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竟是异常的顽强。
我不记得自己守了她多久,仿佛只有一天,又或者有很多很多天。
这段时间里,兰姑找了很多大夫来看她,可是那些庸医全都只会摇头。
治不好病的大夫,要来做什么呢?还是杀了干净!
我觉得我并没有错,可是后来,便没有大夫再来了。
兰姑说,京城里的名医死的死、逃的逃,一个都没有了。
偌大的京城,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夫;这么大的天下,竟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一场微不足道的心疾?
我怒不可遏,可是兰姑只会跪着磕头。
就连柔嘉和小远也不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那么可怕么?
后来,秦彦回来了。
巴蜀之地遭遇洪灾,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正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可是那个小子,居然弃那数十万流民于不顾,星夜兼程奔了回来。
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我非但没有愤怒,反而为他的归来而欣喜若狂。
他的医术虽比不上子产,但较之寻常大夫还是高明几分的。
果然,他开过药方之后,仅两三日,那女人便能咽下一两勺汤药了。
之后的几天,我依然守在那个女人的床前,寸步不离。
我知道宫里已经来催过很多很多次,我知道小远已经在外面心急如焚,我也知道兰姑看我的眼光越来越奇怪,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几天里,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如果她真的撒手去了,我该怎么办?
我一直是个亡命之徒,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也从来不怕失去。
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怕了。
如果失去了她,得到了天下又如何?
那几天里,我时常疑神疑鬼。
烛光摇晃一下,我便以为是她醒了;园子里的鸟叫一声,我便以为是她在说话;丫鬟过来给她喂药,我却往往以为是她动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她真的醒来的时候,我反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如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怔了许久才意识到,她在向我微笑。
我的怒火,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
她在笑?在把我的生活搞成一团糟之后、在把我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之后,她居然还敢若无其事地向我微笑?
我拼命提醒自己,我是恨她的、我是厌憎她的、我是鄙夷她的……
可我还是差一点便沦陷在了那个很难看的笑容里。
该死!她就是用这样楚楚可怜的、这样倔强的笑容,来迷惑那些男人的吗?
我不愿承认我是个凡夫俗子,我不愿承认我抵抗不了那样的笑容,所以,我只能逃离。
我知道我的反应太可笑,可我已顾不得事事周全。
又过了两日,秦彦告诉我,她的性命保住了。
我顾不得旁人的疑惑和诧异,硬是派了两个丫头在她房中伺候。
我疯狂地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在做些什么?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相安无事。
她没有再偷偷倒掉药汤,也没有寻死觅活,更没有……私会情郎。
她只是像个死人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终日不发一语。
心如死灰么?为什么?
是因为错失了进宫的机会,还是因为——那个人并没有来看她?
我已多日不曾进宫。这段时日,我寻了各种名目,将府中出入的侍卫和小厮彻查了一遍。
但是,一无所获。
直到那天夜里,侍卫告诉我,她鬼鬼祟祟地避开了丫鬟,似乎是要出门。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么?
我怒不可遏地冲出去,截住了她。
可是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却依旧是一派风淡云轻的模样。
说什么“来世再报”?
我从不信什么“来世”!
她已把我整个人、把我的整个世界全部搞成了一团糟,又岂是轻巧的“来世再报”四个字可以敷衍过去的?
她连今生都吝于施舍给我,我又如何敢奢望“来世”!
我不喜欢别人欠我东西,一丝一毫也不行。
“嫁给我。”我说。
我想,她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我闭上眼睛,等着他破口大骂。
我已经想好了几百种方法来应对她的质问和嘲笑。
可她只是木然地低下头,说了一声“好”。
好?哪里好?
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
我的身份,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宦官!
嫁给一个太监,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当笑话来看;意味着她再也不能享受到一个正常的女人应该享有的鱼水之欢;更意味着她的孩子这一生都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永远都见不得光!
那一刻,我差一点便要因为不忍而放弃了。
可她却抬起头来,坦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
我知道门外并没有人在等她。难道那人果真已经死了,她打算用这样的方式,为那个人守节至死么?
我的心里,疑虑和憎恨一点点增长起来。
既然如此,也便怨不得我了。
我很快就会让她明白,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三日后成亲。
我并不打算给她太多的时间用来反悔。
时间虽然仓促,婚礼却绝不可能敷衍了事。
我偏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
我偏要让她知道,我要定了她,从未打算给她逃离的机会!
她的今生,我要了。
如我所料,婚礼很热闹。
那些人虽然不屑,却不得不来。我喜欢看他们敢怒不敢言、忍着恶心拼命恭维我的样子,有趣。
她显然是极不情愿的:先是自己揭了盖头,又是不肯下轿,后来又是不肯拜堂……
可笑,她不觉得现在才开始抗拒,实在太迟了吗?
我并不怕她后悔,因为我知道,她逃不掉。
可是婚礼上还是出了事。
不是来自那个女人本身,也不是来自我最担心的齐思贤,竟是来自我从不肯放在眼里的那个傻子小皇帝。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的面前一向唯唯诺诺的小皇帝,竟然胆敢闯到我的婚礼上来大闹!
他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又哭又叫,逼着那个女人在他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
他向那个女人揭穿了我的谎言,也向所有的宾客坦承了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过往。
我知道,明日街头巷尾,那些闲人又有了新的谈资。可是,谁在乎呢?
天下人都知道,我抢他的江山只是一挥手的事。既然如此,我抢他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的宾客并没有让我失望,但那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女人竟然作出了一个令我十分诧异的选择。
出嫁从夫。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说“出嫁从夫”,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心里,已经承认了我是她的“夫”?
这个发现,简直让我欣喜若狂。
小皇帝问我是不是要抗旨。
真可笑,我便是要抗旨,他能拿我怎样?
我要定了这个女人,漫说抗旨,就算是为她倾了这天下,又有何妨!
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是她的答案,让我刚刚开始雀跃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你说过你会帮我的。”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就这么简单么?
不是因为出嫁从夫,不是因为夫妇一体,只是因为需要我帮她报仇,所以才选择留在我的身边?
她把这场姻缘当成了什么?一场交易吗?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我向她许下的,是生死不离的承诺。可是她,却把我对她的承诺,当作了交易的筹码?
我对她的厌憎,成倍地增长了起来。
这场婚礼,我已经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我回了书房,却暗中叫人留意着她的动静。
我对自己说,或许她只是故作坚强,或许她只是讷于表达,或许她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不管怎样,只要她表现出一点后悔或者伤心难过的样子,我便原谅她。
后来柔嘉告诉我,她只说了一句话,却是嘱咐丫头们招待宾客。
在她的眼中,连那些趋炎附势的宾客,都比我重要吗?
这个女人,她一定是没有心的吧?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善待于她?
我在书房中呆坐到了半夜,没有点灯。
府中的奴才尽会察言观色。婚礼只进行了一半,如果我今夜不进新房,他们必会懂得,这个所谓的“夫人”既无其名又无其实,依然只是个奴婢罢了。
那些人惯会拜高踩低,那女人今后的处境,必定格外悲凉。
我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却终于还是进了新房。
她果然没有在等我。
是笃定我不会来吗?还是认定我即使来了,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
新房之中,红烛红帐,喜气洋洋。
就连她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胭脂,娇艳可人,遮住了她惨白的脸色。
只是她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大煞风景。
我本想狠狠地给她一个教训,却在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心尖倏地颤了一下。
竟然……还是无法抗拒那样的目光。
是她太有心机,还是我太没用?
我强作镇定,抚过她的腮边、颈下,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她惊慌失措的神情。
果然还是抗拒的么?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突叫嚣。
我却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抚过她的身体。
我想知道,她这般抗拒我的碰触,究竟是为了替那人守节,还是习惯性地欲迎还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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