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听下人说,跨院静室中关着的那两位老者,近来脾气愈发暴躁,终日大喊大叫,哭闹不休,尤其是那位叫牧原的老者,曾一度想要撞墙自杀,上次撞破了额头,被府上的医官给救了回来……”
看着赵起这熟悉的笔迹,赵郢不由一手扶额,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后院里好像还关着两个人呢。
仔细一算日子……
他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出咸阳的时候,才刚刚进入十月下旬,如今已经十二月初了!
就算把赵起给自己写信的时间都计算在内,姬子微与田牧原两人,也在静室关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担心这两个人大兄会有大用,唯恐出事,不好给大兄接待,就暂时让人把他们安置在了其他的院子里静养,若大兄另有安排,可来信告之……”
幸亏自己这个弟弟还有点心眼,不然遇到个实诚的,一口气给关到自己回去,这两个人估计就真废了。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自己做得确实有些不太到位,需要改进。
于是,他提起毛笔,在给赵起的回信后面又补了一句。
“……静室是修身养性,反思已过的地方,里面的桌椅板凳,务必要去掉棱角,墙壁也附上一层松软一点的梧桐木板,一方面可以隔绝声音,保持安静,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再出现类似这次自伤的问题……”
…………
写完书信,随即,他就把这件事情给暂时抛到了脑后。
他这位身为江南总督事的皇长孙殿下,这几天忙得很,因为如今整个长沙郡,从郡城到地方,都已经乱成一团。
时不时就蹦出来个谶言,这谁受得了?
别说他受不了了。
这一次,就连诛秦联盟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了。
这谁啊,这是——
这蠢货不会是朝廷的内奸吧!
哪有这么个闹腾法的?
这几天,楚地原本就是诛秦联盟的大本营,尤其是长沙和南郡,更是联盟的重中之重,结果被这么一闹腾,整个诛灭联盟的计划都被打乱,现有的一切活动都不得不紧急叫停,进入中止状态。
战线全面收缩,人员全部潜伏。
就算这样,很多成员也遭到了鱼池之殃。
这个联盟,原本就是走的精英路线,许多成员本身就是故楚贵族,亦或者是地方豪门,当然,还有一些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家。
结果被这么一闹腾,长沙郡这边的成员,直接折损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惊魂还未定呢,结果谶言就四处开了花。
朝廷的人就跟发了疯似的,几乎把整个长沙郡九县给犁了一个遍。
于是,好不容易从郡城逃到地方的成员,气还喘匀呢,就被抓进去了……
“蠢货!到底是哪个蠢货,这是要害死老子吗——”
不少人忍不住跳脚大骂。
但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办?
骂也于事无补,朝廷早已经封锁了各地要道,他们想逃跑都不容易,当然,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别说逃跑,连出门访友都不敢去,唯恐引起官府的怀疑。
毕竟,他们和景公子,亦或是张耳等人不同,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不仅仅是老婆孩子,而是身后跟着整个家族。
不跑还可能逃过一劫,一跑没事说不准也有事了。
谁敢赌这个?
当然,也有趁着夜色,连夜跑路的,只要绕过官兵的封堵检查,往深山老林,又或者云梦大泽随意找个地方一躲,朝廷就无计可施。
……
郡城中。
被困在客舍中的黄石老人,与自家小徒弟许负,相对而坐。他都没有想到,长沙郡的局势竟然会变化的如此之快。
简直是兔起鹘落。
长沙郡城十一家根深蒂固的当地豪族,糊里糊涂地为景公子的孤注一掷买了单。
短短数日,在此地立足数百年的十一家世家豪门,便被一扫而空!
“想不到伍德此人,倒是个人物,为了摆脱自己身上与刺客勾结的嫌疑,竟然直接拿这些地方乡贤开刀,抄家灭门十余家,其阴狠果决,当世少见……”
许负伸出洁白的皓腕,提起茶壶给自家老师满上,笑吟吟道。
“浩劫已起,学生以为,这不过是区区开头罢了……”
黄石老人闻言,不由默然不语。
他自然知道,自家这位最得意的小弟子说的不错。长沙郡的这场血腥杀戮,恐怕真的只是一个开始。而且这一次,恐怕就连自己师徒,都真的要被牵扯其中了。
“收拾东西吧,不出所料的话,待会我们恐怕就要换地方了……”
黄石老人叹了一口气,冲着许负摆了摆手。
许负笑吟吟道。
“师父,我先前已经收拾好了……”
黄石老人闻言,不由寿眉微挑。
“你就如此看好那位皇长孙……”
许负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师父,您老人家不也是一样吗?不然,这区区长沙郡城,怎么会困得住师父您老人家……”
黄石老人摆了摆手。
“我跟你不同,我只是天命难违,顺势而为罢了。”
说到这里,黄石老人语气有些唏嘘地道。
“我昔年,游历沛县时,曾发现有人众星拱卫,眉宇间紫气氤氲而未发,隐隐有帝王之相,还以为那是你和你师兄未来的明主,不曾想,会出现皇长孙这样一个变数,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果然天机莫测,不可尽知……”
“师父,正因为天机难测,这才有趣……”
许负转身拎出来一个碎花的小包袱,俏生生地往自己肩上一杯,笑吟吟道。
“客人要到了……”
话音未落,客舍的门,已经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我们乃是皇长孙殿下故人!”
许负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着闯进来的官兵。
带头的那人,正好是禁卫军的一个伍长,听到之后,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黄石老人和许负,见两人虽然身穿素衣,但镇定自若,气度不凡,也不敢贸然得罪。
只能拱了拱手。
“请老先生和这位姑娘,跟小人走一趟吧……”
……
赵郢是真的没有想到,时隔半年,竟然能在长沙郡见到这两位老熟人。看着被人带过来的黄石老人和许负,不由心中一动,急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郢见过黄石先生,见过许负姑娘,没想到能在此处,能在此处,得见两位故人……”
许负这个传说中的女相师还无所谓,那位黄石老人的名气实在是太大,那是真正的当世奇人。
赵郢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老朽拜见皇长孙殿下……”
黄石老人微笑还礼。反倒是跟赵郢比较熟悉的许负,一进院子,就眸光闪动,俏生生地打量着赵郢,一直跟着黄石老人,走到屋里,跟着黄石老人在一侧坐了,这才笑吟吟地道。
“多日不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了……”
赵郢闻言,不由一乐。
“姑娘也长得越发明目善睐,楚楚动人了……”
许负不由轻笑。
“殿下越发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赵郢闻言不由大笑。
“我向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哪里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哄女孩子开心,只是喜欢有什么说什么罢了……”
黄石老人:……
看着跟自家小徒弟谈笑风生的皇长孙,笑容温润,看上去就觉得如沐春风的皇长孙,几乎怀疑自己现在的判断是一种错觉。
这真的是那位煞气逼人,霸道强横,在长沙郡搅风搅雨的皇长孙?
但心中却越发凛然。
觉得自己师徒,先前的想法太过危险,最好还是离着这位皇长孙远一点。
“我们师徒,游历各处,此番不过是路过此地罢了……”
黄石老人说到这里,冲着赵郢微微拱了拱手。
“如今长沙郡动荡不安,殿下公务繁忙,我们师徒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在这里给殿下添麻烦了……”
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这么好的工具人——咳咳,这么好的老朋友见面,岂能就这么轻轻地放走?
赵郢当即站起身来,义正辞严地道。
“黄石先生何出此言?拿我赵郢当什么人?莫不是不拿我赵郢当朋友?若是让两位就此离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赵郢刻薄寡恩,不念朋友旧情……”
黄石老人:……
看着赵郢那一副,你们要是走,就是看不起我的架势,黄石老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交友广泛,但大家都是体面人,何曾见过这等滚刀肉的交际方式?
“岂有他乡遇故知,而当面错过的道理?留下,必须留下!也好给郢一个向先生好好学习的机会……”
说到这里,赵郢环顾左右,吩咐道。
“快带黄石先生和许姑娘下去休息……”
说完,又笑容满面地冲着黄石老人和许负拱了拱手。
“等晚上张府丞回来,我再为两位接风洗尘……”
黄石老人:……
看着已经迎上来的大秦精锐,黄石老人心中苦笑不已。
他虽然不情愿,但敬酒和罚酒还是分得清的。此时此景,也只能冲着赵郢拱手道谢。
“如此,就叨扰殿下了……”
赵郢闻言,不由大喜,笑道。
“这样才对,老朋友相逢,哪有那么客套的,到了这里,你就当到了家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不用跟我客气……”
黄石老人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拱了拱手,看向一旁的玄甲护卫。
“如此,有劳将军了……”
倒是许负姑娘,对此似乎毫无所觉,扶着黄石老人的手臂离开的时候,扭过冲他笑盈盈地给赵郢打了个招呼。
“此人,气运昌隆,才能高绝,却偏偏面厚腹黑,心狠手辣,又兼行事不择手段。用之为正,则可为天下苍生开百年盛世,若是用之为邪,我恐怕此人将成为天下的祸害……”
等到送他们到房间休息的亲兵走后,黄石老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旋即便不再纠结。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走不脱,那就留下来,看看这位皇长孙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好了。
到了下午半晌的时候,张良从外面回来,听说请到了自己的师父和小师妹,顿时心中大喜,亲自过来见礼。
“良拜见恩师,见过小师妹……”
看着满脸喜色的张良,黄石老人先是目光平静地盯着他看了良久,这才徐徐点头。
“子房必多礼——”
张良这才直起身子,笑着道。
“没想到学生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恩师和小师妹……”
张良得知黄石老人和许负,竟然是因为滞留长沙客舍才被人抓回来的,当即拍着胸脯保证,等此间事了,马上亲自礼送自家师父和师妹离开。
黄石老人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许负这起身,笑着给自家师兄倒了一杯茶水。
“如此,那就多谢师兄照拂了……”
张良如今事务繁忙,也没办法在此陪着,跟自家师父和小师妹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去给赵郢亲自禀报今天的情况去了。
等张良离开,黄石老人才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学生,才多长时间不见,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话虽然说得热情周到,但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
没有丝毫让自己和许负现在离开的意思。
许负见状,不由笑道。
“师父何必如此,师兄能有今天这番表现,说明没有辜负师父的教导,师父您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黄石老人闻言,笑骂道。
“就你这个丫头会说话……”
其实,他也只是内心有些感慨罢了,对于他而言,早已经人情通透,除了这个天天缠在自己身边的小徒弟外,已经很少在意这些了。
晚上的时候,赵郢让人置办了丰盛的酒席,带着张良亲自来请他赴宴。
又亲自邀请刚从外面赶回来复命的郡守伍德、郡尉宋午,以及郡中的一些主要官员在旁作陪。
黄石老人和许负,欣然赴约。
酒席上,大家谈笑宴宴,气氛轻松愉悦。
黄石老人似乎忘了下午的那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而赵郢和张良也似乎忘了长沙郡的这一堆烂事。还是到后来,见黄石老人有些精力不济,这才作罢。
不顾黄石老人的劝阻,又和张良一起,亲自把黄石老人送回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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