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采茶回来的元哥儿急冲冲地跑到了葛馨宁的面前:“夫人,明年的万寿节,咱们还是不回京城去吗?”
没等葛馨宁答话,韩五已冷着脸道:“自然不回!”
“哦……”元哥儿的目光黯淡下来,似乎颇为失落。
葛馨宁有些诧异。
这丫头什么时候开始怀念京城了?
没等她开口追问,藏不住话的元哥儿又闷声道:“可是四月里有封后大典呢!”
“封后?”葛馨宁诧异地抬起头看向韩五,却见后者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元哥儿拍着手笑道:“原来你们都不知道?皇上上个月就把原来的皇后贬成了偏妃,如今这是要立新皇后了!听说京城里早已经热闹开了,皇上还下了旨,大赦天下,免三年钱粮呢!”
葛馨宁闻言不禁皱眉,韩五的脸色也十分不善。
段御铖登基的时候已经免了三年钱粮,才刚过了两年又要免,不怕国库空虚吗?
何况还要大赦天下……
这两件可都不是小事!难道这个段御铖是要把天下当玩意儿戏耍么?
元哥儿可不会想那么多。见葛馨宁沉默不语,她又忙补充道:“天下人都说,皇上一向风流不羁,这一次倒是动了真格的了呢!”
她只管大加赞叹,始终说不到点子上。韩五听得眉头大皱,只得追问道:“百姓们还说什么?新皇后是什么人?”
元哥儿拍手笑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听说这位新皇后原是朝中重臣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家中落难,沦落青楼,某日皇上微服私访,一见钟情,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
“简直荒唐!”韩五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元哥儿吓了一跳,垂下头去不敢再说。
葛馨宁沉吟许久才叹道:“荒唐是荒唐,但是……这倒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元哥儿松了口气,笑道:“可不是嘛,这会儿坊间都议论说,当今皇帝堪称是古往今来第一风流天子了!听说戏班子里已经把这事儿编成了戏文,题目便叫做《探花魁》,年底多半就可以登台了!这会儿县里的茶楼里已经有人在说这篇书,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韩五黑着脸斥道:“好得很?简直大失体统!这样荒唐的事,难道便没有人出来阻止吗?”
元哥儿见韩五生气,一时有些无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当然没有人阻止……听说皇上向新皇后许下‘江山为聘,此生不负’,天下人都说,这才是真正的浪子回头,天下少有的好男人呢!”
韩五“嘿”地冷笑了一声,皱眉不语。
葛馨宁实在想象不出段御铖“浪子回头”的模样。
如果真的是浪子回头,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天下事以讹传讹之处甚多,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如何?
能得段御铖“以江山为聘”的女人,必定不寻常。万一那女子身份存疑,这天下岂非危在旦夕?
即便不是,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帝王因美色误国者,历朝历代都不乏先例,若是段御铖犯了糊涂,果真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就连葛馨宁这样不关心天下大事的人,也不由得开始为这天下担忧起来。
元哥儿一时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得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多话。
葛馨宁想了一想,试探着问:“你说新皇后原本是重臣之女?她姓什么?是谁家的女儿?”
元哥儿想了一想,茫然地摇头。
这时怜儿恰捧了新鲜的果子进来,闻言便笑道:“我就知道元哥儿定会忍不住跑来嚼舌根子!偏偏她又笨,事情是必定说不明白的——新皇后姓杨,是故兵部侍郎之女。上个月皇上已经给杨家平了反,如今早已是天下皆知,爷和夫人这一阵不出门,不然早该知道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韩五的脸色依然有些难看。
怜儿笑道:“不是您自己说的,跟京城有关的事不必跟您说吗?爷,皇上看着胡闹,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您如今远在天涯,就不必替他担忧了吧!”
韩五闻言,沉默地挥手让她出去,脸色并没有好看一分。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葛馨宁便叹道:“你若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吧。”
韩五缓缓摇头,却叹道:“汝阳王谋反之事,杨侍郎虽是从犯,却也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的。段御铖因为一己私情,贸然替他平反,实在太过草率!如今已经这样,今后……让我如何放心?那女子只怕不简单!”
葛馨宁也有同样的担忧,于是只跟着叹了一声,久久无言。
韩五见状不由得又有些心疼,忙强笑道:“这件事倒也未必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坏。他年轻难以服众,借此施恩给那些老臣,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朝中的老臣都是深谋远虑的,若真有不妥,他们不可能不报给我知道。咱们就不必在这里杞人忧天了。”
葛馨宁知道他在刻意开解她,只得勉强一笑:“你都不担心,我才懒得费脑筋呢!”
韩五知道她的心里仍存着忧虑,便笑着转移了话题:“如果那女子没有恶意,我倒盼着她能把段御铖的心抓住!那家伙一向喜欢胡闹,这会儿也该收收心了!”
葛馨宁沉默片刻,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韩五忙从背后揽住她,笑道:“别胡思乱想了,段御铖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咱们应该替他高兴才是!距明年四月还有大半年呢,你若不嫌麻烦,咱们到时候便回去凑个热闹!听说那家伙遍地开花,到现在都没有结出一个果子来呢;明年咱们带着孩子们回去,好好地羞他一下!”
他说得兴致勃勃,葛馨宁却依旧愁眉不展。
韩五有些担忧,缠着她追问不休。
葛馨宁被他问得烦了,便冷笑道:“我只是在想,他许了新皇后‘此生不负’,原来的皇后心中作何感想?宫中的那些妃嫔又该何以自处?”
韩五愣了一下,沉默下来。
葛馨宁不愿多说,扶着靠枕坐直了身子,从碟子里拈起一枚鲜红的山果,却只是放在手中把玩着。
气氛一时有些冷硬。
许久之后,韩五才小心翼翼地道:“他先前招惹的桃花太多,是注定要辜负的。情之所至,这也是……没办法的一件事。” “好一个‘情之所至’!”葛馨宁叹了一声。
韩五听她语气不善,知道这话绝不是赞美,只得讪讪陪笑。
葛馨宁莫名地觉得有些郁郁,一时不愿多话,沉默许久却又低低地叹道:“但见新人笑,岂闻旧人哭!”
韩五不敢辩驳,只得陪笑道:“夫人,别人家的事,你就不要跟着伤感了吧?”
葛馨宁轻轻挣了一下,微微苦笑:“物伤其类罢了。”
韩五闻言,慌忙赌咒发誓:“夫人,我跟段御铖那混蛋可不一样!”
“是么?”葛馨宁挑眉。
韩五连连点头,举在额角的手始终不敢放下来。
葛馨宁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然低下头去,无声地叹息。
韩五见状越发担忧,忙又紧紧地揽住她,急道:“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夫人,我的心里待你如何,你该知道的啊!”
“我当然知道。”葛馨宁淡淡地道。
韩五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却听葛馨宁凉凉地道:“你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就如九叔待他的新皇后一般。至于先前辜负了什么人,那也是情之所至,无可奈何了。”
“夫人!”韩五急得大叫,险些没跳了起来。
葛馨宁却不理他,只埋头对付桌上的鲜果。
韩五讪讪地在旁坐了很久,一肚子心事渐渐地有些烦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有些事情,他一直知道葛馨宁是介意的,但……
他实在无法开口。
过去的事,他连一个字都不愿提起。可是他若不提,葛馨宁的心里便一直有一个疙瘩。这实在是一件难以两全的事!
夜幕缓缓落了下来,韩五没有起身点灯,只依着葛馨宁坐着,不敢猜测她的心情。
反倒是葛馨宁率先开口,笑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戳你的痛处的。”
“宁儿,我唯一的痛处,只有你!”韩五痛苦地叹道。
葛馨宁为他的语气所震慑,一时未再接话。
韩五沉吟许久才叹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宁儿,我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你。至于从前,我可以毫不心虚地说,我从未辜负过任何人!宁儿,从前的事,我问心有愧,却无从后悔。如果你介意……”
他的声音渐低,终于涩然停止,许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葛馨宁反有些无措,许久才叹道:“我一直是信你的。”
韩五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不会辜负你这个‘信’字。”
葛馨宁轻轻叹了一声,努力使自己轻松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太钻牛角尖了。
人已经死了,她计较那么多,究竟有什么意义?
未来的事情永远难以预料,与其此时戚戚于过去,倒不如珍惜当下,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这样想时,她终于觉得心中松快了几分,便打算起身点灯。
谁知刚一站起,她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软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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