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案子进展缓慢。
受到阻碍是意料中事,几户人家都不好惹,他们同气连枝,纷纷指责上门问询的司烨为替家人洗脱罪名不择手段,又骂周文理是疯狗,逮着谁都要咬一口。周文理身为大理寺少卿,不说多么风光体面,可凡是案子摆在面前,都是以他为大,算来还是头一次碰这一鼻子灰。偏生对方来头都比他大,他还不能说道,一时心里苦不堪言,倒觉得司烨亲切起来。
“司掌阁,你都不生气?”回去的路上,周文理忍不住问。
司烨淡淡道:“何必跟畜生置气。”
周文理噎了一噎,脸上红白交错。过了一阵继续道:“可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秦尚书近来身体抱恙,能四处走动的就只有你我。如今那几家不配合,难道我们要请示皇上?”
司烨皱眉,反驳道:“请示皇上又如何?那几家大可说我们没有确切证据,怀疑便是污蔑,不用回答污蔑的问题。与其请示皇上,不如多跑几趟月寒溪。”
周文理叫苦不迭,以前去月寒溪是赏景玩乐,现在去月寒溪却是遭罪受。这来去差不多就要花三个时辰,他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但这几年当官都安逸闲适,长期待在一处,顶多城里活动,昨晚跑那一趟他就全身跟散了架似的,今天再去,还不晓得要被折腾成什么样。
埋怨归埋怨,周文理还是上了马车。一路无话到月寒溪,要下马车前司烨凝视窗外,目光锁在两个玩耍的孩子身上,眼中神色阴晴不定。
“二位官爷,到了!”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司烨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直径朝那两个孩子而去。周文理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上去。
“司掌阁——”
司烨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又转身对两个孩子道:“你们还记得我吗?”
两个小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咬着手指认真想。
“大约四五天前,我们在那边扎帐篷——”司烨伸手往溪边一指,“你们过来问我们借匕首,说你们父亲也要扎帐篷,但是缺少工具。”
“哦!”小男孩点头,“我想起来了!当时还有两个姐姐!”
“我也想起来了!”小女孩把胸脯一挺,有些骄傲,“是我去借的呢!”
司烨淡淡一笑,道:“当时为何撒谎?”
两个孩子顿时愣住,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他又道:“别怕,你们撒谎虽然是犯了错,但今日我却不是来与你们计较这个。只要你们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来的,我非但不会怪罪你们,还奖励你们一块银子。”说着,他摸出两块碎银。
两个孩子眼里亮闪闪的,互相看着对方,小声讨论:
“说不说啊?”
“我想说……”
“可是娘亲教过我们说话要算数,我们答应了她的!”
“但她也教我们撒谎了呀,我们已经犯错了,不能再犯了!”
“好像你对……”
司烨心里好笑,佯装毫不知情,静静等着他们“商量”。直到两个孩子统一了口径,他们才重新转过身来。小女孩道:“是一个姐姐让我借小刀刀的。她说,她需要用小刀刀,但是她跟你们有矛盾,吵了架,不好意思过来,所以就拜托我了。”
“是什么样的姐姐?”
这下小女孩犯了难:“姐姐就是姐姐呀!”
司烨沉默一瞬,引她:“比如,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小男孩立即接话:“黄色!黄色的!”去戳小女孩的发绳:“这个颜色。”
小女孩噘着嘴不高兴了:“你手脏别碰我!”
“我就要碰,气死你,哼!”
“呜呜呜……”
司烨张了张口,颇是无奈。这小孩子吵架他还真没处理过,更不知要如何安慰,若是宁姝在就好了……
正苦恼着,冷不防周文理弯腰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轻声哄道:“小丫头你先别哭,你看看他的脸。”
小女孩泪眼朦胧,揉揉眼睛:“……不好看。”
“脏不脏?”
“……脏!”
周文理笑了起来:“小丫头,你要是再哭,可就跟他一样脏喽!你想想,什么鼻涕眼泪的全部糊在脸上了,就不漂亮了啊!”
小女孩瞬间止住哭声,用手背把脸上的眼泪抹掉,又小心翼翼看着周文理,像在等他评论。
周文理会意:“这下一点都不脏了。”说罢,把小女孩放了下来。
司烨长舒一口气。
很快,两个小孩和好如初,美滋滋的拿走赏银,又手牵手蹦跳着到其他地方玩去了。司烨无奈笑起,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周文理双手抱胸,讥诮道:“司掌阁查案的手段一流,可哄孩子的手段却不好言说啊。”
司烨挑唇:“周少卿儿女成群,十六便为人父,这一点,我确实甘拜下风。”转身朝马车走去。
周文理见他大步流星,立马慌了,追上去问:“不是查线索?怎么又上马车?”
“回京都。”
“……”周文理怒火中烧,“你逗我好玩呢是吧?!”
司烨斜睨他:“查到线索还留在此处有何意义?周少卿没听到那两个小孩子说,是穿黄色衣服的姐姐指使他们来借匕首的?”
周文理面露困惑。
司烨又道:“我与笑笑、宁姝扎帐篷那天,那小女孩过来借匕首,说家人要用。当时她随手一指,我们看到那边确实有几个人在扎帐篷,也没多心,笑笑便借给了她。不多时她回来还了,所以我们谁都没放在心上。方才我在马车上看到那两个孩子,突然想起当夜扎帐篷的人都是与我们一样的旅人,不会住三五天这般长久,因此,那两个孩子是边户人家的子女,他们所言是在撒谎。”
“……原来如此,”周文理若有所思,“那借匕首意义何在?”
“我想,应该是确认我们身上谁有作案工具吧。”司烨怅然。
当时他不是没怀疑过,小女孩来借匕首,多少于理不合,但不远处有人,且笑笑二话不说直接借了,他也就没有多话。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他开口阻止,亦或多问两句,兴许笑笑便不会遭此一劫。
但转念一想,若非今日恰好看到那两个孩子再附近玩耍,他怕是不会在意借匕首这一个细节,如此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看到司烨半晌没有说话,周文理有些自讨没趣。他不太能跟上司烨的思路,不过司烨不至于在此事上诓骗他。于是他用手拍了车桅,叹道:“走吧,又颠回去吧。”
回到京都,二人直奔秦府。秦迹崖听完司烨所说,脑里顿时浮现穿鹅黄色衣衫的冯海棠。
冯家啊……
秦迹崖屈指,轻轻叩着桌子。
“冯家是最不好‘请’的,”周文理咬牙,“若不行,我去求兄长出面。”
秦迹崖抬手,声音低沉:“不可,周大统领初丧爱女,心情悲恸,行事容易偏颇。加之我们目前暂时只是怀疑而已,并不知其动机,亦没有证物,断不能将此线索泄露出去。”看向司烨:“你可有想法?”
司烨眉头微皱,道:“此三家暂时可以不动。等有更多确切证据,再一举击破。”
周文理犹豫:“那也得需要把证据摆出来不是?以他们的势力,万一把证据抹杀该如何?”
司烨平静道:“何必如此详细?我们只称找到新线索,需要他们子女配合指认即可。”
秦迹崖点了点头:“甚好。我们找到新线索是真,需要他们子女配合也是真,哪怕以后查出真凶,他们也不得以此来诬陷我们。”又道:“不过如此一来,林笑笑和宁姝得继续关在牢中了。林大人他……”
司烨颔首:“师父他都理解,不用顾虑。况且以他们几家势力,在真凶未缉拿之前,笑笑她们在狱中反而更加安全。”
秦迹崖叹了口气:“罢了。”目光落在周文理身上:“周少卿,此案的进展或是其他线索告诉周大统领无所谓,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能泄露一二,以免影响全局。”
周文理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自家兄长那暴脾气,要晓得他们在怀疑冯海棠,哪怕两败俱伤也肯定要把冯家拉下来。冯家家主内阁学士,枝叶不少,万一以后冯家和他兄长倒了,他的官职最低,那些枝叶势必要找他算账的。光是这样想想周文理已出一身冷汗,他赶紧抱拳表忠心:“请秦尚书放心,文理明白,不会让您为难。”
“不过有件事,确实也得让你兄长知道。”秦迹崖端起茶杯,轻掀杯盖。白茫雾气袅袅而散,清幽茶味深邃,满室飘香。
周文理注意到他气定神闲起来,心头也松动两分,问:“但凭您吩咐,下官一定做到!”
“跟你兄长打听打听那几家人的背景来历,是否有暗中缠绕。”说完,抿了一口茶。
周文理心思活络,当下猜到秦迹崖所指为何事,一时没敢吱声。这一边是能要他全家命的兄长,一边是正在跟进能升官发财的案子,得罪哪头都不好。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拒绝的选择,只能暂先答应下来,再看如何绕开关键,从他兄长口中得些消息了。
凶手还未查出,周若诗的灵柩仍停在家中。周文理走路过堂皆有风阵阵吹过,纸糊的白色灯笼东摇西晃,看得他心里不停发毛。
周礼乾现在看到周文理是又恨又盼,恨他还没揪出凶手,又盼他带来好消息。周文理自知兄长目中寒意,咽了口唾沫,斟酌再斟酌,才小声开口:“案子有了一点进展……”
“什么进展!”
周文理心虚不已:“今日司掌阁又去了一趟月寒溪,司掌阁好像发现什么线索,回来同秦尚书报了。秦尚书听完之后脸色不太好,我听他的意思,可能犯事儿的不止一两个,还有帮凶,所以我想问问兄长,那几家人……”
周礼乾知道自己这个族弟是什么货色,冷笑一声:“你倒是摘得干净,不跑腿,到我这里拿现成。”
周文理神色讪讪,心里苦得很,这不能说实话,还不能说太假的话,只能自己背这口大锅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周礼乾,轻声:“兄长就别嘲笑我了,还是若诗的案子要紧……”
“罢了!”周礼乾大手一挥,“冯、杜、谢三家当中,我与冯家关系最好。谢家和冯家的关系是上一代就有的,至于杜家,姑且算这些年来的后起之秀吧。”
“我知道那三个孩子跟若诗仿佛年纪,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不知她们以前跟若诗可曾有矛盾?”
周礼乾皱眉:“我哪里知道这些琐碎?”顿了顿,“不过,若诗跟我说过,冯海棠跟她关系最好,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一直保护她让着她。谢家女儿的话,若诗说她小心思多,有些小家子气,杜家女儿性子和她相仿,彼此最合得来。”反问:“莫非你认为是她们三个中有人与外人里应外合害了若诗?!”
周文理一时语塞,暗道兄长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他早先告诉兄长凶手不是林笑笑跟宁姝真是个错误,如今想把这祸事往她俩身上推也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道:“可能是吧……”
“不可能!”周礼乾拍案而起,“她们都是从小到大的玩伴,要说小时候不懂事,有争吵打闹很正常,现在都是大姑娘了,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家里绝对会告诫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周家一直是四家之首,借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欺到若诗头上来!依我看,十有八九是那两个外姓男人干的好事!”
周文理顿感头疼,按耐着性子道:“兄长息怒啊!小弟只是猜测,猜测而已,现在什么都说不准的。兄长跟他们三家相熟,自然知道他们三家平时什么手腕,小弟也是没本事,从他们那里打听不到子女情况,所以只能来问问兄长。”
周礼乾瞪看他:“问我有何用?反正那几个女娃不会犯事,去调查姜家关家小子去。”
周文理叹了口气,周礼乾认定的事,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既然从周礼乾这里得不到多余线索,他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便行礼告退。
走出大厅,凉风吹得他脑子渐渐清醒,他倒想起周礼乾说的一句话来。
“我哪里知道这些琐碎?”
兄长不知道琐碎,但有个人绝对是知道的!
念头刚起,冷不防身后飘来一个虚弱女声:“小叔?”
周文理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回头一看,发现正是自家嫂子徐芳玉,立即松了口气,拍拍心口道:“嫂子,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打量徐芳玉两眼,见她面容憔悴,本就瘦弱的她此时更像是骨头上蒙了层枯皮,少不得关怀两句:“嫂子你还是得保重身体,不然若诗会伤心的。”
一听到“若诗”,徐芳玉忍不住啜泣两声:“诗诗死得可怜,她爹也不管事儿,不能替她报仇雪恨。”
周文理有些茫然:“报仇雪恨?”
徐芳玉连连点头:“不就是牢里关的那两个死丫头么,原本我想着她们要吃要喝的,就买通狱卒在她们饭菜里下手脚,哪晓得那青州知府好生多事,天天给她们送饭,狱卒还生了二心,把银子退还回来。”
周文理心里咯噔一声,额头冒汗。这事还得感谢那青州知府多事,不然牢里两位出了什么岔子,肯定得算在徐芳玉头上,于周家来说,必然又是一场风波。他赶紧劝徐芳玉:“嫂子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你不相信秦尚书,不相信司掌阁,好歹相信我啊,我可是若诗的亲叔叔!”
徐芳玉眼神迷蒙,喃喃:“对,对,你可是诗诗的叔叔,千万别跟老爷似的,什么都不做!”又问:“小叔你过来……是不是案子又有发现了?找到那两个死丫头犯案的线索了?”
周文理面露迟疑,徐芳玉此时心神不稳,要是同她说案子,保不定她以妇人心思又要生幺蛾子出来,倒不如旁敲侧击,问问她那三个宝贝女儿的事。想到这里,周文理道:“案子的事我们有规矩,不能随便说的,嫂子你见谅。”赶紧岔开话题:“唉,说来若诗真是可怜,从小到大没病没痛的,这次不过是出去玩,一行人还有男有女,怎么就她遭此横祸?老天实在不公!”
徐芳玉心口一阵绞痛,捏了帕子眼角:“谁说不是呢?四个女娃,老天爷非要收我家诗诗。我猜,肯定是那两个死丫头嫉妒诗诗家境好,生得美,才对诗诗下手的。”抽噎两声:“……可怜我的诗诗,就这么没了!偏生周若谊那个小蹄子还活得好好的,她怎么不去死呢?!”
周文理大吃一惊,立马拽了徐芳玉往台阶下走。周若谊是周礼乾最疼爱的二姨娘的女儿,那二姨娘这些年没少兴风作浪,身为旁系,他自然没少受牵连。当年二姨娘带着三姨娘骂上门来的事他还历历在目,听到徐芳玉大声说周若谊该死,他直接吓出一身冷汗,只求周礼乾没有听到。
只是慌张过后他又回过神来,徐芳玉虽然不满二姨娘已久,可对孩子还算厚道,差不多是一视同仁,如今却咒周若谊死,难免太过奇怪。于是他多问了一句:“若谊是做了什么事?”
徐芳玉嘴角一撇,嫌恶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可她周若谊敢做我便敢说!十四五的小丫头,毛都还没长齐就开始勾引男人了!你也知道诗诗年纪到了,我们的家世,诗诗的人才,来提亲的人不少的。本来我好不容易说通诗诗,让她看看吴家公子。哪晓得吴家公子第一次上门,只和诗诗谈了两句,就被周若谊勾去了魂儿。这还不算,诗诗有几个关系好的女伴,冯家女儿海棠你应该知道的,人家都和姜家小子定亲了,就等着过门,周若谊还敢打他主意,你说周若谊是不是该死!这样的小婊子,死一百回都不解气!”
听到这些家长里短,周文理额角突突直跳,本想劝说两句,一看常年病恹恹的徐芳玉抬头挺胸,跟个斗鸡似的,只怕现在是逮谁啄谁,也就讪讪闭嘴,不敢多说。
突然,徐芳玉一把抓住了他。
“嫂子……”他一个激灵,冷汗层层淌下。
“小叔啊,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子,那嫂子拜托你件事。”
“你说?”
徐芳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半晌过后,小声嘀咕:“嫂子知道你心思不坏,但诗诗是你侄女,就这么去了,你就当帮她一把。大牢我进不去,但你定然可以的。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包药,你想想办法,放到她们洗脸的水里面,叫她们烂脸!”
周文理很是无语,瞬间无比思念自己的媳妇,虽然长得不美,但人温柔至极,是绝对不会生出这种心思来的。
徐芳玉见周文理没有答应,一张脸顿时耷拉下来,拽得他更紧:“你堂堂大理寺少卿,叫你做个事还推三阻四的,可别忘了有我们老爷才有你的今天!周家旁系何其多,你要是不放聪明点,赶明儿我就让老爷去关怀其他小弟!”
周文理无奈一叹,接过药包塞入袖中:“嫂子,那小弟就先去了。”
徐芳玉眉眼舒展,当即松手,阴恻恻笑:“快去。”
走出周府,周文理站在台阶下侧目看向牌匾,心头百感交集。他为官这些年不说有多出色,却也问心无愧,从未糊涂办案,现在竟被一个妇道人家威胁去做下作之事,想想心里万般不痛快。他突发奇想,若周家真的倒了,好像亦无不可。
大树将倾如何?大不了回家种田去。
这样想着倒很痛快,周文理舒心一笑,把那药包随便扔了,阔步朝秦府而去。
彼时秦府灯火通明,像是料到周文理会来一般,他还未进门,秦府家仆就迎上前来。
“少卿大人,就等您啦!”
周文理大感意外:“等我?”
“是啊,老爷说了,今晚您一定会来,四个人,正好杀两盘棋。”
“四个人?还有谁?”周文理隐约生出不祥之感。
家仆笑着侧身:“还能有谁,当然是林大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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