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影拜入往生门时,已经年过十八。
师门的辈分与家族不同,只管先来后到,不管年纪大小。因此他一入门就成了“小师弟”,往上不少师哥师姐,其实都比他年幼。
辈分最高的大师姐司文瑶,那时不过刚刚及笄。
只是司文瑶虽然年幼,却时刻佯装老成,绷着张小脸跟书院老夫子没差,每天执着竹鞭督促他们练习、练习、再练习。
初见便是如此。
那天风轻云淡,清澜河畔墨竹梭梭,他穿过竹林,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竹亭上,翘脚微荡,拿着竹鞭,表情“凶神恶煞”:“你们都听好了,不打完这套拳,谁都不能休息!”
下面的小弟子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拳拳生风。
她得意洋洋,捏了竹鞭晃荡,忽而发现竹林边站了个从未见过的少年,顿时严肃神色,施起轻功直朝他而去。
青衣白纱,缥缈似仙。
随她步子落下,她发髻间的铃铛也清脆作响,让她看起来俏丽非常。
只是她明显不喜欢用这副模样待人,抬头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脸色比起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什么人?”
萧影抱拳一礼:“我叫萧影,今晨通过试炼,师父允我进门,以后随师姐一同学习。”
司文瑶摇晃着竹鞭围他转了一圈,趁他看不见时,她飞快出手,比了一下他们的身高。发现自己刚到他心口左右的位置,她当即扁嘴,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
“你记着,往生门里不管你高还是矮,老还是幼,你是最后入门的,那你就是小师弟!而我,是你的大——”她故意拖长声音,“师姐,司文瑶。”
“好的,瑶师姐。”
看他态度恭谦,司文瑶心花怒放。又怕看出自己的高兴,赶紧咳嗽两声,压低嗓子:“嗯,跟我过来,让其他师弟师妹认识认识你。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很快,萧影就在众师兄师姐中,脱颖而出。
他入门晚,年纪大,所掌握的本事,却远远超过他们。每每遇到师父巡视,都会点萧影出来示范,而在他到来之前,都是司文瑶做这件事。
司文瑶觉得自己大师姐的地位岌岌可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司文瑶突然发现,原本独来独往的萧影,身边竟然开始出现狗腿。不是在他练功之后主动送水,就是觑着机会要帮他擦汗。司文瑶气得牙疼,一边骂那些师弟师妹是墙头草,是不念旧好的白眼狼,一边又更加笼络和她关系本就不错的几人。
其中就有宁越天和羽茜。
这两人从小就古灵精怪,和司文瑶年纪也接近,因此无论萧影如何炽手可热,他们也都紧紧抱成一团不撒手。
一日午后,天气炎热。
司文瑶体恤师弟师妹,打算等过了日头再让他们打拳练功,可萧影性格固执,不管晴天暴晒还是下雨落刀子,都不会因此耽搁进程。虽然得到司文瑶的口信,他还是如期而至。
司文瑶看他一个人在场地练功,懒懒打了个呵欠,索性躲去竹亭的阴凉里打起盹儿来。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等她醒来时,外面竟然大半弟子都在跟着萧影动作。
司文瑶惊了。
“你们……”
刚开口,就听到师父一声冷哼。
她顿时汗透衣衫,硬着头皮融入师弟师妹之中,开始打拳。
事后羽茜悄悄告诉她,那天原本只有萧影一个人在练功的,但有几个爱慕他的师妹生出私心,想得他青睐,于是跟着去了。而那几个师妹身后,也有关注她们的师弟……于是莫名其妙的,很多人都去了。宁越天和羽茜看着势头不对,只好跟随。本想叫醒司文瑶,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唤她,突然听到师父严厉道:“让她睡,看她能睡多久!”吓得他二人就此作罢。
司文瑶气鼓鼓的,仿佛一只河豚。
好个萧影,这后入门的老男人,果然不老实,一门心思算计她!先要大家排挤她,然后让师父对她失望,最后再夺她这发号施令的位置,一定是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司文瑶深深吸了口气,当下揽来鬼点子最多的宁越天和羽茜,商量怎么反击对付。
三日之后,是每月一次的比武。
这样的比武其实很简单,也并不要求谁和谁分出胜负,只要近来有进步,师父都会有所奖励。
司文瑶身为大师姐,又天资颇高,自从三年前她一年连胜,无人再敢去主动挑衅。如今在那群师弟师妹眼中,她就跟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没两分区别。
只是这次,德高望重的老者要“重出江湖”了。
司文瑶的位置就在师父身边,轮到萧影出场时,她明显感觉到师父和其他师弟师妹的眼神骤然明亮。
很期待,是么?她笑,那就让你们看看更精彩的!
纵身一跃,落在萧影身前。
原本要和萧影切磋的弟子正瑟瑟发抖,百般不情愿。平时萧影的名声就在师门中来回传,今时比武,无论跌面还是受伤,都不是件好事情。乍见到司文瑶过来,他心头大喜,只觉得她宛若天仙降临,忙不迭后退,又急急忙忙道:“大师姐是想和小师弟切磋吧?我让位置!”赶紧溜了。
萧影望着司文瑶,脸色十分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司文瑶挑了挑眉,拔出腰间软剑。
“师弟,请赐教!”说罢,长剑已如蛇般向萧影缠绕而去。
二十招后,胜负分出。
司文瑶满脸难以置信,怔怔看着地上的软剑,久久不能回神。
她……居然败了?而且是败给一个,才入门不到一年的小子?
周遭沉闷得可怕,所有师弟师妹都知司文瑶在功夫上极为争强好胜,对自己无比苛刻,如今被小师弟打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心翼翼看去,果然,司文瑶脸色已阴沉如水,浑身微微颤抖,双拳逐渐握紧。
萧影弯腰,将她的软剑捡起,仔细拂去剑穗上的灰尘,递还回去。
“瑶师姐。”
司文瑶鼻尖瞬间红透,眼眶酸酸的,强忍着,好歹没有哭出来。
她死死盯着萧影手中的剑,以前是宝贝,现在她却恨不得将它折成废铁,更恨不得把自己给劈了。
她明明,先入门那么久!
她该永远第一的,不是么?
若得不到大家认可,那她又怎能完成父母遗愿呢?
萧影看她并不接剑,又瞥见师父脸色不耐,怕再生是非,将剑塞去她手中。
“不要碰我。”她恨恨咬牙。
萧影指尖一颤,虽然只是短暂接触,但她那句话却仿佛在指责他趁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他眉头皱起,很不愉快。
羽茜看他二人一触即发,当即用手肘拄了宁越天,和他一前一后上去,说笑着把二人分开了。
“阿瑶你昨晚不是不舒服么?今天怎么还有心情切磋?走走,我们继续回去补觉啊~”羽茜说着,给宁越天使了个眼色。
宁越天瞬间会意,接话:“是啊瑶师姐,你要是身体不适,那我们这帮师弟师妹该怎么办?”
话里话外都是排挤,萧影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只是刚走没两步,就听到司文瑶道:“你站住。”
声音带着丝丝颤抖。
“瑶师姐还有何指教?”他并不回头。
司文瑶小脸一扬,脸上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情。她挑起唇角,很是自信:“下月此时,再赛一次,你敢吗!”
萧影略是抬手:“可以。”
整整一个月,司文瑶仿佛魔怔。
每日昼夜颠倒就罢了,还无时无刻都在练功,就连吃饭时间,也是拿个馒头就着泉水快速解决,手里永远捧着一本她自己琢磨的招式,一张小嘴不停念个不停。羽茜跟她从小就认识,十多年来,还是头回见她如此逼迫自己,眼瞧她日渐消瘦,羽茜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走火入魔,也就悄悄摸摸拽了宁越天去找萧影。
彼时萧影正在浣花溪畔练功,自从师门同辈无人再能胜过他,他便独自选了这一处清静地方。察觉到有人走来,他当即拿过石头上的衣服披上,发现是羽茜和宁越天,脸色微微沉下。
羽茜原本看萧影就不顺眼,再加之他眼下还一副不速之客来了的模样,更烦他两分。不过碍着司文瑶的事还没解决,只能按捺脾气。
“马上每月一次的比赛要到了,你去跟阿瑶说,你不参加了。”羽茜扬头,语气嚣张。
宁越天知道她是互友心切,更知道萧影是个不好招惹的硬茬,便站去他们之间,跟萧影解释:“阿瑶近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太看重比赛了,这样下去,她身体迟早会垮掉的。师弟你看啊,阿瑶平时对你也还算过得去吧?而且她侠肝义胆,光明坦荡,是个很好的人。咱们没必要因为一次比赛,伤了师门感情对不对?”
不料萧影唇角一挑,冷哼道:“与我何干?是她要赛,我便应赛。既然有了承诺,自是该当履行。无论她是残是伤,只要没死,都该按时赴约!”
羽茜一听,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双手并用要去挠他。宁越天赶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一边拖一边劝:“茜儿你跟他计较作甚?他天生说话直,啊对,就是说话直,也没别的意思!”又对萧影挤眉弄眼:“你继续练,继续继续。”
羽茜力气敌不过宁越天,眼看自己碰不到萧影,又将火气撒在宁越天身上,大声骂他:“你真是白眼狼!当初要不是阿瑶在村下救了我们,现在哪还有你活蹦乱跳的份!你又不是不知阿瑶她身体不好,心脏有疾,平时养着还行,万万不能累着,她要是因这次比赛出什么岔子,宁越天,我们以后就各走各路吧!”
“……茜儿,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
萧影站在原地,沉默良久,重新将衣服解开,抛去石头上。
时近月末,比赛如约而至。
司文瑶早早到场,她一身墨绿,修出玲珑身线,青丝用一根白纱发带简单束去脑后,看起来干净清澈,而眸中神色,又极为沉静。
看到萧影入场,她周身气势骤然凌冽。
“师弟,请。”她略扬下巴,一如既往地自信。
萧影淡淡“嗯”了一声,还未站定,司文瑶已拔剑朝他直逼而来。
这次,拆了一百余招。
各位弟子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呼精彩。连素来严厉的师父脸上也笑意连连,满意地抚着银白长须。
不过,司文瑶还是败了。
败在体力不支。
萧影离她极近,再最后几招对决时她呼吸突然紊乱,几次都险些反伤自己。她心里明明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却没有放弃,甚至没有让其他人察觉到她这一点异常。待胜负分出后,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将脸上浮现的病态红晕极力压制。
“还是小师弟赢了诶!”
人群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很小,但也很清晰。
司文瑶抿抿唇,没有说什么,一双平静如秋水的眼睛淡淡望着他。
萧影错开目光,准备下场。只是刚想迈步,一时心中生出两分冲动,他转身对她道:“我练功方式与你不同,若有闲暇,你可以过来……”本想说教她,话到嘴边想起她生性高傲,改口:“我们研讨切磋。”
司文瑶牵牵嘴角:“好。”加重语气:“我一定过去。”
次日,司文瑶就去了。
不过担心萧影这阴险男人有埋伏,临去之前,她还特意拽上羽茜和宁越天。三人来到浣花溪畔也没有大大方方露面,而是寻一块大石后面躲了。
而后,司文瑶伸出一双爪子扒住石头,小心翼翼往外探。
羽茜:“看到了没有?”
司文瑶:“没有,别催!”
羽茜:“……现在看到了没有?”
“没有没有!”司文瑶继续猫着身子往外走。
只是走着走着,男人赤裸的上身忽就映入眼帘。
那刚毅的线条如此完美,清澈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纵横分明的肌理滚落,身后水雾四溅,让他看上去如同惊涛骇浪中破海腾云的蛟龙,整个画面比阳光还晃眼,刹时间令她头晕目眩。
她懵了。
“哎,阿瑶,你到底看到他没有嘛!”羽茜拽拽她的裙子,要走出来。
司文瑶一个激灵,瞬间回神,急急忙忙道:“没看到,走了走了,那人撒谎呢!”双颊浮起两团诡异红晕。
宁越天隐隐奇怪,趁她不备,快速睃了一眼,而后笑得意味深长。
翌日,司文瑶又去了。
这次她学乖了,没有叫羽茜和宁越天,免得他二人东想西想。
但转念又觉不对,是他自己要赤裸上身,而她坦坦荡荡,有什么好害怕的?
念头一闪而过,昨夜折磨她深夜辗转难眠的画面再次划过眼前,她赶紧捂住耳朵摇头,将它们齐齐赶跑。
回神之时,脸颊好像又在微微发烫。
捏着裙摆缓缓走近,她想好了,若此时他还跟昨日那样,那她就跳出去斥责他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检点!她是他的大师姐,说这话还是能压住他的。
只是这方想的妥当,等她绕过那碍眼的巨石,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不在也好。
司文瑶松口气,看向面前几分湍急的溪水。
嗯,日头正晒,能踩踩水也不错。
她莞尔一笑,弯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小心翼翼朝水里走去。
站在水流之中,她抬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睛前望,没发现什么有趣的,又扭头看身后。一挂不算高大的瀑布正悬而落,溅起的水雾洒在身上十分清凉。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何会选择此处。
除了清静,更多应该是水雾能减去心中烦躁。
察觉到脚背有些痒酥酥的,她低头一看,发现几尾小鱼在她脚边游蹭,许是把她这白白的小脚当作什么从没见过的食物了。
心脏没缘由地软下,她玩心大起,将裤腿再挽两分,又拢抱裙摆塞入怀中,蹲下身去。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脚下青苔如此之滑,站着还未发觉,一蹲下,身子重量偏移,她瞬间就摔去了水里,淹没全身。
小溪的水并不深,奈何这一崴她的脚立马就火辣辣地肿了起来,使不上劲,而身下尽是些覆满青苔的硌人石头,她想挣扎起来,手掌在石头上划过好几次,没有站起来不说,还溅得满脸是水,眼睛也看不清了。
正当她焦躁之时,一双手突然从她身下穿过,将她横抱而起。
她咳嗽几声,眯起眼睛,断断续续感谢:“多……多谢……”待看清抱她的是萧影,她登时沉下脸色,急急忙忙要跳离他的怀中。而她动作太大,手指又勾着萧影衣襟,这一次,她成功把萧影拉去水里,顺带还扯烂他胸前一块衣服。
萧影伏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她咽了口唾沫,也不敢说话。
片刻过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站起。勉强把敞开的衣襟拢上,再次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别乱动,”想起方才她造成的后果,他不得不开口提醒,“你走不惯水路,再摔一次,我就不管了。”
“……”
司文瑶自知理亏,缩缩脖子没有答话。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他的前胸,昨日那撩人场景却要命的再次出现。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稳住心神,却又忍不住看一眼,这次发现今日的若隐若现比昨日更为要命,险些气滞。
待她回到岸上,发现自己一身浅黄衣裙全都透了,她极度郁郁,恨不得直接死了算了。
萧影看她默默抬起双臂,交叉在胸前,挡住那几乎掩不住的饱满,目色微跳,又赶紧错开眼神。只是视线下移,她的下半身也好不到哪去,白皙的小腿就这么明目张胆立在那里。重新往上看,她满脸委屈,咬着唇满脸通红,分明想哭,却又在强忍,干干站着不说也不动,实在……
太可怜了。
他心生恻隐,解开还算完整的外衫,不等她言说,直接一把裹住她,将她再次抱入怀中。
临走,还矮身提她拿了鞋袜。
“你!”她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她丢脸丢大发了,比比赛输了还要丢脸……
萧影却误会她是在纠结他的举动,于是平静道:“没事,看也看了,我会对瑶师姐负责。”
“?”她目瞪口呆。
“怎么?”萧影低头,对上她满脸惊恐的表情,又讥诮一笑,看向前方道路,“……本也是小孩子一个,非当自己是大师姐。”
司文瑶被触到逆鳞,顿时不乐意了,反驳他:“我本来就是大师姐!”
“哦,”他一本正经,“不过以后不是了。”
“你说什么?!”司文瑶以为他听到什么风声,瞬间紧张。
却见他笑了一瞬,道:“我既然要对你负责,便会照顾你,所以于我来说,你不是大师姐,是小妹妹。”
“你……谁要你负责?!”
萧影目光在她胸前逡巡片刻。
虽然那样的目光真的很欠收拾,偏生司文瑶还不好以此来发火,默默气了一阵,她忽而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衣襟:“你听好了,回去不许胡说八道!我是大师姐,永远都是大师姐!你不能对我有非分之想!否则,否则我就……”
“你就怎样?”他挑眉,“你打不过我。”
“……”
司文瑶再次被触逆鳞。
她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姓萧的,你——”
“我不好吗?”
“……”
“我哪里不好?”
“……”司文瑶气得直翻白眼,“你是个……白痴!”
萧影点点头:“原来如此。”又道:“可阿瑶你连白痴也说不过,更打不过,那怎么算?”发现怀中的人儿在浑身颤抖,连唇也青紫起来,怕她真气坏身子,也就不再多说。
两两无话,直至回到司文瑶的别居。
萧影将她放下,发现她发间不知何时插了根草梗,下意识伸手,帮她摘去。
只是这个动作彻底激怒司文瑶,她当即抓住他的手狠狠反折,而他眉头微皱,手腕略转,只听“咔哒”一声,竟轻而易举挣脱她的束缚。
“看来阿瑶很不喜欢我。”
司文瑶冷笑:“莫非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都得围着你转?”
“倒也不是,”萧影捏折手里的草梗,又丢去地上,“不过我认为,这世上强者为王,弱者,什么都不是。”
话音落罢,挑衅一笑。
司文瑶回他一笑,戏谑道:“强者为王有如何?食肉饮血的强者,我并不稀罕。”
“哦,那幸好……”他倾身凑近,在她耳畔轻声,“我并不食肉饮血。”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他又直身站好,道:“你是很强,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但不巧,我比你更强。”笑意深邃:“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强强联手,去做些事情?”
萧影走后,司文瑶静静思考了很久。
她不太明白萧影那句“强强联手,去做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又为此很是心动。
她被关得太久了。
自上次她带人外出,险些全军覆没后,师父再也不允许她下山。这于她来说,空有一身功夫,却不能行侠仗义,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更何况她爹娘都希望她能多多磨炼,用足够的功勋来装点她的身份,不负他们上一辈的名声。
答不答应呢?
又是辗转无眠的一个深夜。
……
日子过得飞快。
那段时间,往生门附近的村庄都在流传,只要是有不平之事,黑衣大侠和白衣女侠都会出现解决,给他们村民撑腰。但是很可惜,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每次出手,他们都戴着影网覆面。同样也是因为如此,在村民心中,他们则更为高尚,走在街口村尾,总有人在讨论他们。
司文瑶取下覆面,小心翼翼收去匣子里。
和萧影共事,没想到会如此顺利,而且他……好像并不是那么讨厌。
只是女人天生有直觉,她隐隐觉得,萧影似乎另有目的。
蹙眉思索间,敲门声响起。
“来了。”司文瑶赶紧换下衣裙,把白色纱衣揉成一团,塞进空箱子里。走去打开门一看,是笑得无比灿烂的羽茜。
“怎么了茜儿?”
羽茜拽着她往屋里走,促狭笑道:“怎么最近不跟我们一起了?”
司文瑶“诶”了一声,本想撒个谎,可面对羽茜,又实在撒不出来,只能道:“小师弟在习武方面有其他见解,我取长补短去了。”
“那取到长补到短了么?”羽茜更是挤眉弄眼。
司文瑶倏然敛眸,几分试探:“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羽茜重重点头,道:“最近朱师妹追小师弟追得特别紧,你也知道,朱师妹比你大两岁,要放在寻常人家,她早该嫁人了。所以啊,她那颗荡漾的春心,眼下就荡漾到小师弟身上去了。她说小师弟长得俊朗,又有能力,而且和你还很不对付,啧啧啧,伏小做低的姿态你是没瞧见。就是不知道萧影喜不喜欢这类的女人了。”说罢,眸色十分狡黠地望着司文瑶,俨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司文瑶反应淡淡,“哦”道:“他不喜欢的。”
“哦?”
她继续道:“因为没人会喜欢卑微的女人,女人太卑微,男人便不会把她当人看了。女人不能这样活的。”
羽茜蓦然想起宁越天,赞同无比,连连点头:“也是,就像我家阿天,必须得牢牢教训他,他才服帖懂事。”
司文瑶噗嗤一笑,道:“那也得他乐意给你教训不是?”
而此刻被羽茜念叨的宁越天,突然打了个喷嚏。
也正是这个喷嚏,把他偷窥萧影发呆的行径给暴露出来。
很尴尬了。他想,都是茜儿的主意,弄得他像什么变态似的。不过想归想,他还是走了出去。
其实他对萧影说不上厌恶,当然也绝不会是喜欢,简单因为羽茜和司文瑶是好朋友,而司文瑶和他又不对付,才会在人前站在她们那一方。
此时四下无人,宁越天随手拽了根草,放在嘴里叼着。
“哟,小师弟巧啊!”
萧影冷笑一声。
宁越天又道:“你别老这样绷着,喜欢她就得上啊。”
“?”
看他几分茫然,宁越天拨下手中草叶,蹲到他身边去。
“兄弟,女人看不出来的东西,男人却是能看出来的。你这小子分明就看上我们阿瑶了是吧!不过呢,又怂,同时还笨,不知道怎样讨她欢喜……”
萧影唇角微微勾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打架。”说罢,从地上站了起来。
宁越天赶紧摆手否认:“不不不,如今这往生门的同辈弟子,除了阿瑶,谁敢跟你打?”又用手肘拄他:“告诉你个秘密,听不听?”
萧影语气不善:“说。”
“她喜欢桃花~”宁越天笑得意味深长,“眼下正好春天,你懂了吧?”
傍晚,司文瑶正执笔写下今日见闻,忽而窗外掠进一缕清风。
抬头看时,却是萧影立在案头。
“你……”司文瑶大吃一惊,放下笔,“你来做什么?”看一眼窗户,“来也犯不着翻窗啊。”
萧影低咳一声,从身后拿出几枝桃花。
“给你。”他言简意赅。
手中的桃花很新鲜,花瓣上夜露清晰可见,朵朵含苞待放,粉粉嫩嫩。
从树上折下时,他刻意挑去多余枝叶,只留主干一支,以免她不小心伤手。
只是他没有料到,司文瑶看到他手里拿的是桃花,脸色刷一下就变了,变得极其难看。
“你……你想告诉我什么?”她声音颤抖,“我最讨厌桃花,你却给我桃花?!”
“……”
萧影目中划过一丝错愕,默默收手。
屋内的气氛转眼冰冷之至。
原本他对宁越天的话就保持两分怀疑,只是心中仍存了丝侥幸,才真信了他。如今想来,都是他太蠢太笨,被人家当猴耍了。
再看那束桃花,他顿时觉得它们极其碍眼,紧紧拽了桃花枝翻窗离开。
司文瑶看到有样东西的影子从他手中脱离,想也知是他丢掉了它。咬咬唇,她心中生出两分不安。
方才是不是……伤到他了?
……
桃花事件告一段落,虽然萧影还是一如既往地与她隔三差五前往村中,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但她明显能感觉到,他比往日更冷漠,更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趁着一日天晴日好,回去路上,她决定同他好好谈谈。
“那个,小师弟。”
“?”
“桃花……”她用力咬唇,“……我一碰桃子就会浑身起疹子,又红又痒,所以我不喜欢桃子,也不喜欢桃花……”
“哦。”萧影冷淡一应。
司文瑶闷闷不乐,接下来想要说的话都被他这“哦”字给打散了。
一路无话。
眼看就要各走各路,司文瑶忽而情绪波澜,也说不出为什么,疾步绕去他面前,拦住了他。
“小师弟,我……”她深深吸了口气,“我……”
听她接连“我”了七八次,萧影脸色越发漠然,目中不耐渐渐浮起。
感觉到他周身气势变化,她咬咬唇,最终还是打消念头,像只战败的公鸡,侧身,往旁边让开。
只是身子刚侧一半,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句:“师弟你回来了!”
甜甜腻腻,像刚出炉的桂花糖糕。
司文瑶回头看去,微胖的美人正三步并作两步,兴奋小跑着过来。她手臂间还挽着个竹篮,篮子随她动作一晃一晃,十分可爱。
等走近了,对方才似看到司文瑶般,步子放缓,脸上表情也不那么雀跃了。
“师姐也在呀?”说完又去看萧影,“师弟,我做了些桃花核心酥,你尝尝可好?”
朱彤彤的热情最近他深有体会,一直都没有回应过。如今见司文瑶站在一边默不作声,他突然改变想法,对朱彤彤“嗯”了一声。
朱彤彤瞬间心花怒放,喜滋滋地打开篮盖,从里小心翼翼捏了块桃花核心酥想要递给他。怎知他伸手直径掠过她眼前,自己拿了一块。
气氛有些奇怪,朱彤彤还是忍了,尴尬笑着将手中酥放回去。
萧影凑至唇边,正想咬,见司文瑶眉眼低垂,时不时瞥他一眼。目光不到他的脸,又赶紧收回,不知在想什么。
他移开酥点,送去她唇边。
不待她说话,指尖已直接轻轻探入,恰到好处的缝隙不容她拒绝,再往里些许,小半口酥已塞进口中。酥粉散在舌尖,细腻的甜骤然炸开,她双颊发烫,赶紧从他手中接过,默默吃了。
朱彤彤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几番。
莫说司文瑶是她在整个往生门中最厌恶的女人,单单是萧影亲手拿她的糕点喂别人,她就不允许!
只是她知道,自己打不过司文瑶,更打不过萧影。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扑簌簌滚下,她咬着牙颤声质问:“你不是不喜欢桃花?!”
“我喂的,她自然喜欢。”萧影淡淡截话。
半口酥在嘴里,司文瑶险些被噎着。
脑子发懵间,萧影又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往前走。他的手指不安分地攀住她温热的掌心,渐渐下移,分开她的五指,与她十指相扣。
……
司文瑶失眠了。
其实也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为他失眠,一躺床上,她就忍不住琢磨他。
今日发生那样的事后,他却像无事发生般,就这么走了。
不明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很轻很快,但她还是能分辨出外面有人。近来师门并不太平,外面时常有不明势力涌入。担心有人对她下手,她枕头下早早就备好了刀。此时她并不慌乱,手指上移扣住刀柄,蓄势待发。
随后,她听到放东西的声音。短促一声,像硬物之间的撞击。她更觉莫名其妙,翻窗偷东西的不少,放东西的,倒真是头回见。正考虑要不要直接起身看看,对方却身影一晃,又从窗户离开。
“……有病。”她嘀咕着起身。
等走到书案边,借着窗前月光,她看到自己的宣纸上放着两个小小人偶。而人偶旁边还有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萧”。
……
很长一段时间,萧影像送东西上瘾了似的。看到什么好的,觉得有趣的,都想给司文瑶买回去。那日他牵她走了一路,而她并没有拒绝,让他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几乎快忘了,他原本的身份和目的。
……
当四处蛰伏的危机终究隐藏不住时,他撕开包裹已久的伪装,站出表明自己立场。所有人哗然,与此同时,往生门中又有不少青年欣赏他的才能,纷纷选择依附他这一支势力。
内部矛盾一触即发,司文瑶万分挣扎。
她是高傲,自信,大方。可同样,她也有细腻,缜密,和女人的敏感。
从一早开始,她就对他充满敌意,认为他是有目的,不过那时候单纯,她以为他的目的,就是抢她的位置而已。事到如今她才知,他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往生门门主的位置。
有人说萧影是一匹狼。
有人说萧影有才有谋,值得追随。
昔日同门,今日两两对立,大有手足相残之势。
宁越天和羽茜迟迟没有选择,他们想看看,司文瑶到底是怎样的打算。往生门中所有人都知,司文瑶亦有自己的势力,无论她站哪一方,那一方都会如虎添翼,势压三分。
这样的局面让司文瑶不得不开始胡思乱想,她重新审视萧影对自己的好,忽而觉得,她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饶是她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但身边熟悉她的人,比如羽茜,比如宁越天,都是明白她心思的。
她喜欢上了那个算计他的人。
看她如此纠结,成日不吃不喝,形容憔悴,羽茜又开始自责。
当初两边撮合的点子,就是她出的。她了解司文瑶,知道司文瑶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必须有个更厉害的才能收住。而往生门同辈之中,也只有萧影适合,她才不遗余力,让宁越天套路萧影。得知萧影当真去了,她还有些意外,没想过萧影真的对司文瑶很上心。更没想过他这般冷漠独立的一个人,会轻易相信宁越天出的点子。
说来到去,她是觉得两人有情意在的。只是如今这样的局面,情意越多越是难堪。
入夜,司文瑶打定主意,要和萧影谈谈。
十多天的冷战,她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是要做出选择的。
只是刚打开门,就看到院子里立着她极为熟悉的身影。
她没功夫去惊讶,质问他何时来的,平静道:“聊聊?”
“正有此意。”
钩月崖边,月色正好。
司文瑶开门见山问:“你做这样的选择,让往生门之后如何发展?”
萧影负手而立,沉声:“往生门所收留的婴孩孤儿渐多,若不能另辟蹊径,我们迟早都会饿死。往生门以后的发展,必须有所依附。”
“所以你选择依附东淮皇族?”
萧影扬头,看向那轮圆月,淡淡一笑。
“阿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这个秘密,答应我,只有你知道,好吗?”
“……”
犹豫的时间,萧影已经走近她身旁,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随后司文瑶神色大骇,惊出满身冷汗。
他仍旧淡淡笑着,指尖撩过她的发丝,将她抱入怀中。
“所以你逃不掉的,你们都逃不掉的。”
……
半年之后的某天,司文瑶突然嫁给萧影,一切都没有预料。
她的选择,让不少人失去了选择。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静,毕竟是喜欢的,她也知道,即使萧影对她的感情掺杂着其他东西,不算纯粹,但她也觉得足够了。
她很累,往生门的大变,还有她原本身子的不适,让她渐渐在同门眼中淡去。大家提到她时,不再是“大师姐”,而是“门主夫人”。
日子一久,也无人谈论门主夫人了。
约莫两年后,司文瑶生下司烨。往生门的内乱,也终于渐渐平息。萧影每次回来都浑身血气,急急想抱儿子,又总是在司文瑶愠怒的眼神中淡淡笑着,转去沐浴更衣。
或许在世人眼中,萧影算不上是个好人,但在她眼里,他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司烨三岁之时,宁越天和羽茜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刚会说几句话的司烨在身边长者的起哄下,乖乖叫了羽茜一声“娘”。脆脆的声音,让他们都暂时忘记了厚重的现实。
有一日,羽茜突然心事重重找到她,跟她说萧影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心狠手辣,直接取同门性命……他还要我和阿天炼血寒毒。血寒毒是炼出来了,但我感觉不太好,想偷偷琢磨一下解药。”
司文瑶若有所思。她很久没有过问门中情况,但羽茜不会骗她,她也知道羽茜表面上好耍贪玩,实际心思缜密。听到这样的消息,司文瑶沉默良久,才回她:“你和阿天悄悄炼解药,若出了方子,定要藏好。也可以给我一份,他如今是不会怀疑我的。”
羽茜握紧司文瑶的手:“你还是别太放心他了。唉,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总觉得心悸。柔柔她才一岁,这般娇嫩的年纪,要是往生门内再生波澜,我怕她扛不住。对了,叶儿呢?”
“他呀,练剑去了呢。”司文瑶轻轻笑,眉目间尽是温柔。
两个月后,司文瑶亲眼看到林千树抱走司烨。
她隐在窗边,没有声张,只是将指尖狠狠掐入掌心,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
逃吧逃吧,她靠在墙上,仰头,眼神迷茫。
羽茜都在打主意想办法将宁姝送出去,虽然她没有明说,司文瑶也能猜到,前面绝对又出事了。既然如此,叶儿能出去,反倒是件好事。只求林千树能比以往更机敏谨慎,断不要被萧影抓回来。
……
羽茜过来寻她谈天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她也看出,羽茜常常欲言又止。
最后那次见羽茜,她记得很清楚,是五月十六,正好是宁姝的生辰,亦是叶儿的生辰。
羽茜早早过来陪她,两人聊起以前的事,脸上都是笑意。
末了,羽茜却突然道:“萧影知道我和阿天有解药的事了。他吩咐了任务,今晚亥时,黑竹林。”
没有任务内容,说明那本就不算是任务。
司文瑶默默记下时间地点,牵过羽茜的手,轻轻拍了拍。
“放心,我不会让他去的。”她还是笑得很淡,眸中神色却异常坚定。
当晚,萧影在饭桌上一反常态,和她说了很多。
他说:“阿瑶,你好好把身子养养,等这段日子忙完,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他说:“往生门近来都挺好,千树……的尸身我已找到。至于叶儿,你放心,我会让那边继续留意。”
他还说:“或者你要是想外出任务,我也可以给你安排。自从你嫁给我,很久都没有练功了。”
司文瑶放下碗筷,缓缓坐好,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不再碰剑的原由,”垂眸,“我不想我的剑,沾染同门的血。”
萧影低咳一声,岔开这令人不快的话题,道:“今夜星星不错,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司文瑶唇角微牵:“你要去哪儿?”
他手中筷子顿了一顿,继续夹菜:“有点事需要处理。”
司文瑶见他并不打算告诉自己,忍不住冷笑。
“你要去杀越天和茜儿,是吧。”
“……”
不待萧影说话,她提高声音道:“星星,我陪你看,但是今晚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若当真要动手,那我便在亥时自缢。”
“阿瑶!”萧影薄怒,“休要胡说八道!”
司文瑶神色更冷:“你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么?”
迎上她咄咄逼人的神情,萧影深深吸了口气,放下碗筷。
“阿瑶,是他们不听吩咐,偷偷炼制解药……”
“是我让他们炼解药的,”司文瑶阖目,“那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
看到她脸上尽是沉沉死气,萧影陡然一惊,慌张抱住她:“阿瑶你别这样,你听我说,只要他们把方子交给我,我绝不为难他们!”
“他们会给么?不会。”司文瑶自言自语。
比起萧影,她当然更要了解羽茜和宁越天几分。
司文瑶咬咬唇,伸手紧紧抱住萧影。
“影哥哥,算我求你好不好?真的,别动他们。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但是你那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司文瑶蹭蹭他,“你陪我吧?你留下来陪我?”
萧影喟然一叹,拍拍她的肩。
“阿瑶,我走了。”
他一点一点分开她的手,一点一点磨灭她最后的希望。
她没有再说,静静看他换上黑衣,戴上覆面,走去门边。
“萧影,”她平静开口,“亥时我自缢。”
他步子一顿,片刻之后,还是走了。
回来路上,他莫名心惊肉跳。
对宁越天和羽茜下手,他也有过不忍,但他那样的身份,根本容不得他对背叛的人有其他情绪。
更何况宁越天和羽茜还没有到他肯费尽心思,付出一切去保护的地步。
但是阿瑶……
还未踏进房间,白傲阳从旁侧急急忙忙奔来,一把将他推开,抢在他前面进去。
只一眼,白傲阳就崩溃了。
司文瑶一身素白,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
萧影脑子瞬间炸开,浑身发麻,险些站立不住。
半个时辰前她明明还在他怀中,跟他说可以陪他一起看星星。她的温度,她的香气都还在……
但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
桌上的人偶,是他亲手刻的。
还有两块木牌,上面的“萧”“瑶”也是他亲手刻的。
他同她说过,幼年贫穷,只能刻木头消遣。她从不介意,还将它们保存得很好。
如今她却把珍藏的东西,放在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萧影,抱着你的往生门过一辈子去吧。
……
时隔多年,他还是害怕想起那天。
亲手杀了宁越天和羽茜,曾让他心生波澜。而看到司文瑶自缢在眼前,他心如死灰。
是他亲手,害死了她。
午夜梦回,哪怕年逾不惑,他依旧眼眶温热。
最怕是长夜漫漫,曾经心上人不在身边。
也怕余生寂寂,从此活在失去她的愧疚之中。
他真的很想她。
……
得知白傲阳坠崖,萧影内心一阵翻涌。
轻而易举就想起那些往事,想起司文瑶。
也不知是否是近来和司烨稍有亲近的缘故,他的心开始柔软,开始变化,开始生出以前不敢有的想法。
避退众人,他独自前往司文瑶埋骨之处。
四下古木林立,杳无人烟。
阿瑶喜欢安静,他给她足够的安静。
坟茔前所奉的鲜果糕点十分新鲜,乐扬是他身边办事最细的人,他的吩咐,从不懈怠。
墓碑之上,剑锋凌厉,明显出自他之手,深深刻着“爱妻司文瑶之墓”。
“……阿瑶。”
萧影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墓碑,瞥见角落卡着一根野草,顺手拂去了。
像极他那次从她发间摘草的场景。
日子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故人不在,而他亦日渐苍老。
“阿瑶,烨儿特别优秀,往生门交给他,我很放心。”
“曾经我身不由己,如今他是自由的,不用再拘于那样的身份。”
“我已经写了碧波折子,向皇上说明一切。烨儿是他乐意重用的人,定会答应的。”
沉默良久,他抱住冰凉的墓碑,仿佛她仍在怀中一般,贪恋地收紧双臂。
“……我来陪你可好?”
……
濒死前,他看到司烨眉宇间的神情,恍惚以为是司文瑶。
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末了,却是定在那夜的钩月崖上。
他在她耳畔说:“我的生母,是先帝的亲生妹妹。”
从一开始,他就是东淮的棋子,奉命渗入往生门这支颇有利用价值的组织。
他……身不由己。
司文瑶是意外,但他从未介意这样的意外,甚至于他来说,她是他心中唯一想守候的一方净土。
他想要将这方净土护好。只是很讽刺,害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叮——”
银铃晃动,声音清脆,耳畔似乎还有竹叶梭梭声。
意识残存的最后刹那,他看到他的阿瑶巧笑倩兮,向他伸出双手。
“我累了……阿瑶。”
她笑。
那就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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