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守着婆婆喝完中药,边给她按摩风湿发作的脚,边听她骂童欢骂儿子骂命,骂了半小时,听着听着,她的思绪就飘远了。
她家里穷,长得也一般,偏偏父母为了两个弟弟的婚事在她的彩礼上狮子大张口,最初相亲的时候,胡家和老虎都没看上她,再说以胡家的经济条件也拿不出那么多彩礼。结果半个月后,她被乡里的几个混混调戏,差点失了身,是老虎经过救了她,没想到却被她家赖上,非说胡益民看了她身子,一定摸了抱了,得负责。她是和家里断了关系自己跑到胡家来的,老虎没说什么,还是婆婆看她做事勤快,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有个好生养的身材,看相的又说她命里有两子,最后让老虎和她成了亲。
结了婚,婆婆强势又小气,公公身体差,后来又中风,她都撑了过来。胡老虎对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爱喝酒,仗着拳头硬到处打架惹事,对她也动过一两次手,赚了八百,和狐朋狗友能胡用掉一千。但手里宽裕点,他会给她买东西,两个年轻人到夜里也是干柴烈火,很和谐。他跟着一群兄弟在外头再怎么闹,倒是没碰过别的姑娘。
怀孕到五个月去照了B超,看到是个儿子,她日子好过了很多,老虎在家里也待得多了。小虎子生下来的头年是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有时候看着胡益民顶着儿子到处炫耀的样子,觉得还挺幸福。
可是娃娃嗷嗷待哺,公公忽然全瘫了,婆婆也病倒,老虎留下所有钱,不知道跟什么人就去了翡国。整整四年,寄回过三次钱,不到十个电话,最后两年更是音讯全无,她做好了守寡的准备,倒是婆婆怕她带着小虎子跑了,态度越来越软,公公去世后,她完全成了老胡家的主心骨,慢慢地被时间磨得假装没有这个丈夫。
去年秋天,老虎忽然回来,说是在翡国做玉石生意发了财,看她里里外外撑着一个家,又听婆婆说她一人做三份工替公公治病,砸锅卖铁地操办了后事,带虎子给公公守足一年孝,二话没说把银行卡都交到了她手里,说这辈子都和她好好过,要让她过好日子。
交到李红手里的银行卡余额是她想都没敢想的,接着胡益民盖房买车,呼朋引伴,给她、小虎子和婆婆买各种用得上用不上的东西。镇上都说她熬出头了,以后好过了,连七八年没理过她的娘家都喊着女儿姑爷上门来走人情。
然而她心里慌。
李红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不傻,胡老虎那样子花钱,还一副天长日久都不会愁钱的样子,做的就不像正经生意。
胡老虎当初能出手救她,她就不信他是坏人,她自己跑来胡家,也不是奔着钱奔着靠男人来的。她不怕吃苦,可眼见着日子好过了,钱像水一样花出去,胡老虎十天半月不做事,忽然就一沓一沓的钱往回拿,她反而怕了。
再后来,就发现老虎在吸毒。
那一夜,她从厨房拿了把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他若戒毒她以后都好好和他过,生儿子生女儿,再苦再穷都守胡家一辈子;如果不戒,她就带着虎子一起去找公公。
老虎闷头抽了一夜的烟,真的下定决心把毒给戒了,戒得很辛苦,可是她守着这个终于齐整了的家,开始觉得有了希望,直到七小那惊天一炸。
其实对着银行卡里越来越多的钱,她心里隐隐知道,随时都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这一天真的来的时候,她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认命般的平静。
老虎对着她咬死什么都没做,警察也找不到证据,他强调自己最多因为吸毒被关押一阵子就放出来了。她知道周围有公安在盯梢,做什么事都有人跟着,街坊邻居、老虎的酒肉朋友都被盘问得底朝天,好在老虎在外头做的事从来把家里撇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她忍不住也开始幻想,会不会真像他说的那样,这件事会就这么过去了。
骂骂咧咧的婆婆终于累了,半眯着眼打起了盹,嘴里还不时哼哼几句。李红把窗帘拉好,端着药碗出门,正巧有人按响了门铃。
李红拉开大门,看到盘问过她数次的童警官带了个很俊的后生站在外头,她有点不耐又不得不态度顺从地问:“警察同志,又有什么事吗?”
“今天是私事,私事。”童彦伟递上几本崭新的课本,“我帮三三给小虎子送书来。”
童彦伟抬腿欲进,李红却纹丝不动,也不接书,只道:
“帮我谢谢童老师,小虎子被我送到朋友家去了,在昆市已经开始上学。”
“我们刚去过太平乡,在你娘家看到了你弟媳去年生的儿子。”
“你们去我家干什么!”李红声音骤然拔高,又很快放缓下来,“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苏睿很平静地说:“胡益民出事后,你担心胡小虎的安危,第一时间把他送走了。在胡益民回家前,你有往来的亲友很少,所以你还是只能相信血缘,让你父母找能放心的人安置了小虎子,而你给了一大笔钱。”
童彦伟担心苏睿过于冷静直接的叙述引起李红的情绪反弹,才想撞他肩膀一下,熟知他脾性的苏睿恰到好处地后撤一步,他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去,被苏睿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住了背,完了还不满地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换来童彦伟哀怨的一瞥。
李红没有心情看他俩的花枪,脸上阴云密布:“你们想干什么?”
童彦伟笑眯眯地把书硬往李红手里一塞,挤进了门:“我们是担心小虎子的安危,三三一再交代我,要找人保护好虎子。我以为你是把孩子送回了娘家,想过去确认一下他的安全。”
“谁会找我家虎子?就算想找,让他们找去。我爸妈那样认钱不认亲的人,我会放心把儿子交给他们?”
李红嘴里这么说着,却还是由着彦伟和苏睿进了大门,又飞快地把铁门关上。
“你父母兄弟的确都贪钱,小弟媳给我们端茶水都只放了点叶梗,所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不会把圈钱的机会让给别人,安置虎子最大的可能性,一是你母亲的兄弟姊妹家,二是你弟媳的老家。不过以你弟媳在家里嚣张的态度,以及她老家版纳距离昔云更远的情况来看,她娘家兄弟的可能性更高。你知道他们贪图你手里的钱,你也一定办了别的号码随时和虎子保持联系。他们不敢苛待胡小虎,为了长期留住小虎子这个摇钱树,更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只会假托是朋友的孩子好好照顾。”
苏睿平静的声音有不容辩驳的气势,何况事实一切如他所料,李红还算镇定地没有黑脸默认,而是再次岔开话题:“你们上门来到底是干什么?”
“我来是想告诉你,如果我能想得到,别人自然也想得到,你要保证胡小虎的安全,必须相信我们,配合他。”苏睿示意童彦伟。
李红的脸色有点灰败,并不应话,眼里却有隐隐的恨意,也不知是对苏睿无情的拆穿,还是对世事的不平,最终却垂下了硬挺直的肩膀。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追着我没用的。”
童彦伟祭出苏大少爷这个杀器,果然五分钟不到,就把李红击垮,赶紧摆出人畜无害的笑脸再来打圆场。
“李红,查案归查案,但是你们家属我们是一定要保护的,何况我也不瞒你,胡益民是我们在争取的对象。”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黄钟和胡益民的关系,你也不知道?”
黄钟和胡益民打小就认识,是一起爬树摸鸟、炸鱼偷狗的伙计,李红知道这事瞒不住,也并不回避:“你们第一次给我看黄钟照片的时候我就说过,老虎狐朋狗友一大堆,这人应该见过的,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我们从街坊老人那里打听到的,他俩是发小,不过你婆婆不承认。”
“我嫁过来以后,没听老虎特意提过有这么个发小,小时候认识的朋友,大了不在一个地儿待着,疏远了也多的是,老虎不在家那几年,我公公生病、去世,几次砸锅卖铁要过不下去了,这个叫黄钟的也没出过面,我想总不是多铁的朋友。至于我婆婆怎么说,我不清楚,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好,刚睡下,如果你们要问她,等她睡醒再来吧。”
李红想开门赶客,被彦伟拦住:“黄钟家昨天被抄了,所以我们才会第一时间想找到小虎子保护起来。”
开门的手停住了,李红的嘴抿得紧紧的,在方正的下颌上抿出两条石刻般的纹路。
“不知道什么人做的,完全是抄家的做法,该翻的都翻了,砸得稀巴烂。你说你不清楚黄钟这个人,我可以简单告诉你,他父母双亡,没有家室,孤家寡人,家被抄了也就抄了,不过损失点财物,但是如果同一批人找上你家,甚至找上小虎子,你们能不能承担?”
李红一言不发,但是如果细看,她坚毅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你们暂时安全,并不是对方不想出手,而是我们一直有人跟着你们,名为监视,也是保护,但是,会是谁担心黄钟说出不该说的东西?那些和胡益民到底有没有关系?”
院子里响彻着蝉鸣,在几人忽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撕心裂肺地嚣叫着,李红想着每天在电话里喊要回家的儿子,想着一字一句对她说“你不知道就什么都不要讲”的老虎,想着絮絮叨叨说早年赛神仙判过儿子命硬会长寿的婆婆,忽然觉得头顶的白日亮到晃眼。
而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讲完一大段让她心惊肉跳的话,就懒洋洋地站在树荫下,貌似事不关己地在乘凉,可那双寒潭般的眼一看过来,她就犹如烈日下被浇了一盆冰水,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
黄昏,夕阳烂醉。
从胡家回来的苏睿牵着Dirac出门散步,他已经习惯了昔云正午暴晒早晚清凉时有阵雨的天气,每每选在傍晚遛狗,顺便整理一下脑中的信息。
镇上的人也习惯了这个“外国来的有钱人”和“有钱人的长‘头发’狗”,不再评头论足。倒是才报到的孩子们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又碍于那明显生人勿近的气场,交头接耳甚至偷偷尾随,看到苏睿提的过手卷粉和洋芋粑粑,小家伙们还一副看到了了不得东西的样子。
刚啃完馒头的丫丫咬着手指头,望着苏睿手中两袋吃的口水滴滴:“外国来的大教授也吃卷粉呀?”
“还加了肉,真会吃。”
“我以为他关在屋子里,要拿着刀叉吃牛肉和那个……什么粉呢!”
自诩见过世面的小豆子拍拍同学的头:“那叫牛排,什么牛肉!还有意粉,不对,意面,意大利的面呢。”
“牛排和牛肉有什么区别呀?”
“牛排有骨头,切出来还有血,对,外国人喜欢吃生的。”
小伙伴们集体抽口气:“那多难吃!”
“外国的牛肉嫩,可以生吃。”
“那意大利的面呢?也是面粉做的吗?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呀!”
“我不敢……”
“那去问三三老师,三三老师什么都知道。”
“可是三三老师说她最近闭关,放学以后没有学习上的事不可以吵她,不然她下周就不给我们买肉加餐。”
“对呀,都不带我们打篮球了。”
苏睿皱着眉头听着孩子们永远那么大声的“耳语”,这两天隔壁房间时常悄无声息,以至于苏睿都不大适应忽然的安静,连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听着也不显得那么吵了。
经过童欢房间的时候,苏睿刻意看了一眼,见她恰巧就坐在门边的靠背椅上在用功。
苏睿很少看到童欢这么认真又安静的样子,夕阳把她柔软的头发照成了棕黄色,脸上的细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带着陷入深思的光芒,比往常要深沉许多,她肩膀因为捧书的坐姿向上耸起,像微微展翅的双翼,她就这样拿着他给的资料,看得浑然忘我。
对于过人的记忆力出现在童欢这样疲懒又无赖的人身上,苏睿一直是抱着暴殄天物的心态,不过此刻看着童欢近乎严肃的神情,他想,这个家伙还是有过人之处的,与其说她天生具备超常记忆能力,不如说她后天有极为强大的专注力加持。
起码往日他如果提着吃的打她房门经过,不要说敞着门,就算隔上两道门,她都能以完全不逊于Dirac的速度冲出来。而此刻的童欢仿佛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孩子们的嬉闹声、诱人的食物香味,加上Dirac为了吸引她注意力刻意制造出来的声响,都完全被她屏蔽在外,只有快速移动的双眼和匀速翻页的手指在昭显她的大脑正疾速运作。以至于在清凉的傍晚,她坐在门边的风口,鼻间仍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整个人呈现出与往常判若两人的沉静感,竟然牵扯住了他的目光。
直到身后传来孩子们吃吃的笑声,苏睿才回过神。
“你看,还说不是三三老师的男朋友,他看三三老师都看呆了。”
“对呀,我姐姐谈恋爱的时候就这样看我姐夫。”
“嗯,我们快回去告诉大家,这个外国大教授就是三三老师的男朋友。”
“呜……那三三老师会不会要跟他去国外了?”
“笨蛋!我们不能太自私,你想要三三老师嫁不出去?我妈妈说她像三三老师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我弟了!”
“不要,我想三三老师嫁给我哥哥。”
“哼!你哥哥太矮,三三老师该嫁给我叔叔,我叔叔还会赚钱,明年要到镇上来盖房子呢!”
“才不要!三三老师要给我当舅妈!”
被叽叽喳喳吵得不胜其烦的苏睿骤然回头,瞪向那群讨论声音越来越大的小学生,只见七八个小毛头瞬间动作灵活地缩成一团,躲到了大树后头,四下里忽然安静了。过了两秒,一颗脑袋、两颗脑袋跟笋尖似的又冒了出来,顶着黑乎乎的小脸,乱蓬蓬的头发,局促又有点讨好地笑着。
一排乌溜溜的黑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面色微沉的苏睿,看着他看似随意却极有气派的穿着,还有他漂亮到超乎他们认知的脸,以及明显不悦的情绪,连他身后那条狗都贵气得好像摸一把会掉黑金粉,大家都被震住了,面面相觑,怎么办?
最后,胆子最大的小豆子忽然浮夸地大喘一口气:“算了!三三老师还是嫁他吧,他长得太好看了,比我们寨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叔叔还好看十倍。”
年龄最小最懵懂的丫丫也点头:“比芳芳姐都好看,好好看。”
余下的众小孩也摸着后脑勺直点头:“嗯,嫁他,嫁他!”然后齐刷刷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消失在苏睿的视线范围外。
再次耳根清净的苏睿提着外卖回房了,他并不知道,此刻操场上的学生已经炸开了锅,以小豆子描述为主,再加上其他目击者有理有据的细节补充,已经盖棺论定,新出现的那个有钱帅哥就是三三老师的男朋友——一听见三三老师要嫁别人还奓毛了,那得多喜欢三三老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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