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雨非但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些。
葛馨宁把被子卷起来裹在身上,不肯起床。
看来今日是不必出门赶路了。
这几天骨头一直酸疼不堪,能得空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可是想到晚上难免又要继续疼下去,葛馨宁便有些发憷。
韩五坐在床边,看见葛馨宁一直揉骨头,早笑得眯了眼睛。 小二送上早点来,葛馨宁不想起床,不肯吃。
这时盼儿在隔壁闹得厉害,乳母便抱着他来找葛馨宁哄。
谁知那小娃娃连话都说不清楚,人却鬼灵精似的。见葛馨宁赖在被窝里发懒,他便用肉乎乎的小手指刮着脸颊,含混不清地连喊“羞羞”。
葛馨宁气得险些要跳起来揍他,想到自己身上那些掩不住的痕迹,又不得不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看穿了一切的韩五,在一旁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娘,娘,抱抱!”盼儿挥着小手往床上扑,丝毫不知道他的娘亲刚刚还想揍他来着。
葛馨宁怕他摔着,忙要伸手来接。
韩五抢在她前面接了过来,板起面孔向乳母吩咐道:“没你事了,出去吧。”
乳母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利索地转身溜走了。
葛馨宁忍不住朝韩五翻了个白眼。
然后在韩五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忿忿地起身穿衣。
“唉……”韩五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葛馨宁正钻出帐子,听见这声叹息,忍不住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你叹什么气?”
韩五抱着盼儿连连后退,直到后背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葛馨宁抢过盼儿抱着,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韩五。
韩五无奈,只得叹道:“一点进步也没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一点肉啊……”
葛馨宁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后醒悟过来,立刻抬头恼怒地瞪着韩五。
后者却丝毫不惧她的杀气,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葛馨宁恨恨地将儿子丢回他怀里,坐到桌前去生闷气。
韩五抱着盼儿走到她身旁坐下,笑道:“快些吃吧,再等下去就要凉了。”
葛馨宁看见那满桌子的蒸饺、肉糜、糕点,便觉胸口有些堵,忙别过脸去,恨声道:“你就那么着急把我养成肥婆?”
“当然,越快越好。”韩五不假思索地道。
葛馨宁怒瞪着他。
韩五敛了笑容,似乎颇为委屈的样子:“你一直瘦瘦弱弱的,什么时候才能给盼儿添个妹妹啊……”
盼儿兴奋地摇着小手:“妹妹,妹妹!”
葛馨宁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韩五却眯起眼睛,贼兮兮地继续道:“而且,浑身只一把骨头,抱着根本不舒服……”
“怎么不硌死你!”葛馨宁随手抓过桌上的筷子,便要丢到他的身上去。
韩五慌忙跳开,一眨眼窜出老远。
盼儿在他的怀中,乐得“咯咯”直笑。
葛馨宁追了两步,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抓不到他的,只得悻悻作罢。
韩五在门口站了很久,见葛馨宁确实没有再追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盼儿溜了回来。
葛馨宁怔怔地坐在桌旁,既不肯吃东西,也没有理会韩五的靠近。直到盼儿向她伸出小手,她才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却也没有伸手抱他。
韩五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她情绪不佳,忙凑到她身旁坐下,急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葛馨宁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许久才闷闷地摇了摇头。
韩五立刻急了,忙叫乳母来抱走了盼儿,捉住葛馨宁的手腕怒道:“有什么事不能明明白白地说?我们不是早说好了,不许生闷气的么?”
葛馨宁闷坐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生下盼儿之后,大夫说过什么吗?”
韩五皱眉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那时他的心中乱成一团,大夫说过什么,他当时都没有听进去几句,此时又如何能想得起来?
但葛馨宁的意思,他大概已经明白了。
韩五慌忙丢开那些纷乱的思绪,紧紧拥住葛馨宁,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其实,咱们有盼儿就够了。我只盼你养好身体,别再七病八伤的……”
葛馨宁轻轻摇了摇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低声道:“这一阵,我是太任性了……我的身子如何,你也知道。这条命已经是莫老爹费尽了心思才捡回来的,若要再好一些,只怕也不能了。你若还想要别的孩子……”
韩五没等她说完,已怒声截断道:“你若敢说让我纳妾的话,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葛馨宁沉默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重新绽开笑容:“谁许你纳妾了?你若敢提纳妾,信不信我让你当真太监去!我只是想说,你想要别的孩子,你自己生去,我可不干了!”
韩五松了一口气,含笑应道:“谨遵夫人吩咐!只是……‘生娃娃’这件事,为夫至今尚未学会,夫人可要勤加教导才是!”
葛馨宁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也不会,你自己学去!”
门外忽响起“嘻嘻”一声笑,葛馨宁微微皱眉,韩五已飞快地弹了起来,奔过去“哗”地一声拉开了门。
只见元哥儿抱着盼儿正半蹲在门口,脸上贼兮兮的笑容还没来得及隐藏起来。
怜儿和乳母站在窗外,正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
“你们,活腻了?”韩五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怜儿拉着乳母奔到隔壁房间,重重地闩上了门,只在屋内喊道:“不关我们的事,都是元哥儿的主意!”
韩五黑着脸看向元哥儿,却见她早已手足无措,只好呆呆地看向盼儿。
不料那小娃娃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伸手指向元哥儿:“我不来,她要来!”
没有人相信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会说谎。所以这下子,元哥儿的罪名坐实了。
韩五俯身抱起盼儿,冷声道:“自去领罚!”
元哥儿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喊“冤枉”。
葛馨宁从房中出来,见状抿嘴一笑:“这么没出息!”
元哥儿吓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忙扑过来抱住葛馨宁的小腿:“夫人,您可要救我!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我今后还要陪夫人说话聊天呢,如果割了舌头……”
葛馨宁“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谁说要割你舌头了?”
元哥儿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据她所知,在韩五这里犯了错,割掉舌头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如果不割她的舌头,那……
她不过是偷听了几句笑话而已,该不会要杖毙吧?
葛馨宁看见她吓得脸色发白的窘样,不禁失笑:“瞧你这点出息!赶紧去怜儿那里领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说罢,她便结结实实地关上了门,丝毫不理会在外面瘫成一团的元哥儿。
韩五见她回来,忍着笑道:“你也学坏了!好好的丫头,被你吓成了什么样子!”
葛馨宁挑挑眉梢:“怎么,你心疼?”
韩五一手抱着盼儿,一手却将葛馨宁揽了过来:“怎么,你又喝醋?”
葛馨宁忿忿地在他胸前敲了一记:“你想喝醋,桌上恰好有一壶!”
这时隔壁忽然闹了起来,中间却夹杂着怜儿的大笑和元哥儿的尖叫声。
韩五难免有些好奇:“你把咱家的家法改成什么了?不会出人命吧?”
葛馨宁坐到床沿上,笑得直打跌:“如果我没记错,元哥儿今日该领的惩罚是——生吃十颗辣椒!那丫头素日最怕辣的,今日有她受的了!”
韩五闻言不禁失笑:“简直是儿戏!想我韩家多年来家法森严,不想如今竟堕落至此……唉,家风不振啊!”
葛馨宁眯起眼睛,斜睨着他:“你想重振家风?”
韩五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半晌不敢言语。
唯有盼儿拍着小手,笑得开怀。
葛馨宁掰着手指,悠悠地道:“你韩大总管多年来把持朝政,‘君为臣纲’这一条早已被你颠倒了过来,你是承认的吧?”
韩五想到自己历年来所作所为,不得不点了点头。眼看葛馨宁露出狐狸似的笑容,他福至心灵,忙道:“今后为夫一定处处谨遵夫人吩咐,夫人让往东绝不往西,夫人让打狗绝不撵鸡,所以……今后‘夫为妻纲’这一条也要颠倒过来!”
“不错,有觉悟!”葛馨宁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得意。
盼儿竟是个小势利眼,见葛馨宁的气势颇高,便伸着两条小胳膊,闹着要葛馨宁抱。
韩五有些舍不得,那小屁孩竟回头朝他犯了个白眼,硬邦邦地道:“娘亲抱!”
于是韩五很没出息地赔着笑,把盼儿递到了葛馨宁的怀里。
看到那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地笑成了一团,韩五只得仰天长叹:“看来今后‘父为子纲’这一条,十有八九也要倒过来了!”
“不错,你很聪明!”葛馨宁赞许地点了点头。
盼儿有样学样,也跟着重重地点了点头,黑漆漆的大眼睛亮闪闪的。
韩五不由得仰天长叹:“唉,想我韩某人一世英名啊……”
这时隔壁房间里,忽然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夹杂着桌椅翻倒的声音。
韩五这才想起客栈的隔音实在太差,立时黑了脸色,便要到隔壁去找那帮蹬鼻子上脸的奴才算账。
谁知还没等他出门,葛馨宁便在后面凉凉地说道:“还是算了吧,客栈里的辣椒未必够吃,我怕罚完了她们,咱们今天的午饭便要寡淡无味了!”
韩五在门口站了很久,最终还是颓然退了回来,向葛馨宁恨声道:“你记着,日后若有家风颓败之弊,都是你今日宽仁之过!”
葛馨宁高高地昂起头,丝毫不惧:“怎的,你有意见?”
“自然没有!”韩五正了脸色,斩钉截铁地道。
葛馨宁盯了他半晌,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派郑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韩五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这后半辈子,是注定要被这个女人吃得死死的了!
唉,人果然不能造孽太多,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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