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抬头,似是看到了粟粟,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将头转向别处。
倒是那郡主看到了亭外的粟粟,热情的招呼她进来,倒像是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公主殿下长得比妹妹好看多了,画师大人也为公主殿下画一幅吧!”
一旁的侍女则是皱起眉头,忙拉过自家郡主到一旁小声耳语道,“郡主还是小心为好!这公主传闻可邪乎着呢!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郡主大方一笑,“无碍。”
“公主请坐。”
画师重新铺开一卷画纸,耳边是粟粟犹犹豫豫拖得“唰唰”作响的铁链声。
待粟粟坐定以后,画师走上前去,轻俯下身去,掀开她的裙角,她不安的往后一缩,“画师大人?”
周遭的小丫鬟都瞪大了眼,“莫要靠近她!她是妖怪,与我们是不同的!她有兽性,随时可能会吃了你!”
画师毫不介意的低头打开她的脚镣,
“既是要画,就得好好画一幅。”
他在画卷上慢慢勾勒下她的模样,一笔一划那样仔细。
这幅画足足画到了日落,才可观出她的大概轮廓。
郡主不依不饶道:“画师可真偏心!”
画师却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解释,转过身来对粟粟说道:“今日这画还需要些时日,明日臣再来此处为公主作画。”
也不等粟粟出声,他背起那唯一的画卷转身就走了。
隆冬至春,画师日日来此,这一画竟是画了半年,画卷上的女子或悲或喜,眉梢有三分惆怅,眼里却半含笑意,嘴唇微微勾起,平添几分妖娆,几缕青丝恍若被风拂过,不偏不倚半遮杏眼,倒是显得慵懒几多。
粟粟初见时竟也看得呆了,那真的是自己吗?她好像从未好好照过一次镜子,从未好好端倪过自己的长相。皮相而已,没什么重要的。
在这王宫中,外使赞这公主殿下生得如何如何举世无双,倾国倾城,她通通不以为然。这屏风从未撤开过,她的脚链手铐从未打开过,他们就连她的衣衫一角都未曾见过,从何处得来她有倾国倾城之姿呢?不过是仰仗着那身为王上的父亲罢了。她究竟是美是丑,又有几人知晓呢?
她轻轻的用手摩挲上那精美的画卷,画中人恍若天外飞仙,美得不似凡人,“画师大人莫不是画错了?奴才……啊,不,小女子哪有如此惊艳的相貌呢?”
粟粟在那发丝拂过的半边脸上停了下来,那发丝轻掩的半边脸上有浅浅的一道墨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墨痕不似污渍般碍眼,也不像结了痂的伤疤一样难看,倒为这九天神女一般的人物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粟粟看出来了,那是她上次在相府被已废国师夫人划伤了脸留下的疤痕,那些滚落台阶被刮伤的疤痕已然全消,可独独那道疤痕太深,难以全部消去,若是平日涂上点胭脂水粉倒也看不出来,可它确实就在那里,不浓不淡,不轻不重。
她仰起头,看着画师,“画师,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死掉了,我手上全是你的血,但眼里没有一滴泪。我若死了,你会为我流一滴泪么?”
画师将画卷从她的手下抽去,“公主薨逝,定当是举国大丧,臣自是要痛哭流涕。”
“我想活着,我想嫁给沐苏生,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也想嫁与他,毕竟这是我自己求来的婚事,不是吗?”
“公主殿下,画已完成,臣告退了。”
画师把画卷重新装进卷轴里,放置在了桌子一角,“臣恭祝公主殿下同国师大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画师,”粟粟轻抚着左胸腔的位置,“我这里痛。这里一呼吸就痛,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又不得不去用力呼吸,是不是只要我死了,就不痛了呢?”
画师只是平静的望着她,“若我说,跟我走,你会愿意吗?”
见粟粟眼里有几分疑惑,画师又继续说道:“我们白家世代为王族作画,而今也算富可敌国了。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来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只是一堆乱石头,野河水,浑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这儿几分真心,能上秤卖上几斤。若是你愿意同我在一处,我也算是能养得起你的,就这几分真心也可以全都给你,你要吗?”
粟粟鼻头一酸,表面上风轻云淡,袖间的手却已经握得紧紧的,任由指甲陷进肉里,“呵,我要得起吗?你看我如今与阶下囚又有何不同呢?白弄玉,谢谢你,肯以真心待我,也谢谢你那日护我一个体面,从今往后离我远一点吧。我本就不是什么吉祥之人,沧海一粟罢了,可有可无。”
画师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来握住她攥得死死的拳头,“粟,嘉谷实也。耐旱,性强。乃苍生之所食也,非沧海一粟,非可有可无。”
粟粟不着痕迹的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以后,我便是再有何不恻,也让我自己来担着就好了,画师大人不必惦念,这算是我自己的报应吧。”
这一转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了,谢谢你,白弄玉,谢谢你从这光里来,可无奈我本就性喜阴暗,见不得光了。愿你我再不相见才好。
开春,也算是天气暖和了。明日相府将要有喜事了,突然间,粟粟很想看到沐苏生穿大红喜服的模样,尽管她知道她不是他想要迎娶的人。可是真的很想看看,那只有梦里才能出现的场景。
一大早,粟粟便早早的起来,由丫鬟带到别个宫去,宫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丫鬟,下人,全是换上了新服!
真不愧是要嫁公主!这气派真是奢华。粟粟由一群丫鬟婆子服侍梳洗完毕。一早用过膳后,就开始在她脸上动功夫了,许是怕惹恼了她被她一不开心就张开血盆大口给吃了,一群丫鬟婆子都格外小心仔细着,恭敬的为她备置着。
“公主殿下今日真是美不可言呐,老奴伺候过这么多新娘子了,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天人之姿。”
爱讨赏的婆子边替她竖着发,边多嘴道:“国师大人见了公主殿下,定当要以为今夜是天上仙女下凡来了,呵呵呵,迷得移不开眼呐!”
“哦?是么?那依你之见,平日里本宫就不美不似仙女了吗?”
那婆子一听忙跪下来,颤颤巍巍的开始自己掌嘴,“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知罪……老奴该死……”
“罢了,快起来吧,以后好好做事,莫要多话。”
“是是是,老奴这就给公主上妆,免得误了吉时。”
花轿吹吹打打,从王宫一路放响红炮仗,铺了十多里的红锦,一直将两顶花轿送进了相府。只是粟粟的那顶花轿更为奢华些,只此一顶花轿从相府的正门被抬了进去,另一顶则是从偏门被送了进去。
沐苏生牵着她的手,走过礼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礼,从今往后她生是沐家的人,死也算是沐家的鬼了。这晚来多年的婚事,如今却变成了他的束缚。
粟粟想起那日偶然路过王上的书房,听得里面有人压低了声音回禀道:“王上放心,那半妖日日都在服用失色散,无色无味已深入骨髓,不用月余便可剖心了。”
王上沉稳的声音响起,“嗯,也好,待她嫁给了国师,在相府也算是另一方囚牢,也好动手,倒是免了许多麻烦,也不算白养一场。”
有王后低低的笑声,“臣妾就知道王上对臣妾最好了,此番那个药引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然快死了,还在做着嫁给国师的美梦呢!呵呵,莫说那个药引子,就连臣妾那日都被吓了一跳呢!还以为王上当真是要给她好好安顿下来了,没成想是转到相府去预备着日后动手呐!王上果然是深谋远虑,臣妾佩服!”
沐苏生的指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啊!粟粟想去牢牢抓住,却只是惹得他厌烦的甩开。
“公主今夜先宿在此处吧,待明日东苑腾出来了,再搬过去吧!臣还有公事需忙,告退!”
沐苏生一刻也不愿多待,厌恶地跨出了新房。
如此也好,粟粟心里虽有些空,却还是也能找到些慰藉,若是今晚要与他同宿,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呢!如此也好!
她此间所在的乃是西苑的偏房,这个不大的房子被装点得多了几分喜气,可还是不难看出这是她曾经住的那间屋子。
门外有人轻扣门扉,“大夫人,奴婢特奉国师大人吩咐前来给大夫人送些炭火,开春虽暖,但夜里也免不了些寒气,这相府比不得王宫,自是更加寒冷些,奴婢进来给大夫人添些炭火可好?”
听这熟悉的声音,粟粟仿若又回到了当日一起侍奉姜姑娘的时光,她轻声应允,“进来吧。”
门被轻轻打开,来人正是红儿。她一直低着头未敢抬眼,不发一言的弄着炭火。
“红儿……”
“奴才在,大夫人有何吩咐?”
粟粟从榻上起身,将跪在地上的红儿抚起,“你我曾经也算是一同侍奉过主子的姐妹,不必如此拘泥于礼数。”
“红儿不敢!主仆有别,奴才当日是不识得公主殿下的真实身份,多有得罪,还请公主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啊,我是粟粟,沐粟粟啊!与往日并无不同!”
红儿缓缓抬起头,直直的看着粟粟。那眼神里有丝丝惊艳,目光直直。
看得粟粟浑身不自在,粟粟尴尬的盯着她淡笑道:“看什么呢?我脸上长花了?”
红儿拉着粟粟狠狠地点了点头:“粟粟,你长得真像花!”
粟粟故意惊慌的拿起镜子照到:“在哪儿呢?哪像?”
说着便把镜子移到红儿面前嬉笑道:“原来是这里像!”
接着红儿便和她嬉笑了起来。
也亏了红儿的相伴,这府里的老人也就红儿与她亲近些了,若不是红儿今夜过来送炭火,粟粟怕是今夜就要这么一坐到天亮了。
红儿与她聊了一晚上,从那日依水阁前滚落聊到今日正午姜姑娘大发雷霆,从以前一同给姜姑娘梳洗打扮聊到今日国师洞房花烛夜留宿依水阁。
红儿说:“粟粟,你也是个命苦之人,在相府本就不受待见了,好不容易被认回宫中做个公主了,却还是要嫁进来。你为何不与画师大人在一处啊?我听说了那日咱们大人殿上拒婚表明心意,可那个心里所属之人众所周知啊,你又何必站出来呢?你这般,该不会是真的心属咱们大人,想嫁给咱们大人吧?”
粟粟一笑,眼里尽是道不尽的苦楚。大概是年轻时见过太惊才绝艳的人,那余生便是折磨了。
“我同你说个故事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藏了只不知世事任性胡为的小妖怪。她从未下过山,并不知山下的情爱为何物,只晓得日日背诵娘亲让她念得南无阿弥陀佛。可终有那么一日啊,娘亲下了山,再也没有音讯。小妖怪因了任性,被庙里的孩子欺负,她便常常独自跑到山下的荷田去玩。
那日,正午的日头晒得她浑身舒坦,她顶了个大荷叶躺在偷来的渔船上午睡。船身一颤,有个好听的声音问道:‘姑娘可是这的渔娘?’她睡得舒服,此刻被扰了兴致,很不高兴的只说了两个字,‘下去’。”
恍若想起那日午后阳光正好,少年的笑容明媚了整个午后。他仗剑而来,立于船尖,那红色的剑穗恍花了她的心神……
红儿有些失望,“那妖怪怎么这般无情呐?明明是个俊俏儿郎,怎好得如此冷漠?”
“是啊,呵呵,”粟粟望向跳动的红烛,“她怎地就如此冷漠呢?”
若当时她不那么冷漠,她也学着柔弱一点,更贴近他一点,是不是就不用他蹉跎大把时光来等她打开心扉了?那么,她也不会落得如今这番田地了?说到底,这一切还是她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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