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捷报,始皇帝眼角不由微微眯起,就像被人忽然推开了一扇窗,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打发报捷的校尉下去休息领赏之后,始皇帝当即让人叫来了少府史禄,考工室令子钦,以及最近沉迷于研究嫁接与杂交之术的墨家矩子田击。如今他已经正式卸下江山社稷司右尚书的职位,带着一群墨家学徒,以及许行的徒子徒孙,成了大秦的农学博士。
田击过来的时候,人都懵懵的。
他不知道,始皇帝为什么会忽然召见自己。
等到了皇宫,见到少府史禄,以及考工室令子钦的时候,他更是下意识地眉头一蹙。虽然如今,他也算是效忠了大秦朝廷,但是下意识地还是对一早就做了大秦走狗的秦墨一系有些抗拒。
而考工室令子钦,就是如今秦墨中的代表人物。
“臣田击,见过陛下——”
田击上前躬身施礼。
“田卿不必多礼……”
始皇帝笑着伸手虚扶,对这种专心做事的学者,他的态度向来亲和友善,也十分尊重。
“这是镇远将军刘季刚刚从西域发回来的捷报,你们传着看看吧……”
始皇帝说完,示意一旁的内侍,把捷报给几个人传下去。
少府史禄和田击、子钦三人,不由下意识地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捷报传来,不是应该传示相国和太尉等人吗?
怎么召集了自己三人?
带着疑惑,打开少府史禄,把目光看向手上的捷报,但很快他就忍不住心中一跳,注意到了捷报中出现的那一个极为熟悉的词汇。
火药!
三十里峪的火药作坊,就是他亲自盯着建造的。他忽然有些明白,始皇帝为什么要专门召集自己等三人了。
但田击和考工室令子钦就不然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火药。
此时,见到刘季在捷报中的描述,不由惊诧莫名。
“什么是火药?竟然有如此威力!”
始皇帝看到田击和子钦两人一脸震惊的表情,不由心情大好,笑呵呵地道。
“朕的皇长孙前段时间,捯饬出来的一点小玩意儿,想不到被镇远将军用到了这里……”
皇长孙!
为了更直观的向田击和子钦展示火药的威力,始皇帝特意让人在宫中一处空旷的院子里,演示了一下。
看着轰然倒塌的院墙,田击和子钦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朕今日召集你们过来,是想让你们试一试,能不能利用这些火药,做出更适合作战的武器……”
看着倒塌的院墙,以及到处都是的砖石,田击默然良久,这才躬身道。
“陛下如今已经囊括宇内,一统天下,四海承平,民心思定,又何必把心思用在这些东西身上……”
始皇帝闻言,不由眉头微蹙,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子钦。
子钦当即出列。
“臣必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田击愤然抬头,看向一旁躬身而立的子钦。
“如今天下草创未久,天下疲敝,正是百废待兴,修养生息的时候,你身为墨家学徒,不思以自身所学为天下百姓谋永福,不想着怎么劝谏陛下,却一味逢迎上意,想着研制战场利器,枉为墨家学徒,愧为君上之臣!若天下再兴战事,百姓流离失所,皆是你之罪恶!”
子钦抬头,看着气愤填膺的田击。
“同是杀人,火药与箭矢何异?”
田击不由哑然。
“更何况,若是先前,陛下手中能有火药这等利器,战事何至于拖延数十年,山东六国,恐怕早已经望风而降!天下何至于疲敝至此?”
说到这里,子钦不由微微摇头。
“武器只是手段,比如腰间长弓,手中长剑,用之于正,则上可保国,下可安民,周围可震慑番邦,免兴战事,何乐而不为?”
始皇帝忍不住赞道。
“善!考工室令子言,可谓老成持国!”
有了始皇帝的态度,有了考工室令的配合,这事已经不可阻挡,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田击愤然离去。
始皇帝也不以为忤。
既然田击没有参与的意思,那就把这个任务,全面地交给子钦。让他放下去少府那边的差事,在考工室中择选身家清白的良匠,入三十里峪的火药作坊,专心研究火药的使用。
回到住处的田击,依然对始皇帝的决定,愤懑不已。
“矩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要不要就此离去……”
随侍在身边的弟子柴,见状不由出声提议。田击看着窗外经营了许久的试验田,沉默半晌,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间事,若能成功,推广天下,则四海之内仓廪充实,黔首或可借以饱腹,如今才刚刚摸到一点头绪,若就此远去,我心有不甘……”
看着神色慨然的矩子。
柴深施一礼。
“矩子高义!”
田击苦笑摇头,始皇帝穷兵黩武,性情刚愎,朝中之事,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那就是把皇长孙提出的这个粮种改良计划做出来。
好在,他虽然当面顶撞了始皇帝,背弃了始皇帝的意愿,但是始皇帝也没有追究他的罪过,反而让人送来了过冬的衣服,赐下了酒食,对他这边的一应要求,无有不许。
这让他慢慢地放下心来,干脆闭门谢客,一门心思地扑到自己的试验田上,不再理睬外面那些烂七八糟让人闹心的政事。
……
郡尉闻一行人,终于见到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激动地两眼放光。
“殿下横扫漠北,一日破四国,三箭定河西,臣虽然远在南阳,没能亲眼目睹殿下的英姿,但依然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赵郢不由哑然失笑,上前亲手扶起郡尉柴等人,笑道。
“将军过誉了,不过是将士用命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郡尉柴等人坐下,又吩咐左右上茶。
赵郢态度很友好,笑容也很温和。说起话来,温文儒雅,丝毫没有想象中那种霸道强横的军中风气,让郡尉柴等如沐春风。
虽然赵郢谢绝了南阳郡守入城休息的邀请,再三强调,一切从简,但到了晚上,郡守渠复还是专门让人送来了城中酒楼上好的酒食。
又让人送来了数十头羊,犒劳随行将士。
赵郢也没有矫情,坦然受了。
等渠复离开之后,他直接把这些酒食,赏赐给了麾下的将士。虽然这些酒食给大锅饭倒在一起,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但依然让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士气大振。
按照赵郢原本的计划,等南阳郡这边把补给的粮草送过来,第二天就动身继续南下。
但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殿下,小民冤枉,请殿下做主啊……”
渠复做事能力很强,知道赵郢要连夜离开,当天晚上就让人准备好了需要补给的粮草物资,第二天天刚亮,就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殿下,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南阳虽然贫瘠,但依然愿尽心竭力,保证殿下一行所需……”
“渠郡守费心了……”
两人正看着南阳这边的临时征集的农夫装卸物资呢,就见不远处忽然一阵骚乱。渠复不由眉头一蹙,扭头看去,赵郢也不由眉头一挑。
因为,他如今五官敏锐,早已经远超常人,虽然隔着有数百步,但依然可以看到远处的场景,听得到远处的声音。
那是一位脸色黝黑干瘦,正帮忙装卸粮食的老者。趁着身旁的管事一个不注意,就忽然扔下手中的粮食,冲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箧,你要干什么!”
负责的管事,当即冲上去,抱住了老者,厉声呵斥。
“你想死不成,冲撞了殿下,你就算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然而,那老者似乎铁了心,在那里拼命厮打挣扎。
“老头子我早就该死了,我儿子死了,老婆子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要见殿下,我要去问问他,他凭什么要出那害人的政策,若不是他,我儿子怎么会被人害死——放开我,不然,老头子我就算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睛……”
“闭嘴!你莫不是想害死我们……”
见这老者,不管不顾的在那里呼喊,一旁的管事,大冬天的,额头汗都下来了。听着那身材干瘪的老者,那声嘶力竭的呼喝,赵郢脸色也不由慢慢收敛。
“下人办事不力,惊扰了殿下,是臣之罪,臣这就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渠复见那边动静越闹越大,赵郢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快,也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告了个罪,就要过去,赵郢见状,忽然笑了笑,跟着站了起来。
“无妨,正好闲来无事,我也跟郡守一起过去看看……”
见渠复带着皇长孙殿下亲自过来,所有人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那老者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放弃了挣扎,脸上露出一丝畏缩的神色。
“何人竟敢在殿下面前大声喧哗,还不赶紧带下去——”
渠复看着兀自拉着老者在那里发愣的管事,忍不住眉头一蹙,出声呵斥道。听到郡守的命令,随行的侍卫,赶紧上前,想要把老者拖下去。
却被赵郢出声拦下。
“且慢——”
渠复的随行侍卫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看向一旁的渠复,渠复有些不快地呵斥道。
“没听到殿下的吩咐吗?还不赶紧放开……”
那老者忽然得了自由,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了会呆,才慢慢地醒过神来,看着正一脸温和的赵郢,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砰砰磕头不止。
此时,已经进入十月中旬,脚下的土地微微泛着苍白的色泽,又冷又硬。但这老者却全然不顾,只顾着拼命磕头,只是两下,额头就已经血肉模糊。
险些混着泥土,从额头流下来,干瘦的脸上,瞧着竟有几分凄厉。
“老人家,不必如此,有什么话,且站起来说……”
赵郢上前,蹲下身子,亲手把老者扶起来。那老者,原本还要挣扎,可不知道怎么着,身子一轻,人就已经起来了。
“老人家,说说吧,到底何事……”
老者看着赵郢那温和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要质问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一时间讷讷不能语。
赵郢也不催促。
“我刚才听闻老人家说,你的家人,好像因为我的政策而死?不知道可以具体说说?”
赵郢此言一出,渠复顿时脸色大变,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赵郢拦住。
“无妨,无论对错,总得让人家说话,且听听老人家怎么说……”
他虽然言辞温和,态度和蔼,但内心其实十分纳闷,仔细回顾了一下自从自己参与政事以来的所有政策,自问没有害民之举,很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概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认为此次难逃一死,这老者反而不紧张了。
索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道。
“老汉一家三口,原本有几亩薄田,虽然吃不饱饭,日子过得苦一些,但这两年不打仗了,小儿是个肯下力气过日子的,又租赁了城中张大贵人的几亩水田,就算朝廷的赋税重一些,也还算勉强能活得下去……”
说到这里,老者忍不住指着赵郢,流着眼泪道。
“可谁知道你这个不知所谓的皇长孙,却偏偏要推广什么占城稻,逼着老汉一家改种新稻种,可怜小儿东拼西凑,饿着肚子种下的庄稼,才刚刚长出来,就被你们强行给刨了去——你们这是作孽啊……”
老者忍不住捶胸顿足。
“作孽啊,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的!才长出来的庄稼啊,就这么给刨了——小儿只不过就是辩解了两句,就迎来了一顿毒打,小儿气不过,非要去找张贵人理论,谁知道,谁知道……”
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赵郢的脸色已经阴沉似水,一旁的渠复听得汗都下来了,他恨不得直接上前堵住这为老者的嘴巴,但看到皇长孙那冷冰冰的目光,却不敢有一丝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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