,事情好办,如果不行,再动手也不迟。
她听到丧钟为自己而鸣。
翟云忠曾经的亲信们就向她投来了审视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个让人又恨又怕的妖孽。
“亏董事长一心信任你,培养你,提拔你!”
庄耀辉那天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其实这些人的眼光倒是其次,那个时候她一心推动开设资宁科技园,他们当时也是这样看着她,觉得她好大喜功。
被众人唾沫淹死这事儿,她老早就不在乎了。
不过,永盛这个事情,她是真的不想去,既不想成为亲手把外资引入的人,又不想再次见到乔婉杭,前脚刚义正词严劝人拒绝外资,后脚就坐在她身边谈引入外资的条款。
真是分裂啊!
颜亿盼想到这里,又不禁暗恼,那又怎么样,她有资格鄙视我吗?我遭烈火烹油,你却就着火大,烤虾吃。
躲,是躲不了的。
她不是“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的大老板,充其量是前朝得宠的弄臣,无论谁上位,都不会着急先把她干掉,她是过渡期最好的润滑油。只要她不学周星星的妈,举着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总能在夹缝中谋点阳光雨露。
下楼那个间隙,她收到婆婆发来的微信,就三个字:见一面。
然后发来了定位,是一个离她家不远的餐厅。
前些年她和婆婆关系不好,即便在一个城市,也很少来往,直到去年怀孕,才时不时有些走动,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以后,她似乎比颜亿盼还受打击,能不见则不见。
这一次来,应该是算好了时间,有再次怀孕的可能性,想劝她把重心从工作移到生活。
躲,是躲不了的。
16.上刀山下火海,有人陪才有趣
颜亿盼回到办公室,战略沟通部的众人在袁州带领下开始鼓掌:“恭喜领导!
领导万岁!”
颜亿盼应承着下属们的庆祝,她的升职,往往意味着自己的部门受重视。
颜亿盼回到办公室,看到地上堆满了检察院退还的资料,坐下来后才觉得头晕脑涨。
资宁的小张再次打来电话,颜亿盼没有接。他发来了信息:“颜总,肖副市长说,如果过年前再不付款,地皮将进入二次拍卖程序……”
“小张,春节前一定给你一个答复。”她正犹豫要不要点发送,听到邮箱的邮件提示音。
邮箱里Lisa给她发来了新的职级调整通知。点开邮件,公司内网上公布了升职信息,她的一张照片放在了正中央。
她看了看小张的短信,把要发的内容又删除了。
颜亿盼翻看和资宁有关的资料,翻出了刘江的名片,给他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无比夸张地说道:“难得,颜总,难得啊!”
“你有一份很重要的资料没有还给我。”颜亿盼揉额说道。
“哦?哪份?”
“前董事长签订的一份资宁地产预付款,这份合同非常重要。”
“哦,好像是,不能多借我看几天吗?”
“不能呢,说实话,这个项目十有八九要黄了,你拿的是原件,一式两份,我没有多余的,解约的时候需要。不过我部门有一份存档用的扫描件,签字、红章什么的都没有差别,我可以打印出来给你。”
那边停顿了几秒,说道:“行,我一会儿派人去取。”
“好,我等着。”
半小时后,果然来了一个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递了过来,颜亿盼打开后,把资料拿了出来,同时从抽屉最下面的保险柜里拿了一份资料和旁边打印的文件一起放了进去。
颜亿盼随后把Amy叫进办公室。
“你准备一下,明天和我一起去参加永盛的谈判。”
Amy有些讶异,因为上次谈判的后续工作被她搞砸了,廖森不会想见她。
颜亿盼看出她的疑惑:“你是我带的人,他不会说什么。还有,这几天把上次谈判的内容,写一份详细的会议纪要发给我。”
原来颜亿盼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前情提要,她答道:“好的。”
“对了,大家伙儿说要您请客,需要我定座位吗?”Amy问道。
“等忙过这一阵吧。”
大概六点的时候,天空猛地暗了下来,眼见要下雨,她让办公室里的人都赶紧回家,自己又挨了一会儿才从办公室出来,外面气压极低,直捂在人脸上一样。
头顶上几声闷雷,也没见下雨。
她开车来到约定的地方,餐厅里的人很少,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她见到了婆婆。
程母六十多岁,短发,穿着一件红棕色的羊绒衫,她过去在公公任教的知名大学负责行政工作,本也善于与人打交道,可两个人都跨越不了隔阂,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亲近不起来。
“妈,点餐了吗?”她刚一坐下就问。
“你给自己点一些,我一会儿就走。”
服务员给颜亿盼倒茶,她随手点了一些吃的,才发现程母的座椅旁放了一个较大的挎包,以为是给他们拿了什么吃的用的,问道:“妈,您这一大包是什么?”
“是程远搁在床边没洗的衣服,那些你们没吃的菜,我也倒了,餐盒我拿回家。”
“哦,您回了趟我们家啊。”颜亿盼有一种针刺的感觉,心知这又是要兴师问罪。
“是,你不知道今天是小年吧。”
“我知道,”颜亿盼连大年都不一定过得好,怎么还会想着过小年,她违心地答道,“可是程远要加班。”
“你离开程远吧。”程母看着低头倒水的儿媳,下定决心一般,缓缓说道。
颜亿盼没有料到婆婆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准备好关于备孕的措辞完全用不上。直到服务员送来柠檬水,她定了定神,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失态,此刻紧握着玻璃瓶。是的,她应该早就料到。她喝下一杯水,嗓子眼却还是发干。
看来,婆婆比廖森有魄力,直接想把这个心存异心的儿媳干掉,不给任何机会。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不想就此落荒而逃。
“你们俩到现在还分居呢吧。”程母乘胜追击。
“主要是作息不太一样。”她继续避重就轻。
“这里就我们俩,不用装了。”婆婆的声音很低,话语里压着一股子火。
“您上次生日,就商量了这事吗?”颜亿盼眼见躲不过,直接问道。
“算是吧……”她说这话时,也没多少底气,但过了一会儿又抬头说道,“你说你知道是小年,你看看别人家,哪家不是欢天喜地的,再看看你们,那个冰窟窿能叫家吗?”程母意识到自己又在老调重弹,她是过来了结事情,不是挑起矛盾的,“这种话,我以后再也不用说了。”
婆婆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推了过去:“你现在送的礼物是一年比一年贵,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看不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娶你不会幸福……你也年轻,他也年轻,不要再互相拖累了。”
“程远是这么和你说的?”颜亿盼没意识到她的眼圈已经发红,“我拖累他了?”
“这几年,我们都很努力接纳你,也想让你们过得幸福,拿钱想给你换学区房为以后着想,你说,不要。几个月前有美国硅谷的公司高薪挖他,程远说,不去,还想着你生了孩子后,他在这边能顾全这个家,可是,没有用,这些都没有用。
你从来都不考虑他,你连孩子都可以不和他商量就拿掉,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本想控制情绪的程母还是没有绷住。
颜亿盼也是第一次听说程远有机会出国这件事情,更震惊于程远知道她终止妊娠这件事,苦笑道:“他的事我不知道,我的事他倒是都知道……”
居然有一点释然,总算不用再隐瞒什么了。也明白婆婆让他们离婚,想必是清楚他们两个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他又不傻。”婆婆把离婚协议给她,说,“这是离婚协议,你结婚的时候你娘家就送了几套大花被子,房子是我们买的,还是留给他,他这些年工资也都交给你了,存了多少谁也不知道,都给你了,我们也不要了。如果没什么意见,找个时间办了。”她准备要走,拎包的手有些发抖,声音里有些哭腔,“他那么重的事业心,本该找个顾家的。”
“顾家?”颜亿盼闷声说道,她一早知道他们对她的意见无非集中在这几点,之前是出身不好,怕拖累程远,后来是只想着工作,不能帮助程远,她很好奇婆婆为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于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是要我顾家,而不是他?”
程母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其实看出颜亿盼进来的时候情绪就很差,本以为会大吵一架,但这状若无辜的问话,让她更加生气了,感觉自己一腔怒火都发给了空气。
程母索性直指她的痛处,点明她的问题:“你从来都不知足。婚姻你想往上攀,工作你也一心想往上爬。眼前的,你一个都守不住。”
这话倒是很像长辈对晚辈的说教,颜亿盼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简直想把这几天的不爽都统统甩出来。
“您是院士夫人,我呢,生得贱,没什么眼光。”她打开了首饰盒,里面的玉镯透着上好的苹果绿,莹莹泛着光,她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一把摔进旁边的垃圾桶,说了一句,“这个手镯配不上您,我有空再给您选一个配得上您身份的。”
程母已然气得喘不过来气,站起来还有些发晕,收拾包要离开。
颜亿盼站了起来,顺便帮婆婆拿起那一大包东西放她肩上。
程母简直对她这种明夸暗讽、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说辞刺激得快吐血了,说道:“协议签了字,拿给我。”
颜亿盼看了一眼离婚协议,冷笑道:“要离婚,让你儿子来提。你,没有资格。”
颜亿盼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难看。
居然被婆婆提离婚,这叫什么事儿!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找来更有资格提离婚的程远过来,颜亿盼已经疲于应付。
服务员此时上了沙拉,她坐在那里吃,拿刀叉都带着要将食物肢解的狠劲。
外面陡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服务员跑到外面去收拾户外桌椅。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张离婚协议放进包里,冲进了雨夜。
所有那些话里,她其实最介意的是那句:“眼前的,你一个都守不住。”
这句话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无力感和四处碰壁的委屈都翻了出来。
是啊,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好强,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她的内心是恐惧而自卑的,一开始,她是暗自较劲,想拼出一个让程远父母高看一眼的实力;后来,随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反而意识到,这种落差是弥补不了的,那种不安全感与生俱来,让她更加拼命地投入到工作中,就算以后他们真的分开,至少她不会太狼狈。
她就这么一路淋着雨往家走,浑身湿冷地进了屋。
她走到玻璃柜前,拿了一瓶红酒,灌了很多,然后坐在阳台上,看着雨夜里雾气弥漫着的灯火,别人的家或许是温暖的吧。她翻出包里的升职报告和离婚协议,摆在茶几上,眼圈发红,上面没有程远的签字,她拿起笔写了一笔,又放下。猛地踢了一脚玻璃茶几,纸张落在地上。
她想到曾经在艺术馆里看到的一幅画,一个精致漂亮的女偶被人刺中了心脏,胸口的棉花都溢了出来,她迷茫地坐在玻璃柜里,低头一针一线地缝好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昏沉沉中,她莫名地推开程远的房间,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头埋在里面哭了起来。
17.容我一个一个还击
外面的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都疼。
已是深夜,她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她身侧躺了下来,熟悉的气息传来。
她并未多想,转过身来,贴近那温热的怀抱,搂着他发凉的手臂。直到觉得两人的身体都暖了起来,她仰头看到程远垂眸看着她,想要坐起来,问了一句:“你淋雨了?快起来换衣服。”
程远说完去扯她衣服。
颜亿盼不想听他说话,用力把手将他搂紧往自己身上带,腿轻轻地勾了上去,循着他的气息吻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酒气撩人,还是外面的雨夜肆虐,两个人都乱了方寸一般缠在一起。
……
她用力咬了他的唇舌,眼泪滚落下来。
程远疼痛之余,摸到了她脸颊冰凉的水渍,抹了一把之后,把她紧搂在怀里。
雨还没有停,外面的风却小了很多,黑暗中,颜亿盼感受到程远的心跳敲击着她的胸口。
湿衣服都扔在了床脚。
夜渐深。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程远问道。
“你呢?”颜亿盼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把旁边的衣服扯了下来,裹在身上,“还是,想说的话都让你妈说了?”
她语气之冷,让程远简直怀疑刚刚和他在床上忘情贪欢的另有其人,自己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被自己老婆骗了身子的男人。
他回头看到颜亿盼忽地跌坐在床边,床边立刻一片湿痕。
他走了过去,上前用手背触碰她的额头,接着又反过来,整只手心覆在她额头上说道:“你发烧了。”
程远出去找退烧药,颜亿盼拿着衣服穿起来,手里很是无力,总感觉眼花,胸衣的扣子也扣不住。
“行了!”程远从外面拿了一个巨大的白毛巾一把将她裹住,把她摁回床边。
“张嘴。”他说道。
颜亿盼顺从地张开嘴,程远把一粒药丸塞在她嘴里,又递了温水过去,接着又拿着浴巾蒙在她头上,要给她擦头,她躲闪不过,坐在那里发蒙。
“对不起。”头顶被毛巾包裹着搓揉时,她说了一句。
程远的手顿了一下,用毛巾揉了揉她的头,拿开时,看到她发红的眼睛。颜亿盼低头道歉,还是少见的。
“怀孕的时候……可能是压力太大,总是睡不着,”颜亿盼说得很艰难,“吃了助眠的药,没有控制好药量,医生说让我别吃,对孩子会有影响,我又控制不了……”
说到这个问题,颜亿盼慌乱而自责。
程远极少见她这样,此刻,心里像被外面的雨水浇过,滴滴答答一直敲,湿漉漉又软绵绵。
“其实,你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和我说,没必要瞒着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吗?”程远也坐在了她身边。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记得当时你还说以后我们要带着孩子一起去野餐,你教语文,我教数学和英语,”程远说着坐了下来,看着她,“你也是有期待的,对吗?亿盼,为什么?”
颜亿盼闭上眼,说道:“很多事……你我都没有准备好。”
“亿盼,你对我们以后……”程远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信心吧。”
程远没有说是两人的关系,还是以后的工作,抑或是生活,大概都处在一个迷茫晦暗的状态吧。
“是,”颜亿盼抬头看着他,感觉面前的人影有些晃动,“我们都不是肯为家庭牺牲工作的人,这点,你其实很清楚。”
颜亿盼强撑着要站起来,去拿衣服。程远一把把她摁了回去,用力搂在怀里,好似一团火入了怀。
“明早,你还去上班吗?”程远低声问道。
“廖森约见永盛的人。”她叹了口气,“廖森可不是翟董,很不好说话。”
“真服了你了,我帮你请假。”
颜亿盼有些迟疑,程远如果请假,就更进一步表明了态度:没错,她和程远是一家的。
也好,迟早的事。她也没再多想,药效上来,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程远轻轻地起身,拿毛巾帮她把湿头发擦了好几次,才到了半干的状态。
她眼睛也睁不开,脸朝里轻声说道:“这场婚姻,劳驾先撑着。等闲下来,我再亲自收拾,外人都别插手。”
程远听到这里,苦笑一声,坐在旁边呆呆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去了。
乔婉杭回中国后,一直在努力适应各种正式场合,比如马上要开始的谈判,廖森一直陪在她身边,生怕她被掳走一样。
上楼时,她看廖森接了一个电话,说是一个谈判人员今天来不了了。
直觉告诉她,这个来不了的人,是颜亿盼。如果是廖森的心腹,绝不会错过见证这么一个“改写历史的时刻”。
那天晚上的见面,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方谈不上处心积虑,顶多算顺势而为,以形成一定的心理暗示。
险躁则不能理性,从小父亲就用儒家文化来和她说理,那时候听不进去,而现在,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她的决定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前途。
外界看她多荒唐,她内心就要多清醒。
此时的她,一颗心渴望接近云威,看个究竟;另一颗心又在告诉她,这个是非之地,不容她久留。她脱离社会十几年,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卷进这晦暗危险的黑洞中,她看不清前路,也不知来路。她的能力、心力要怎么承担这样的重任,廖森只说是上万人的吃饭问题,是企业生存和盈利问题,但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仅仅是这种压力,他不至于寻死,多年前,他甚至经历了比这更残酷的时刻,那时也没有听到他有丝毫悲观的情绪。连丈夫都逃不出的困境,她又该如何走出来?
这里所有人都带着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来,资本、权力、头脑……她呢?她有什么?
一行人坐定。云威和永盛的人分坐两边。
中间放了三盆鲜花,廖森让服务员撤出这些鲜花,说太干扰双方无间而高效地交流了。
双方的寒暄很短,服务员给美国人端上咖啡,给中方的茶还未倒满,永盛方的Keith就开始了:“我们之前和廖森已经有过邮件往来,双方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条件,现在谈的是落实。”
“到这个阶段,我们公司最大的股东也在现场,就把条件都放在桌面上吧。”
廖森说道。
Keith提出的条件极为明确:“研发部裁减54%。”
乔婉杭听到这里,想起颜亿盼之前说的话,“我不想看到你把翟董苦心建立的基业推翻。”
另一个外国人Chris接着说道:“如果要永盛投入,一定要确保连续三年盈利不低于30%。否则,云威将向永盛赔偿7000万股永盛股票或者等值现金。”
“如果完成了呢?”廖森问道。
“如果增长率大于或等于30%,投资方将向云威集团赠送股票。”Keith笑道,“我相信你们可以完成。”
沉默。
永盛另一个负责证券的人翻阅了一份文件,一字不漏地读道:“我们计划入资58亿美元,分三次注入,占股46%,在11人股东席位中占据6人。其中两人将进入企业投融资部负责审核公司投资。”
乔婉杭抬眼看了一眼Keith,Keith看的是廖森。
“翟太怎么看?”廖森问道。
“我需要和董事会再商量。”
“中国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我们都不希望这个决定拖到春节以后。”廖森继续施压。
“‘我们’?是你?是永盛?还是云威其他人?”乔婉杭追问道。
“……永盛。”廖森沉声给了答案。
“好。”乔婉杭看了一眼廖森,说的话却是给永盛听,“有廖森做你们的代言人,你们大可以放心了。”
合同递过来,乔婉杭一张一张地翻阅,廖森早已习惯这个女人处事的我行我素,只是低头喝茶。
纸张翻动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投资人变得焦躁不安。汤跃把笔递了过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未等里面答应,门就被一把推开,外面一阵冷风迎面扑来。
刘江站在门口,举着调查令,说道:“乔婉杭女士,请你配合检察院调查。您涉嫌参与翟云忠在股市非法套现。”
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投资人皱着眉头低声询问翻译情况。
翻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看着廖森。
谈判终止。
刘江和乔婉杭在门口交涉,廖森上前跟了出去。
乔婉杭就这样被刘江带出门。
一人口里低声用英语咒骂道:“再好的局面也会被他们搞砸。做什么芯片!”
Keith用眼神刮了那人一眼,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乔婉杭。
乔婉杭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脸,却没有说话。
穿着暗黑色商务西服的人都仿佛被点了穴,噤了声,不敢轻举妄动。
过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面风吹竹林的簌簌声。
没有人知道那几秒乔婉杭想了什么,最终她还是抬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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