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古已经带着人马到了,长戟如林,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那就是抓人。
只要是还活着的,统统给抓走。
哪怕是锥古,看着窗户后面和门口正中的强弩,都不由心惊胆战,隐隐有些后怕,这要是皇长孙殿下出点意外,自己就算是死一百次,都难恕其罪。
故而,此时抓起人来,格外的凶狠卖力。
但凡有人敢偷看皇长孙殿下一眼,又或者是投降的动作稍微迟缓一点,都会迎来他暴虐的一脚——
命掉一大半的那种。
至于赵高,此时,他五体投地,跪伏在田庄门口,一言不发。
今日之事,他难辞其咎。
若不是他办事不利,皇长孙何至于亲自来此?
诛心一点讲,给他扣一顶勾结刺客的帽子,他都摘不下来。
至于吕媭姑娘,则被人搀扶着爬上了马车,只是花容失色,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再也没有了刚才旖旎的想法,显然,院子里那血腥的一幕,把她这位吕家的小娘子给吓着了。
乃至于,神情恍惚,走过去的时候,都没发现,自己脚边还跪伏着一位曾经的中车府令。
长得颇为英武的美男子。
赵高一动不动,跪伏在门口,直到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硕大的靴子。
他知道,那是皇长孙!
一颗心,瞬间提起,汗湿夹背。
……
驾着马车原路返回的车夫,远远地就看到了田庄外面,军容整肃,杀气腾腾的大秦精卒。
轻轻地勒住了缰绳。
“先生,事泄了——现在若走,还有机会,小人可以拼死送先生出城……”
马夫脸色平静,就像说的不是生死,而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寒暄。马车夫说得很笃定,马车上的人,听得也很认真,似乎一点都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联盟经营多年,自有自己的渠道。
“楚王有百般恩义于我,而我屈匄却无一事可报君上,苟活至今,每时每刻都如芒刺在背,常常午夜梦回,汗湿夹背……”
自称屈匄的老者,微微摇了摇头。
“今日,我屈匄若不回来,渭水河畔,必将血流成河,楚王血脉,一朝尽丧!此事,自我屈匄而起,自该至我屈匄而终,岂有累及故人者?”
说到这里,坐在马车中的屈匄,响起车帘,冲着前面的马车夫拱了拱手。
“屈匄今日即将赴死,你我主仆缘尽,且就此去吧……”
马车夫默然不语。
只是轻轻地帮屈匄放下车帘,一如既往地启动了马车,车行平稳,一如既往。
“先生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今日且与先生赴死……”
马车内,屈匄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目不复再言。
于是,不久之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而来,堵住了赵郢的去路,对兵甲森严的大秦将士,视若不见。
赵郢眉梢微挑,轻轻勒住马缰,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汉子,以及从马车中伸出来的一双干枯但有力的大手。
“老夫屈匄,以此头,敬献皇长孙……”
屈匄峨冠博带,身着楚袍,神色平静,看着赵郢的眼睛,不闪不避,不惊不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日这种结局——
甚至期待已久?
赵郢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来人,拿下……”
屈匄也不反抗,那马车夫也老老实实,任由人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如捆鸡鸭牛羊。
……
今日的动静,委实有些大了,即便是想瞒,都瞒不住。
很快,皇长孙殿下被人设伏刺杀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故而,还没走到城门,宫里传旨的禁卫便到了。
“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前去见驾……”
赵郢笑着地点了点头。
“有劳了——”
脸上虽然云淡风轻,但心中已经暗暗叫苦,心思电转,拼命地想着待会怎么跟自家那位大父解释。
人还没进大殿,就看到了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宫门之外的楚王。
此时,见赵郢大步而来,楚王痛哭流涕,扑上前抱住了赵郢的大腿。
“殿下,此事与臣无关,打死臣,臣也不敢有丝毫的忤逆之心,还请殿下明察啊……”
老大的一个人,哭得泪流满面,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赵郢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你不必如此,此事,若与你无关,我自不会迁怒于你楚王室……”
楚王闻言,涕泗交流,跪伏于地,磕头如葱。
“多谢殿下仁慈……”
什么王室尊严,早已经不存在了。
在秦国大军攻破郢都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踩了个粉碎。国破家亡的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为秦宫人!
王室血脉,早已经沦为暴秦的玩偶,生死尽数操之于人手,还有什么体面和不体面!
而今所求,不过是不忍心见楚王血脉,尽数断于自己这一代而已。
赵郢没有心情理会这位落毛的凤凰。
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历史的大潮之下,总有人昂扬登场,也总得有些人黯然收场,今日之楚王,未必不是来日之秦王室——
而事实上,秦王室血脉,更惨。
那些后来者,终究没有始皇帝的气魄。就连后世那位自称仁义无双,在陈桥遮遮掩掩披上黄袍,抢了自家大哥幼子皇位的赵大郎,都忍不住对那两位小侄子举起了屠刀,准备斩草除根。
赵郢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双手交叠,站在台阶上专门迎候自己的黑。
“见过黑老——”
“殿下,小心,陛下对您今天的冒失举动,十分生气,刚刚打碎了您进献的那尊琉璃盏……”
黑一丝不苟地躬身回礼,借着两人错身而过的档口,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
赵郢:……
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多谢黑老……”
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这种事,是躲不过去了。赵郢硬着头皮,跟在黑的身后,往大殿之内走去。
果然,人还没进大殿,就看到了脸色阴沉似水的始皇帝。
“朕听说,刚刚皇长孙殿下又大显身手,打得一群刺客,狼奔豸突,只恨爹娘没有多给他们生几条腿——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赵郢:……
“没有,没有……”
赵郢赶紧否定。
“大父,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没错,你是皇长孙殿下,大名鼎鼎的冠军大将军,你能有什么错啊……”
始皇帝眼神讥诮地看着他。
赵郢:……
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跟始皇帝耍贫嘴,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挨骂。争取让始皇帝陛下早点骂舒服了。
见这狗东西,低着头,臊眉耷眼地任由自己喝骂,始皇帝也就没有了继续冷嘲热讽的心气。
“亏你还跟着我天天处理政务,到现在,你就学了个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到现在,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都不懂?”
始皇帝怒其不争地指着赵郢骂道。
“你可知道,你一身所系,到底有多么重要?今日,你为了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就孤身犯险,让那些追随你的人,如何放心追随,你让朕又如何放心把这大秦交付给你!”
赵郢:……
“大父,我错了——”
赵郢是真没想这么多。
不仅仅是,他没想到有人敢在咸阳刺杀他,更主要的,还是根本没拿这当一回事,如今他的身手,比出征匈奴平定河西的时候,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这让他总有一种,天下之大,我大可去得。
火药不出,我赵郢天下无敌的感觉。
此刻,被始皇帝迎头一阵痛骂,他才恍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心态,已经开始目无余子。
这很危险!
今日,固然自己逃脱了敌人的刺杀,成功地反杀了对手,但若是敌人准备的再充分些呢。
比如,准备上数十支那等水准的强弩,给他直接来个攒射。
自己还有把握能反杀成功吗?
赵郢自己都不敢保证!
自己今日,终究是冒失了。
见这臭小子,似乎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始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缓,轻叹了一口气。
“郢儿,你应该记得,上位者,未必需要多么勇武,也未必需要多么睿智聪敏,多才多艺,只要能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知道选拔任用人才,让有能力的人去做自己不能做到的事,便已经足以……”
始皇帝说到这里,心中不由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自己对自家那位十八公子,就是抱着这样的期许。
一直到自家这位孙子出现。
从能力,心性,格局,眼光,乃至于野心,都全面的碾压了自己那位十八公子,这种心思才慢慢地淡了。
甚至借着上一次的巫蛊事件,彻底剥夺了他继承大秦权柄的可能。
但选择皇长孙,真的没有任何风险吗?
一想到今日这位皇长孙的举动,始皇帝便不由偷偷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的大秦,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暗里已经有不少的隐忧,真要是出一个如武烈王那样自负勇武的帝王,真未必是国之幸事。
“大父,是我错了,以后,再不会做出这等以身犯险的蠢事……”
始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你是皇长孙,大秦独一无二的皇长孙,不要说去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人,哪怕是攻城拔地,也用不到你亲冒矢石,以身犯险——不然,我大秦养那么多精锐孤勇之臣有何用?”
说到这里。
始皇帝瞥了他一眼。
“即便是你勇武过人,天下无敌,即便是你计谋无双,谋略过人,天下人都不如你,你也要记得,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人,成不了什么大事的,要想成大事,就必须要学会用人,那些人才,你若是不知用他,不给他们施展才能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早晚会弃你而去……”
赵郢闻言,不由想起了后世那位项羽和刘邦此消彼长的故事,心中暗自警惕。
从宫中回到家,自然又免不一番唠叨和关切。
就连一向对他畏惧有加,见到他就恨不得躲起来的二弟赵起,都专门从学堂请假回来,叮嘱了他几句。
这让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温暖。
不过,大哥的面子不能丢!
“你今日的功课,完成的怎么样了——大哥我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区区几个刺客,能奈我何?这么一点小事,就让你心境大乱,读不下书去,以后还能指望你成就什么大事!”
赵郢板起脸,拿出身为大哥的威严,语重心长地教训着自家二弟。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坚韧不拔之志,每逢大事,必心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曾有前贤,即便是于闹市中读书,亦不受外界干扰,二弟,你当以之为榜样……”
赵郢说完,以一副大哥我对你期许很深的眼神看着赵起。
赵起:……
自己都有些迷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明明是担心自家大哥,特意请假跑回来关心一下大哥的,结果反而被教训了?
不过,那些话说得好深刻,好有道理,若是说给学堂的先生,想来又能引起一番惊叹。
还有,大哥口中的前贤到底是谁,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
忽然就很惭愧了——
大哥信手拈来的小典故,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读得书还是太少了。
小弟自然好对付,但芈姬和王南等人,就不好打发了,被围住好一番叮嘱,刚刚因为忽悠——咳咳,刚刚因为鼓励自家弟弟而获得的一点点快感,瞬间就没了。
事实证明,哪怕是出自纯粹的爱意或者是关心,唠叨得久了,也是一种负担。
到最后,赵郢只得落荒而逃。
皇长孙遇刺,而且在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一件极为严重的大事。赵郢还在大殿里,接受来自始皇帝的责骂的时候,黑冰台的大总管黑,已经亲自挂帅,加入了整个事件的调查。
屈匄庄园里面,还活着的大小三百余口,被尽数下狱。
就连自请责罚的赵高,都被毫不客气地关进了牢狱,在证明他与此事无关之前,就不要想出来了。
哪怕赵郢相信他,亲自开口,也逃不过一套严苛残酷的审讯。
在皇长孙的安危面前,所有人都不值一提。
刚刚因为巫蛊案,杀得血流滚滚的咸阳城,不知道这次,又会有多少人因为这件事人头落地。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听到消息,就亲自赶到皇宫,跪伏在宫门之外,主动请罪的前楚王殿下,一直没能得到始皇帝的召见。
他不敢起身,更不敢离开,只能孤零零地跪伏在大殿之前,如一只离群的孤雁。
这番情由,自不需一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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