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挺爽快,投我脾气,我俩边吃边聊,气氛放松,我就也放开了。唠嗑里他告诉我,他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校毕业后到基层干过指导员,机关政治处干事,后来到营里当副教导员。我看着他肩上的两杠一星,忍不住问他:“副教,我问个事。”他说:“你问。”我说:“你今年多大?”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明晃晃地晃我眼睛,他戏谑地说:“你觉得我多大?”我说:“你都少校了,按理你是挺大,可我瞅着你不像啊。”
他乐了:“你瞅着我像多大?”我说:“也就二十四五吧。”我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我那天看他是个少校吃了一惊的原因,因为少校一般都得30岁往上。他仰头哈哈地乐,乐了半天才告诉我:“过了年,正好三十。”
我吃了一惊,打量他:“不像。”29岁的少校,那也绝对是凤毛麟角了。焦阳听了挺高兴,他确实显得年轻,长得白净斯文,不太像野战部队的,倒像是文工团的。警卫连帅哥不少,不过大多都比较粗犷,像他这样文雅的不多。他笑微微地说:“老茄子了,跟你们小白菜梆子不能比。”我说:“老啥啊,29就少校了,你真牛逼。”
我话一出口觉得不合适,我也是太放松了,这毕竟是个领导,可焦阳不介意,他一边催我吃菜一边跟我唠嗑,不愧是常年搞政工的,三两句话就把我的底细摸了个底掉。哪儿人,哪年兵,当兵前是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知道这也是他们搞政工的工作之一,就是跟战士谈心,所以他问什么答什么。
后来话题说回那天巷里的事,他举起杯子:“来,敬我救命恩人。”我说:“副教,你再这么说,我可真坐不住了。”焦阳感慨:“小高,咱俩挺有缘。”
他告诉我,那天他见我穿军装,就猜到我是警备区的兵,因为附近没有别的军事单位。本想问问我,我又转头就走了。这次来报到他留意了一下,果然在我们连里发现了我。我说他怎么那么快就叫住我了。
他夸我那手空手入白刃使得不错,有两下子,我说那是我们排长教的,我那两下子,跟我们排长比差远了。他说:“是吗,你们排长很厉害?”
我自豪地说:“那还用说!”说到排长,我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我向这位少校讲述杨东辉出色的军事素质,这不是我吹,他的各项纪录摆在那儿,是板上钉钉的,有他在警备区一天,别说警卫连,整个警备区的兵都只能争第二。
离他回来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不仅是想到他,只是在嘴上提到“排长”两个字,我的心都一阵激动。
我口沫横飞地滔滔不绝,焦阳也没打断我,听我讲了半天,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讲完,他笑了笑:“你说的排长,就是为你打架那个吧?”
我靠,这事儿他也知道了。他这摸底工作也摸得太细了吧!我说:“副教,你刚来没几天,连里事儿知道得还挺多。”他哈哈大笑:“这事儿还用得着我打听啊?你砸了司令的车,现在谁不知道你的大名?我当了这么多年政工干部,还是头一回碰上砸将军车的士兵,还说我牛逼,我看你比我牛多了!”
我有点窘:“你又开涮我了。”
他笑笑,说:“你们排长这么护着你,一定很喜欢你这小战士吧。”
我喝了口饮料,多希望这杯里的是酒。提起排长,心里的相思就往上翻涌,压都压不住。喜欢,他喜欢我吗?作为他的兵,他是喜欢我的吧。多希望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排长,我向他倾诉我的思念,感受他的体温,他的身躯,而不是这样隔着遥远的公里数想他……
焦阳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嘿,发什么呆,想啥呢?”
我回过神来,焦阳呵呵一笑:“想你排长了?”
我有点警惕,在这个还不熟悉的人面前,我不能失态,我打了个哈哈:“排长不光待我好,待我们每个人都好,我们连里都喜欢他。”
焦阳听了笑笑,说:“杨东辉是吧。”
“你认识我排长?”这我真没想到。
他说:“不认识,军报上看过他的报道。原来省军区独立营的兵王嘛。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见见本人。”
“他就要回来了,你们肯定能见着。”一想到排长要回来了,我就激动。
年底地方上组织来慰问,我们警卫连和所在街道是军民共建单位,每到节假日就有双拥慰问,今年街道组织了军民联欢会,就在我们连的俱乐部举行,要军地双方各出一个男女主持,少校亲自担纲了我们军方代表。这场联欢我们真是大开眼界,算是见识了这位副教导员的能耐了,那流利的主持,潇洒的台风,绝逼赶上电视台专业的了,吹拉弹唱样样都来,把我们都看傻眼了。地方上那位美女主持水汪汪的大眼睛,从头到尾就没从少校身上移开过。
轮到焦阳表演节目时,他向街道的乐团借了一台手风琴,背上背带,从容地拉了一支曲子,站着自弹自唱了一曲《白桦林》。
他表演的时候,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沉浸在了他的琴声和歌声里。
少校低沉宛转的嗓音和老苏联风情的手风琴声,把我带进了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正在现场帮忙弄音响的我,甚至停下手,忘记了手里的活。
每个人都听入神了,包括我……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
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
他一定会来这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
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
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在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
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
听着听着,我的眼角竟然湿润了。听着那句“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想起了我和排长,有多少爱情无法祭奠,是不是只有树上刻的两个名字,才能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也永远地分离,我不需要爱情的墓碑,只想做一棵无声的白桦树,永远守着这里,他曾来过的痕迹……
焦阳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平时阳光风趣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位英俊的少校身穿笔挺的军装,优雅地拉着手风琴的这一幕,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有时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情景,他俊朗的面容和低沉的歌声,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我不曾再听过比这一首更动听的《白桦林》……
联欢会后,副教导员大出风头,简直像个明星,来文艺表演的女孩好几个暗地里来打听他个人情况,还有来和他交换电话的,把连里的光棍们看得眼热,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焦阳人帅又这么多才多艺,也难怪受欢迎,听说联欢会结束后,那个美女主持人还通过街道干部悄悄打听副教的婚姻家庭状况,也不知道副教是怎么应付的,不过他这年纪,凭他的个人条件,不结婚也肯定早有女朋友了。
收拾完桌椅物品音响,我正在打扫地面,副教导员对我一招手:“小高!过来!”他把我喊进了里面的单间,我进去一看,喝,好多零食,还有一大块蛋糕,是刚才一帮战友抢着吃,我忙着干活没吃到的。
“一直忙活没顾上吃吧?都是你的。”副教导员把那蛋糕放我面前,“还有这,我给你留了一块。”
“谢谢啊!”我挺感动,没想到他会留意到我没吃上,“副教真照顾我。”
“你是我通讯员嘛,我不疼你疼谁?”焦阳似笑非笑地说。
我一愣,这字眼儿用得我有点别扭,我可不是小陆那种白嫩嫩的小个子,我一东北爷们,焦阳虽然也个高,比我还矮点儿,这说得我不知道接啥了。我说:“副教,今晚上你真出风头,那歌唱得真好,你咋这多才多艺呢?”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看我吃,笑笑说:“好听吗?”
我点头,朝他一竖大拇指:“没说的。”
他看着我,突然说:“我教你,要不要?”
我差点一口呛着:“我?我哪是那块料,打小就跟文艺不沾边!”
“你刚才打军体拳,挺帅!”他夸我。
晚上他非命令我出个节目,说听连里战友说了我唱歌特棒,我拗不过他的命令,没唱歌,就打了套军体拳应付。排长不在,我唱给谁听?
“再帅也没姑娘打听我啊,尽打听你了。”我跟焦阳开玩笑,他哈哈一乐,笑微微地看着我。他眼睛是那种丹凤眼,笑起来有点往上挑,挺好看。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这种眼睛的男人桃花多。看来我老家的话还挺准。
“不过再打听也没用,可惜了了。”我坏笑。
“怎么没用?”他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副教,不怪我啊,每次你女朋友打电话到连队找你,连长都叫我传达了,所以不是我故意要打听啊。”
他女朋友盯得挺紧,人没来几天,电话打了好几个了,我都接到几次。
“呵呵。”焦阳没再说什么,看了看我,笑笑:“你小子。”
我跟焦阳就这么熟悉起来,他说人前叫他副教,只有我俩的时候喊他名字就行了。焦阳这名字我挺喜欢,跟他的人一样,阳光,可亲。他领导连里的团支部工作,我又是团员,他出宣传栏什么的都叫上我,他亲自带着我们几个兵一起出黑板报,那手字写得是真漂亮,我们都看得啧啧赞叹,文化人啊。我说副教,还有啥是你不会的?他拍拍我的军帽:“空手夺刀,我就没你夺得好!”这典故只有我俩懂,旁人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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