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洲上元王朝。
尚明州地处上元王朝边陲,人口不足百万,州城常蔺,而此次下界通道开启地正好在常蔺城郊。
数年前,上元王朝的钦天监已得出通道开启地位置,朝廷专门划拨专款征收方圆一里内土地,修建深宅大院,对外当然宣称只是某个归乡商贾购地置业,大兴土木,很多山上事,无论朝廷还是山上宗门,都不会完全告知百姓。
安居方能乐业,世间攘攘若皆为证道长生之徒,哪还有安民万世存在。
世俗王朝如此积极当然不白干,五源大陆上有一个不属于五大宗的海外宗派,专门做接送上下界的买卖,一应支出钱款,他们都会数倍于王朝开支补偿所在地,而且建好的宅院,一旦完成传送,即无偿交于所在地王朝。
这个宗门相当奇特,自称祝由师,是钦天监所有占星占地术师老祖宗一脉相承,不善打斗攻伐,但布阵下咒方面确有独到,所有宅子皆按古老的先天八卦布置,暗合九宫,整个庄院的中心便是此次进入下界的归墟路。
每一个想进入此地的宗门弟子,皆需缴纳一笔价值不菲的买路钱,数量视其宗门而定,祝由师们当然不会给任何人透露,林默缴纳的费用也达到了令人咋舌的三十万下品灵晶,略等于一枚极品筑基丹价钱。
灵晶由平尘大长老掏腰包,至于是不是私人来出,林默没问,平尘也没提。
花钱方面,林默向来谨慎。
进得庄院,里面所有人都穿着看不出身份根脚的衣衫,身上或多或少施展过障眼法,掩饰自身气机。
庭院里人不多,稀疏几个,相互离得远远的,没人凑近交谈。
离通道开启还有两天。
如此高额费用,自然包括住宿。
林默被一名祝由师领进一座四水归堂小院,天井中央栽了棵桂花树。修行者喜静,除非特别要求,每座小院只住一人,相互不会干扰。
刚烧水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炼气七层,很显然用秘术压低了境界,长了张和老鼠很相像的脸,尤其两撇长长的八字胡,与老鼠相似度极高。
“阁下是……”
林默还是挺有礼貌,第一次出远门,不想因过于高傲结下不必要的仇怨。
来人道:“在下长庚,自号,自号!让兄台见笑了。”
大家进入下界都不会用真名实姓,这很正常,哪怕外出游历,也会用个化名不是,何况前往一个天地完全陌生的地方。
林默道:“唐斩,称小唐就行。”
这是他在主阵者名录中留下的名号,名字是他从一本流奇小说中读来的,以前就觉着名字挺霸气,与本名林默完全两个风格。
长庚呵呵:“兄台这姓名可够独特的,杀气十足,定然能在下界杀出一方天地。”
林默道:“道友有事。”
他不太习惯江湖气太足的称呼,按照山规矩,同境见面称道友最不会错。
长庚低声道:“能否入内说话?”
林默侧身把他让进院子,随手关上院门。
院子自带阵法,能够隔绝外界窥探,也能将外界的声音隔离在外。
两人来到堂屋,林默泡出一壶茶,各倒一杯。
长庚左右四顾,问道:“兄台一个人?”
林默笑而不语,端起茶杯慢慢品啜,茶水浓酽,本来极好的仙家茶叶,给他泡成了街边一文一碗的老鹰茶。
泡茶方面本打算跟严二师兄好好学习,结果还没等实施就给平尘拉到了这里。
搭腔最怕有人冷场,更何况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没第三个人缓和气氛。
长庚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水,眉头直皱,说道:“唐兄谨慎,在下此来,不为别的,就是认识下同游朋友,到了下界,我等虽有境界上的优势,但下界的武夫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能与稀少的炼气修行者抗衡数千年,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经验手段,咱们同行若不抱团,一个个挂单的话,很可能挨不过十年。”
林默笑笑,说道:“长庚道友没炼过体?”
长庚表情难堪,修行者炼体者极少,少阳剑宗因为炼剑峰的存在,又是剑修,炼体反而常见,五大宗也算独一份。
什么叫话不投机,这就是了。
两人各说各的,只要开口一问,必然直戳人家心窝子。
又一阵沉默,长庚道:“我就想给兄台提个醒,听说今年后土宗去下界的人不少,他们可是同门同宗,抱团必然,咱们这些个零星散修,若不抱团,不等遇上人界那些觊觎咱们身上法宝的家伙找上门,说不得后土宗那些家伙就会联起手把我等灭掉,反正下界游历修行天不管地不罩,杀个把子人,就地一埋,谁还能去下界找到你不成。”
后土宗,还好不是水龙宗。
少阳剑宗五源大陆真正能称作敌对的只有水龙宗,后土属于友好宗门,双方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青木、离火则属不好不坏,相互既不敌视,也不友好。
林默稍微提起了点兴趣,道:“长庚道友能指出这点,说明对这下界历练有很多了解,不如说说下界的情况,咱们到了那里,需要注意些什么,该如何养糊口,毕竟十年时光,总不能找个地儿窝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吧!”
他为了缓解气氛,递出一壶平尘大长老给准备的仙家酒,自然不是本宗飞泉峰秘酿,而是来自南离洲一家叫醴泉山的小仙家山头仙酿,整个五源大陆相当有名,也很常见。
长庚笑开了眼,捏碎上面封泥,深深吸了口酒气,说道:“兄台讲究人,看这阔绰,想必不是大宗门出身,便是世家子。”
林默也取一壶自饮,闻言问道:“何以见得?”
长庚振振有词道:“醴泉山仙酒一壶普通酒水十块灵晶,用黑陶瓶盛酒,像兄台这种,白瓷瓶的,是价值五十的上等酒,不是宗门世家,哪喝得起。”
林默自嘲一笑。
平尘大长老给的酒肯定不会差,他那种地位境界喝普通酒岂不掉份,因此大家都没太注意细节。
几口酒下肚,气氛活络了许多,长庚拉开话匣子,讲起了他不知从哪听来的一些下界掌故传奇。
传奇多于掌故。
道听途说来的东西,真假参半,下界地盘人文风俗等基本属实,然而一些玄乎事,就只能当流奇故事听完就算,真个当了真,那就是傻子。
这两天,也不知是不是贪那口酒,长庚有事无事就往林默这边跑,也没见他去打扰别人,每天也没别的,喝酒,传递最新消息,两人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还指点了下林默泡茶的技巧。
据他所言,这两天新来的人当中,有一拨七八个人引人注目,陆陆续续一个个来的,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七八人都喜欢有意无意在庄子里转悠,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刻意回避,越是这样,越能看出他们之间原本认识,而且此行必有所图。
七八个人,有所图谋。
林默把这些记在脑子里,也没有急着去亲眼看看,反正归墟通道打开那天,所有人都会见面。
……
七八十人全站在院子里,有男有女,男多女少。
中间空出来一大块空地,一幅极大阴阳鱼先天八卦图嵌刻在白玉地板上,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代表天地风火雷泽水山,外圈围绕十大天干,十二地支,皆以极其古老晦涩的名称代替,字符同样古老苍拙。
林默从藏经阁读过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偏偏记性也不差,阵法造诣尚可,很快摸出点门道。
一座稳定天时地利的奇门传送阵。
本身并无传送能力,而是起到稳固归墟通道的作用。
十二名身着古老长袍的术士分十二地支方位站立,手上各执一块陈黄古玉笏,嘴里不停诵念听不懂的晦涩咒语。
林默借观察术师也在观察着长庚指点那七人。
对方也在同时观察着他。
一水的炼气八九层。
林默不好展开灵识配合慧眼,一旦灵识铺散,极可能被视为挑衅问道,即使双方素不相识也可能引发一场无妄争斗。
对方也未必冲自己来的,走得如此仓促,按理说被人缀上的几率极低。
等在院子里的人大多紧张,有的甚至紧张到面色煞白,两条腿不停筛糠。
毕竟去的地方在另一方天地之下,那方天地虽然对修行者有极大的好处,但天地厌胜带来的负担同样让人很难适应,甚至有可能成为下界修行者猎杀的目标。
毕竟他们身上的法宝等诸物,在下界可是炙手可热,奇货可居的仙界法宝。
都怕成这样子,还掏这么多灵晶买这罪受的。
林默也在观察其他人,长庚就站在身后小声耳语,把他知道的人一一指出。
后土宗来的人的确不少,十六七人,全站一起,几名炼气九层身上透着一股子自信的男修正和四五名女修谈笑风生;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分散注意力,偶尔偷偷瞄一眼几位师姐师妹胸前鼓鼓囊囊,喉结上下滚动,瞧向那几位师兄的眼角余光却透露着些许不屑。
一位不知来自哪洲的修行者正站在两名身材尤其前凸后翘的女冠中间,左右逢源,一边满面春风,嘴巴不停说话,一边还夸张比划着手势,那双比女人还秀气白嫩的手,好几次故意轻轻掠过女冠的胸前,稍微接触,勾起一阵的颤颤巍巍。两名女冠眼中含春,嘴上嗔怪着,肢体语言却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
阴阳鱼开始缓缓游动,天地风火雷泽火山同时逆旋,十天干,十二地支每一层阵法皆在旋转,所转方向各自相逆。
阴阳鱼越游越快,快到最后已看不见黑白双色,地面逐渐显露出一个漩涡漏斗,往地底钻入。
不多时,漏斗变成一个黑压压的深坑,不见渊底。
伫立摄提格位的术师口称:“格起,万物承阳而生。”
协洽位术师道:“万物和合也。”
执徐位术师再言:“皆舒散出,阵成,请众人次第入内。”
一条虬须大汉匆匆分开众人,大声道:“我来做第一个探路者。”不由分说,纵身一跃,便跳进黑色深坑。
整个人却不似坠入深渊一般直落而下,反而像跳进水中,身体缓缓下沉,直至黑色没过头顶。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长庚在林默之前一个离开。
一进归墟,眼前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般漆黑无光,而是五彩斑斓,各种色彩因高速旋转混杂一起,形成了一个圆柱形通道,人就在光怪陆离的通道中疾速坠落。
说是坠落也不尽然,高速移动比较准确,通道中并无上下天地之分,也没有高空下坠带来的心悸,甚至不如御剑时罡风扑面。
没有风,没有味道,没有空间分别……只有光,让人生出错觉的光。
当林默蜷缩起身体迎接坠地时冲击那一息,幻彩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天光。
远山,绿树,花草,各种飞来飞去的蚊虫蝶鸟。
到了吗?
其他人去哪儿了。
林默举目四顾,灵识铺开,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这方天地带来的天然厌胜,整个身体仿佛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紧紧束缚,想挣脱,无从着力,整体压力让真元无时无刻高速运转,如同他在内观照视时,真元周天运行。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平尘大长老所说的站也修行,坐也修行,连呼吸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从情结镯中取出一只多宝袋,再从多宝袋中驭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是报名时祝由师交给的信符,一旦十年后,本人没有筑基飞升,通道再开时,信符便会打开一幅堪舆地图,上面会显示出离开地点,本人需在一旬内赶到,借助空间通道离开。
他确认玉佩无恙,重新放回,沿着丛林中不知是猎户还是樵夫踩出的小径,往山下走去。
刚来到一个新天地,他不想过早暴露行踪,舍弃了御剑、仙术行走,全凭两条腿,先找到处安身地。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对十年内提升到筑基还是相当有信心。
这方天地厌胜对来自五源大陆的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天大福缘。
前提却是需要足够的灵气来支撑这种日积月累的消耗。
他在脑子里飞快计算出真元消耗的速度,若不用战斗,手上一万五千上下杂晶能支撑差不多一年,而三千多上品冰晶,若吸纳过程中不会消耗,顶上十年应该没任何问题。
需要战斗就很难说,一块冰晶也许一场战斗都顶不下来。
山下有城。
有城就有人。
进城的人不少,城门外等着进城的推车马车,排成了长龙。
城楼不高,门洞上方刻着‘未济’两个大字,原本漆朱点金,年深日久,风剥雨浸,笔画与城墙石砖同色,只剩些许金朱残痕。
林默不知当地规矩,不敢贸然排队,于是去了城门洞外一家专门卖茶水的小摊子。
茶水一文一碗,用的当然是本国制钱。
离开时,平尘大长老给了一包银子,沉甸甸的,说下界这种东西最管用,与五源大陆的凡间差不多太多,至于下界几十国的制钱,当然不会事先准备,五源大陆也没有这种钱币可换。
来茶摊的目的,也就为跟摊铺子老板搭上几句话,免得刚到陌生天地,就惹出一大堆麻烦。
以他在舆山镇与山下人打交道的经验,花钱大方的顾客,总是容易得到特别关照。
茶摊上也没太多能花钱的物什,除了茶水,也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碟果脯果仁。
茶摊子生意并不红火,老板跷起二郎腿,半躺在竹椅上,手拿了把蒲扇驱赶不停扑面而来的苍蝇。
通过聆听附近排队车马把式的交谈,发现这里人说话口音与五源大陆本无太大分别,除了乡俗俚语,交谈内容大致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他找了张离老板最近的小茶桌坐下,大剌剌地道:“来碗茶水,外加三碟炒果仁。”
老板在他过来那一刻就已经起身,拎过来一壶冷茶,另一手取了只粗碗往面上一放,将茶水冲了个七分满,闻得这句话,马上掉头去取了三碟炒果仁过来,满脸堆笑:“客官是外出周游的士子吧!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出游也不容易。”
按长庚的说法,士子在这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做官的可能性极大,因此尤其受人尊崇。
说起来,五源大陆除了各大仙山附近,远离五宗的地方何尝不是如此。
林默默认了茶水老板的说法,说道:“是不容易,出门太远,身上没个证明身份的东西,难不成需得在城外住上一宿。”
老板笑了笑,坐回自己的躺椅,指了指城门上方,说道:“上面的官爷能帮你补齐通关文牒。”
他伸出两指捻了捻,“有这个就行。”
林默取出一粒最小的散银粒放上茶桌,“身上没别的,就这个还算够。”
老板赶紧前倾了身子,尽量够着伸手将银粒按住,失声道:“客官可不兴这样,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白,未济附近可不太平,前些日子还有一家人路过十里坡给人全剁了,尸体三里天才由上山打柴的樵夫看见。”
林默道:“难不成这点钱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老板神神秘秘道:“可不是咋地,咱这儿可没人使这玩意,铜子都一个个有数的,你拿这个付茶水钱,别人不把你当肥羊才怪。”
林默道:“身上也没别的,不如店家就胡乱找些铜钱,一会进了城,也免得麻烦不是。”
老板拿起银粒子,放嘴里咬了又咬,又在袖子上擦来擦去,最后掂了掂分量,咕哝着道:“我摊子上就不到一百个子,可找不开客官的银子。”
林默笑道:“那就全给我,银子你收好,不知补一张通关文牒要多少。”
老板从腰带上解下一只布袋子,将里面的铜子稀里哗啦全部倾倒在茶桌上,看上去一大堆,其实不足百文,“有刚刚一粒差不多大小的现银足矣,你要给得多,他们可不会给你找补。”
林默道:“官家不会调查?”
老板撇了撇嘴,啐了一口痰,晃了晃那粒碎银子道:“调查个屁,那帮人眼里只认这个。”
林默心头有了数,抓了把炒果仁在手心里,往嘴里丢了一粒,起身便往城门走去。
排队进门的骡马推车只占用了半边门洞,另一半专门提供给行人进出,检查也没那么严格。
林默刚到城门洞前,就给一名执矛军卒拦下。
“打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话听着怎么熟悉。
林默摸了摸鼻子,想起第一次进入涿州城的光景。
那次可是大赚四方,满载而归。要不是先后遭吕扬和千玄的截杀,真能用完美来形容。
可这次再亮出少阳剑宗的身份玉佩就不管用了,好在他有比身份玉佩更管用的东西。
他伸出握拳伸了出去,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不大的碎银子。
“在下远道游学,路上不小心丢了通关文牒,还请官爷给补办一张。”
说话文绉绉的,一袭青衫不染灰尘,很有几分游历士子模样。
当兵的相对士子还是相当敬重,毕竟这些士子指不定哪天就投靠了某位贵族门阀,一转眼成了某城官吏也说不定,贵族养士成风,又不计较出生地所别。未济城中郡守就养了好几位外来士子,平日里比守城副将还要威风。
“那就请先生移步,穿过门洞,你就能看见一张桌案,那便是公验所派来的文吏,补办一应文牒皆可。”
林默点头谢过,顺着指点很容易找到了补办所需文牒之地,一块不足两钱的碎银子,让那文吏小官根本没问太多,他只照长庚说过的下界大致划分,随便说了个地名,很快一张新文牒就补办成功,文牒上面的姓名并不是唐斩,也没用本名,而是一个相当俗气的名字‘长生’,林长生。
文吏也好心提醒他,这种文牒在未济所属的荔国有效,一旦跨境,别国多半不认,到时尚需在别国重新办理。
荔国也就七州十三郡,属较小的国家,经常遭受周边大国战争蚕食,因此对外来人反倒检查不严,若到了周边的大豫国,情况完全不同,一旦没有原出生地的凭证,很可能被当成流民或谍子,就连住店也需要出示文牒,店家方敢接纳。
林默心不在焉听着文吏唠叨,眼睛却看向另一个方向。
长街远处,青旗酒招下,一名灰衣男子坐在台阶上,手里拿只酒葫芦,眼睛眺望城门方向,一身气机磅礴,肆无忌惮往外流泻。
视线相交。
那人展颜一笑,嘴唇嚅动。
林默从唇语中读出意思:
“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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