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年纪小, 哥哥们办事的时候不仅不避着他,还时常把他叫到身边。
大家子里的下人,小小年纪就当差跑腿。先是听和看, 看得会才能上手。
是以青书几个做事, 决明在一边听都是常事。这回不同, 松烟一见他来就赶开他:“你无事可忙了?”
决明听了,扭身慢慢往外退, 可他还是听着了一句半句的, 把这一句半句告诉戥子姐姐。
“买坟地?”戥子也想不出为什么买坟地, 但这事儿一听跟许家就没关系。她给了决明两只绉纱大蜘蛛, 还叮嘱他:“你可不许拿这个吓唬小丫头啊。”
戥子回去禀报了给阿宝:“必是外头的事儿,跟咱们不相干。”
留云山房中那些来来往往的书生,每天说的做的,姑爷也不会事事都告诉姑娘, 那些个奏折建言, 也不会拿进卷山堂来。
“不对, 真与咱们不相干,松烟心虚什么?”
阿宝摇头, 松烟虽只隔着窗看了她一眼,可只那一眼, 阿宝便觉得这事与她有些干系。
戥子听了,也疑起来:“也是啊,既然是外头的事, 那他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我叫决明再打听打听去!”
阿宝摇头:“不用, 我自个儿问他。”
“就这么直问啊?”戥子有些忧心。
两人正说着,螺儿捧着一盘子鲜果进来:“大厨房才刚送来的鲜樱桃和八达杏, 姑娘是吃新鲜的,还是浇着蜜和酪来吃?”
“我吃新鲜的,你再分几碟子,我记着燕草最爱吃这个。”
姑娘连燕草姐姐爱吃时令新果新菜都记着,螺儿笑了:“我也记着呢,得少夫人先动了,咱们才好分。”
这几日端阳节,裴家虽在守孝,可丫头婆子们也配起艾叶,簪上石榴花。
窗上挂起艾虎,燕草螺儿手巧些,拿红纸剪了红葫芦贴在窗上,屋里屋外总算添了些彩,看着人上前一亮。
“结香姐姐吩咐婆子们擦缸釜,明儿就预日了,得汲满水才成。”端阳正日为避井毒不能从井中打水,前一日就得先把水存满,免得到了正日没水可用。
“燕草姐姐正点收送来的节礼点心。”这活计原来是白露的,如今由燕草接过手来,一笔一笔写在礼单子上。
戥子说了两句闲话,等螺儿走了才又劝:“你可跟姑爷好好说,别闹脾气使性子。”
阿宝呶呶嘴,瞧她一眼:“我什么时候使过性子了?我是最讲道理的。”
夜里二人一同用饭,裴观道:“今岁没办金明池宴。”不独金明池宴,去岁办的许多宴会,今年都没办。
“我知道呀,朝中上下都削减了开支,不是你说的么,恐有战事。”邸报上有过这一条,连后宫都尚简朴,这些日子来的书生们,也不再穿得花花绿绿的。
阿宝看邸报之前,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关联,如今才知,连这些细处也非凭空如此的。
“龙舟不划了,秋日里的赛马必得要办罢?”那会儿还在孝中,也不知能不能去瞧瞧热闹。
“要办。”裴观颇为满意,微微颔首,教个聪明学生,自比教个笨学生要强得多。
才要低头喝汤,裴观一扫食桌:“怎么今儿没有长命菜?”不是吩咐了厨房,每日桌上都得有一道,这才几日就忘了?
螺儿掩口笑了:“这馄饨就是长命菜做的馅儿。”
真是拿姑娘当孩子,端阳节虽是吃长命菜讨吉利的时候,可哪家的长辈也没天天让小辈吃长命菜的。
阿宝早就吃絮烦了,大厨房换着法的做上来,好在馄饨里头搁了鸡蛋碎,要不然,她才不吃呢。
她吃了只馄饨,清清嗓子:“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戥子冲螺儿挤挤眼睛,两人退了出去。
坐在廊下,螺儿看墙角点的熏蚊香,后知后觉道:“姐姐早知道姑娘要跟姑爷说私话?”要不怎么早早点起熏蚊香来。
戥子不光点了香,还从口袋里摸出点心,塞给螺儿一块:“按我说呀,这香就得天天点,天热了,外头坐得一会儿,身上就全是包。”
姑娘姑爷说私话的时候可太多了,要是回回都这么干守着,那不全便宜蚊子了。
说着问:“燕草呢?”她可是连歇假都要往正屋来三趟的人,今儿却半天都没瞧见她。
“燕草姐姐有些不舒服,收完端阳礼就回房去了。”螺儿还给她送了粥去,她躺在床上,瞧着一脸精神不济的样子。
“是不是点节礼,点累了?”各家送来的粽子点心,小山子似的叠了满桌。
戥子又问:“这回各府送来的点心,可有什么少见的?”她是来了裴家才知道,原来讲究的高门大户,连走礼送的都是私房点心。
螺儿想了想:“倒有一匣子我没都没见过的糕,我问了,燕草姐姐没答。”
竟还有连燕草都不知道的糕点?
“什么样的?你说咱们能不能分到两个?” 两人在窗外聊着怎么分点心,笑声一高,戥子赶紧做个手势,指指屋里。
螺儿赶紧住了口,也听着屋里的动静,免得里头要茶要汤,她们错过了。
阿宝见裴观面露疑惑,又追问:“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裴观被阿宝问得一愣:“瞒着你?”而后叹口气,“谁告诉你的?决明?”
阿宝自然不能供出决明来:“就松烟那鬼鬼崇崇的模样,长了眼睛都能瞧出来,我看我像瞎子?”
她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望住裴观。
裴观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鬓边:“没想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不落忍。”还有,毕竟这是犯了忌的。
“我替宁家疏通的事,你是知道的。”裴观缓缓说道,“宁氏女在宫中过身了,托人送出信来,望我替她收尸。”
她面前的小瓷碗中还盛着五六只长命菜馅的素馄饨,勺中还剩下她咬过的半口。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天热了,尸身放不住,得赶紧安葬。
原先死个宫人,草席子一卷运出宫来埋了便是。因张皇后仁德,特开恩典,可以通知宫外家属来接回尸身安葬。
这规矩是定下了,但多半是作作样子的,有些宫女太监早就没了亲人,就连死后烧纸也是宫中的同伴摸出钱来,设些供果就算祭过。
但因有此条,宁氏女才能送出信来。
“她没有别的家人了?”
裴观点头,阖族俱灭,姻亲获罪。就算有苟全性命的,也不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那她托你,是因为你曾经帮过她。”阿宝推己及人,她要求人,也会去求伸手帮过自己的人。
“也许是如此罢。”
裴观心里明白,宁氏是想让他知道她的死讯。
他没提那片红叶,待到落葬时,便把那枚红叶一并归入尘土,这才是红叶该去的去处。
这枚红叶,和红叶上的诗,不必告诉阿宝。
他其实早就不记得宁氏女的模样了,至于诗中所托情思,也是她想像。两人上辈子便没有私情,这辈子,更连一面也没见过。
裴观收下红叶时,见到叶瓣上那两句提诗,除了唏嘘,心湖不起半点涟漪。
许是深宫冷寂,她心中只得这点念想罢了。
人都已经没了,这点念想自然也就随风而逝。
阿宝半晌不曾说话。
到这会儿,她更明白了些裴观对珠儿婚事的全盘考量,叹息一声:“那你办罢,给她办得体面些。”
话是这么说,再想体面也不能,不过薄棺一口,葬衣两件,坟茔上立碑也只留下一个名字罢了。
“这事要不要告诉珠儿?”宁三与珠儿曾是好友,后来虽情分淡了,但珠儿这样的性子,知道她过世必要难过的。
“说一声也可,只不必告诉母亲。”非为着母亲喜欢宁氏,而是宁家抄家,让人惶惶难安,母亲还在喝养心汤呢。
阿宝直等到第二日裴观出了卷山堂,叫来螺儿,吩咐她:“你预备一身干净衣裳。”
螺儿“哎”一声应下,又仰脸问:“少夫人要做什么用的?赏人还是送人?”
阿宝看了她一眼:“装裹的,给你放几天假,你去办罢。用干净的包袱皮包着,拿给松烟去。”螺儿正自疑惑,旁人装裹的衣裳,怎会让少夫人来办?
想到什么,倏地抬头,望向阿宝,张口说不出话来。
就见阿宝冲她微微点头。
螺儿刹时明白过来,低头咽泪,说了是:“是。”
宁家的姑娘们,打小就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衫鞋袜。临到去了,给她从里到外,预备一身干净衣衫,叫她干干净净落葬。
螺儿忙了两日,一面裁衣一面想起在宁家的旧时光,不住落泪。
戥子悄声问她:“你不是说你们姑娘待你不好?怎么哭得这样?”
“非全为着姑娘们哭,是为我的姐妹们哭。”还有她妹妹,真要没了,有没有一身干净衣裳穿。
燕草歇了两天,到阿宝屋中去。
“你身子好了?怎不多歇两天?”
“我有事要禀报姑娘。”燕草曲膝行礼,“萧家送了节礼来。”
她真点收礼品,螺儿看见一盒子没见过的点心,拿给她一瞧,是杭城萧家的私房点心,大耐糕。
燕草见到旧物,脸色泛白,立时去查往年的礼单,往年萧家没给裴家送过节礼,既送了礼来,那就是萧家人又进京了。
“萧家?”阿宝说完才想起来,是燕草的旧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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